短歌行

主持人語：

艾芽的兩首短詩有很好的質地，無論在修辭技巧上、詩的結構上以及穿透力上，因為這種穿透力，詩帶來了足夠的空間。寒寒的第一首簡約中透著古典意蘊，其他兩首也有著局部的亮色。來自臺灣的楊寒，兩首作品寫于杭州的旅行途中，頗見江南氣息。麥笛寫到了時間在人身上賦予的深刻改變，牧遠描繪的鄉村和劉火帶著禪意的獨坐也各有特色。（江離）

雛 菊（外一首）

◇艾 芽

一束雛菊在修復這個陰雨天

橙色和檸檬黃

在一行詩的琴弦上顫動

我想起我平凡的生涯中

也曾種下晶瑩的事物，他們生長在

自我的花園

那里，生活的謊言落下，成為枯葉

而被冬雨浸透的你

終于行走在燈火的溫暖中

雨停了

一切多么清澈

我就在一朵雛菊和另一朵之間

小 獸

雨已經下了一整天，

有一只小獸在我的房間里踱步

如此焦躁，如同雨水

急切地敲打著窗戶。

哦，雨水，讓這頭小獸止息吧

它要打開它鵬鳥的翅膀

它要煽動世界巨大的身軀

那真實的土壤，那遠方的河流，還有未來的海浪

去奔跑，去飛翔

它讓我永不停歇

要從我這里打開缺口

從我這身體，完美無缺的文明，密不透風的律令容器

歡 飲（外二首）

◇寒 寒

今晚，讓我們

成為一群理想主義者

完美的，無可救治。

不期而遇的異鄉，夜色

多么闌珊。惟有我們

不惑、相契、經風、拍案

……一如故人

曲水流觴，歸去來兮

只一小杯足矣。

抒情或念想

終于，我可識得閑適之趣

人至中年，良藥苦口時久

歡顏之事幾成稀缺。正深諳了那句：

——“年華良善，惹人驚痛。”

一路柳暗花明。形而上的循環往復

山澗涼亭的煢煢孑立，賦予生活的無限。

幽谷又何必鳥鳴嚶嚶，幽在何處

幽谷即在何處。放眼湖色空蒙

群山持勢，白云送來古老的抒情

山花絢爛可期，畢竟一場約定俗成的契約

有如人的念想。“言辭尋歡，總有盡時。”

此刻，我們不需要說話。我更愿見

斯人獨來，撫清泉、擷漿果

梅枝新綠，香樟扶疏，露水濕重的竹葉草尖

微微顫抖

火車開往春天

很想替你寫下火車。寫下

一個人的夜旅。寫下，被反復碾壓的鐵軌

枕木。寫下長途跋涉中的孤苦和痛，以及

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更多時候，風景無以表達遠行之難。”

此刻的窗外，綠野、花樹、屋舍、山川

萬物倏忽即逝。夜晚，因充滿思辨

開始顯得霧靄重重。車廂內的人群

正習慣于被緩緩傾注的哐當，從此

陷入無端的長默

一切只待春風吹起。你的柳暗花明的政治

你的壯志未酬的山水。火車正帶著你

不斷始發、行進、穿越……不舍晝夜

抵達遠方之遠。在春天，你將和陌生人再次相遇

彼此的臉上，持有謙遜的微笑

江南蘆葦（外一首）

◇楊 寒

春把誰淡了妝，又綠了

睡月

在思念與愁的

潮意里，

我植栽那些

被此去之前，因你

因怨懟——

刨除的蘆葦，

而我就是陌生的蘆葦

在

你意識世界的邊緣

——那里是冬天。

四月二十日過杭州雷峰塔

我孤身前去——

那些我無法不在意的風景

遲了，錯了，或倒塌了

又復建的只可能是我對你

從前的回憶

而我又可能不愿回憶

那些，白蛇似纏繞著我們愛過的前生

就以為我

依然在輪回里

被記憶的高塔或殘缺瓦片

鎮壓在

你那——

過于巨大而遙遠的美麗。

痛 感（外一首）

◇麥 笛

身體如一面老墻

日曬雨淋后就有了裂痕

許多螞蟻不斷爬進去

在啃噬著我的骨頭

體內有無數釘子

有些是別人釘的

有些釘子是自己留的

拔不出來

摁不進去

風，明晃晃的

一刀一刀劃過皮囊

目光日漸枯萎

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事物

只能偶爾望望

遠處

黑夜是一只口袋

黃昏，有風吹過

我彷佛看見

鳥動了一下

遠山也微微動了一下

而我沒有動

后來，風中掙扎的事物

都被黑夜收進了口袋

而我卻漏了出來

掛在一盞臺燈下

不知所措

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悲哀

現在，我必須守著

至到黑夜把收走的東西

還回來

掛在樹杈上的落葉（外一首）

◇牧 遠

風差點吹走它

雨差點打落它

陽光明明白白地摸遍了它單薄的軀體

搜不到任何有生以來的積蓄

就這樣，一張巴掌大小的落葉掛在樹杈上

我是仰頭看天氣時無意中看見的

對于這張高高吊著的落葉

不知道為何我會做出莫明其妙的觀望

我不知道它來自這棵大樹的哪個分枝

我更不知道夜里還是白天被擱在那里的

但我知道

它有過綠色的過去

在最平常的時光里

完成了拼命綠著的責任

像一枚魚一樣翻飛的快樂

盡力澤演著自己的一生

一次原地不動的旅行

如今，在樹杈上掛著

這種未曾著地的情形

正像一位退休的老者

或者，正像路過此地的我

只稍作片刻停留

便在無聲中悄悄離去

整個身體就是一片薄冀

但愿不久有鳥飛來

煽動的翅膀順帶把它打飛

向下落去

向下落去吧

沒有痛苦表情的痛苦是非一般的痛苦

掛在樹杈上的落葉是非一般的落葉

它畢竟還是歸根未到底的落葉

必須作一次最后的舞蹈

一次向下的跳躍

山村早晨

我首先要敘述的并不是

公雞的領唱

或者是逐漸明亮的起點

是的，垂柳、飲煙、水鳥、蘆葦、桃樹、小橋和流水

這些山村早晨的柔美

即使擺到更高的層次上

也掩覆不了山村早晨的仙風道骨

從一聲老農婦清麗的咳嗽開始

加亮山村早晨的是一盞燈

一雙潮濕多情的眼睛里

山村早晨是又一次仙氣十足的約會

經過一夜的去醞釀

露珠在樹皮和亂草上

誰知道什么樣的舌尖最先添到這山村早晨

這個亮點

我看見了一個村民打開柴門開始吃旱煙

又將一把閃亮的鐵鎬扳動了幾下

這是山村早晨的第一個無聲的招呼

等到一群雞鴨狂歡出籠時牛羊也出欄了

山村早晨就從四處輔開了

獨 坐

◇劉 火

《金剛經》可以默誦 字字珠璣

古代漁火忽明忽暗禪義高蹈

《五燈會元》和尚們的獨白

飛蛾一般撲向油燈 騰騰烈焰

夜色偷看沒有夢的夢

鐵藜抽芽死水微瀾

向往地藏救母親的大義凜然

直奔地獄 似乎夜夜這般

如來西來意 秋天正落葉

漆黑里閃著光斑 毫無血色

我可以獨坐 而且

時刻準備迎接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