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梅生
勃沙特,是被紅軍當作“西方間諜”扣留并押上長征路的外國傳教士。1936年底,他所著的自傳體回憶錄《神靈之手》在倫敦出版發行,比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早了整整一年。對于被紅軍扣留并押上長征路,勃沙特不但沒有怨恨,反倒飽含熱情地以自己的親歷贊揚紅軍,甚至還大膽呼吁年輕的基督徒要學習紅軍精神,以紅軍那種簡練有效的辦法,重視窮困的民眾,并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勃沙特因而成為西方“介紹長征第一人”。
不期而遇,傳教士遭意外扣押
貴州黃平縣城——舊州,有一所天主教堂,居住著加拿大籍英國基督教中華內地會舊州教會牧師阿諾利斯·海曼夫婦和他們的孩子。
1934年9月30日,瑞士籍英國傳教士阿米弗雷德·勃沙特夫婦經安順趕往舊州,“只想盡快趕到海曼那里過禮拜日”。勃沙特中文名字叫薄復禮,時年37歲,早在1922年秋,便受英國基督教會派遣來到貴州,從事傳教布道,并在鎮遠福音堂擔任牧師。最終,他們如愿以償地與海曼一起“度過了一個快樂而寧靜的禮拜日”。
次日,勃沙特夫婦、海曼夫婦及其兩個年幼的孩子、新西蘭籍英國基督教中華內地會思南教區傳教士埃米·布勞斯小姐,加上6名中國女仆、廚師、挑夫,離開舊州前往鎮遠。但誰都沒有料到,上帝居然將他們轉送到紅軍長征的隊伍。
當時,紅六軍團經過55天的艱苦征戰,已進入黃平境內,并在一個小山村與勃沙特等不期而遇。
那時,貴州的大多數教會都支持反動政府和土豪劣紳,以宗教迷信欺騙麻痹教友,進行反動宣傳,指責紅軍是“洪水猛獸”、“土匪流寇”。紅軍每到一處,教會都號召教友“堅壁清野”,與反動政府一起撤退,與紅軍為敵。因此,紅軍抓到教會骨干成員,都要甄別審訊,沒問題的當場釋放,有問題的都以帝國主義間諜罪處以徒刑和罰款。
勃沙特等自然也被紅軍扣押,并于10月2日押解回舊州。紅六軍團之所以這樣做,不僅以為這些身份不明的外國人是“西方間諜”,更主要的是從突圍西征以來,傷病員日益增多,藥品和物資卻越加奇缺,認為傳教士有條件、有辦法幫助搞到藥品和經費,所以決定讓他們交納一定數量的贖金或與之相等價值的物品。
勃沙特等被交給紅六軍團政治保衛局看押和審理。鑒于他們的特殊身份,由紅六軍團保衛局局長吳德峰、保衛局黨總支書記戚元德(吳德峰之妻)具體負責。勃沙特并不知道他們的性質、名字、職責、身份,故把吳德峰稱為“法官”或“吳法官”,將戚元德稱為“法官的妻子”,其在自傳體回憶錄《神靈之手》中寫道:“帶去見法官時,法官的妻子始終坐在床上注視著我們。最初,我認為那個女人可能很冷酷,但事實證明她很和善,并好像受過很好的教育。當我告訴他們,我妻子不可能堅持跟他們走這么多路時,法官的妻子寬慰我:‘我也是一個女人,她將會像我一樣慢慢適應的?!?/p>
經審訊,紅軍出于人道主義考慮,釋放了兩名已婚婦女、兩個小孩、女仆、廚師、挑夫,只扣留了勃沙特、海曼、埃米3人,規定在交納70萬元贖金后,方可獲得人身自由,此前必須跟著紅軍走。
因為累贅,埃米被無條件釋放
戚元德的任務,主要是負責監管埃米。埃米因為太胖行動遲緩,只走了兩天,腳上就打起很多水泡,鞋子也被磨爛。戚元德不僅把棉布被單撕成長條,打成比較柔軟的布條“草鞋”讓埃米穿上堅持行走,還在埃米走不動或不肯走時,想辦法將馬背上的物資分散給戰士背上,讓埃米騎馬,甚至用一把竹椅穿上兩根竹棍當做滑竿,讓戰士們抬著她走。
一次,行軍至一條非常難走的羊腸小道,面對左邊是懸崖斷壁,右邊是萬丈深溝,埃米嚇得雙腿發軟,又哭又鬧,兩個戰士一前一后幫著、扶著,她都不肯挪動。早就將埃米視為“累贅貨”的戰士提議,干脆將她處置掉或扔下別管了。吳德峰堅決不同意,強調她罪不至死,在這荒山野嶺,扔下她不是被餓死、凍死,也會被野獸吃掉。最后,大家用床單做了個大網兜,把埃米的手腳捆綁在一根木杠上,用毛巾將她的眼睛蒙住,由兩個戰士連哄帶騙地抬過了危險路段。
鑒于埃米在行軍中不斷制造麻煩,甚至在后來穿越一處隘口時,差點讓隨身保護的戰士墜落深澗,一周后,當紅軍來到一處平坦而又靠近村落的安全地帶時,盡管還沒有獲得贖金,還是決定無條件地將她釋放。臨走時,埃米對紅軍的拼死保護及釋放感激涕零,走了很遠,還回過頭來,向紅軍招手致謝。
對女紅軍的所作所為,勃沙特寫下不少贊譽之詞:“就像前面提到的吳法官的妻子一樣,真是不為環境所動的高尚女性?!薄白钪v人道的是那些婦女”、“在這支隊伍中,我們也首次領教了那些有趣的女共產黨人的鋒芒!”
對于埃米,勃沙特充滿著同情,在《神靈之手》中寫道:“他們經過考慮,將埃米小姐放在隊伍后面,不過天黑前也要到達宿營地。”“可憐的埃米小姐,她總是在后面追,往往好像后面剛趕到,前面又吹響了出發號。”聽說埃米被釋放, 勃沙特起初并不相信:“路越走越難,但我們一直走到天亮。這時,埃米小姐的衛兵從后面追上來,用過去常用的處決某某時的那種口吻,平淡地告訴我,埃米小姐已經被釋放。我疑竇叢生,懷疑和擔心埃米小姐的命運?!敝钡绞盏桨C椎膩硇牛程夭拧靶闹懈械绞謱捨俊薄ⅰ皩ΠC仔〗闵媾c否的久久掛念才冰釋于懷”。
送一半贖金,只先期放了海曼
紅六軍團與紅二軍團會師后,為擺脫敵軍的堵截,進行了連續多日的急行軍。但紅軍并沒有虧待勃沙特和海曼,正如勃沙特的回憶所言:“因為氣候潮濕,雨多,我們提出要塊雨布,結果給了一件床單。我們后來才知道,這在紅軍中已是非常奢侈的供應了”、“紅軍很體貼人,凡遇到危險路段,總會有人走出隊列幫我們一把”、“在外宿營,當紅軍官兵們睡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時,我和海曼卻得到了難得的鋪草和門板”、“吳法官很可能注意到我們衰弱的情況,晚上,他命令衛兵給我們買只雞補養一下。衛兵從那對老夫婦房東家里買了只雞。”“這段行軍太累了!法官的妻子可能感覺出了這個原因,她答應將為海曼和我找匹馬。3天后,大概是到了湖北境內,給了我們一頭騾子,我和海曼每人各騎它三分之一的路。不久,又將一頭騾子給了海曼?!?
但勃沙特、海曼卻并非“善茬”,時不時會給紅軍制造麻煩。如面對紅軍要求其給組織、上司和所在教會頭目寫信,索要罰金或紅軍所需的等價急需物品時,勃沙特、海曼并不老實,欺負紅軍不懂洋文,借機夾帶情報、信息,以至于每次送信出去后,敵人的飛機就來騷擾、轟炸紅軍駐地。勃沙特還多次耍小聰明,在文字上與紅軍較量。紅軍要求勃沙特在信中“承認自己是間諜”,而他卻在“間諜”一詞前面加了個“as”,即“當作”間諜。1934年12月17日,因圣誕節即將來臨,渴望自由的勃沙特“單憑想與家人團聚這一點,就足以刺激我們去做逃跑的嘗試”。于是他唆使海曼一起逃了出去,可又被紅軍抓了回來。
同月底,紅軍分別以3項間諜罪判處海曼有期徒刑12個月、勃沙特18個月。因長時間無法獲取贖金,紅軍表示“愿將贖金折換成一張所需的彈藥、電臺、電池及藥品的貨單”,如“能得到兩挺高射機槍的話”,甚至可以減少贖金。
對于紅軍提出的罰金等條件,教會出于政治等種種原因,總是作出不友好的回答和不符合實際的宣傳報道,且一拖再拖,在數目上也是討價還價,原定的70萬元贖金減到1萬元,紅軍最后甚至還允諾不能少于6000元。但教會聲稱可以提供6000元作為伙食費,而不是什么贖金。紅軍同樣出于政治等目的,非要教會低頭認罪、賠禮道歉、交納罰金或等價物品,哪怕是少量罰金或物品,只要說明問題性質,就立即放人,否則就必須刑滿到期才可以釋放。
直到1935年11月18日,負責營救的英國基督教中華內地會牧師貝克爾才派代表從永順縣城送來藥品、物資和錢,因為“貝克爾只送來了一半的錢”,紅軍只先期放了海曼。次日,押著勃沙特由桑植縣繼續長征。
刑期已滿,勃沙特獲得自由
當然,勃沙特也為紅軍提供過一些幫助。
當時紅軍極為缺乏地圖,用的是中學生課本上的地圖,圖上只有省會、縣城、大市鎮和大河流、大山脈,無法準確標定行軍打仗的路線。攻克舊州后,紅軍找到一張近1平方米大的貴州地圖,但上面所標地名不是中文。聽說勃沙特能講英語,紅六軍團軍團長肖克派人把他請來。勃沙特認出是張法文地圖,而他專門學過法語。于是勃沙特講,肖克記,把地圖上重要的山脈、村鎮、河流等譯成中文標記。肖克后來回憶說:“當時,我們在貴州轉戰,用的是中學課本上的地圖,沒有戰術上的價值。當我們得到一張大地圖后,勃沙特幫助譯成了中文,而且是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解決了我們一個大難題。同時,他在邊譯邊聊中,還提供了不少有益的情況,對我們決定部隊行動起了一定作用。他幫助我們翻譯的地圖成為了我們在貴州行軍作戰的好向導?!?/p>
1936年4月11日,紅二、六軍團逼近昆明,準備強渡金沙江北上,鑒于勃沙特刑期已滿,肖克告訴勃沙特:“你是一個瑞士公民。我們知道,瑞士不是帝國主義國家,沒有同中國簽訂不平等條約,也沒有在中國設租界,所以我們決定放你走,明天就給你自由?!?/p>
次日,肖克擺了一桌酒席為勃沙特餞行,還專門做了一道拿手菜——粉蒸肉,作陪的有貴州地方知名人士周素園、原國民黨第四十一師師長張振漢,還有在石阡被捕的天主教堂神甫漢斯·凱勒等。勃沙特就此回憶:“當一切準備就緒時,好消息就在飯桌上和吃飯的同時宣布了……吳法官的妻子、肖克將軍和我們坐在一起?!薄皡堑钠拮舆€弄了一大罐很甜的咖啡拿到桌上?!眳堑路暹€向勃沙特交代了有關事項,并問他到昆明需要多少路費,勃沙特以兩天路程計算,提出要4塊銀元,“吳法官叫來分管財務的同志,告訴他:給這個外國人10塊銀元!”臨別之際,肖克希望勃沙特作為中國人民的朋友,繼續留在中國,“可以辦一所學校什么的,只要不強迫學生信仰上帝就可以”。
就這樣,勃沙特結束了這段長達18個月的經歷。期間,勃沙特隨紅軍轉戰貴州、四川、湖北、湖南、云南等5省,行程萬里,成為紅軍長征途中一名奇特的參加者。
在與紅軍的朝夕相處中,勃沙特逐漸認識了紅軍。紅軍生活條件惡劣,但卻盡量照顧他的習慣和習俗,盡可能滿足他的要求,令他非常感動。尤其是紅軍隊伍紀律嚴明、愛護群眾,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不賭博、不抽鴉片,充滿著追求精神、決心建立共產主義政權,給他留下了更為深刻的印象。也使他由紅軍的一個敵視者變為一個堅強的同情者和忠實朋友。他對被紅軍拘押的經歷一點也不感到反感,相反,隨著對紅軍的認識不斷加深,勃沙特感悟到了紅軍先扣押他,之后又釋放他的真正原因——“紅軍很可能要借此告訴人們,扣押外國人的目的并非財物,金錢對紅軍并非大事,重要的是紅軍要借此告誡外國人,他們反對在中國傳教?!?/p>
于是乎,勃沙特離開紅軍去了昆明后,沒有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游玩上,而是迫不及待地著手整理自己在紅軍中的那段親身經歷,他要把這些告訴人們、告訴世界。在他人的協助下,勃沙特寫出了一部傳奇紀實作品《神靈之手——一個為基督事業在中國被俘者的自述》(又名《神靈之手》、《紅軍長征秘聞錄》)。1936年11月,當紅二、六軍團還在長征途中時,該書便由倫敦哈德爾—斯托頓公司出版發行,從而成為西方最早介紹紅軍長征的專著。12月,該書在英國脫銷,接著又發行第二版和第三版。1937年初,該書被譯成法文,由瑞士艾莫爾出版社出版。
1978年,勃沙特在出版商的一再邀約下,又重寫了這段經歷,并定名為《指導的手》。英文本面世以后,該書又被譯成法文,書名為《導手》,由瑞士教會出版社出版。
1984年,美國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為寫《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專門前來中國采訪和搜集史料。在采訪肖克時,肖克向索爾茲伯里介紹了勃沙特幫助紅軍長征的往事,并拜托索爾茲伯里幫助尋找勃沙特。
功夫不負有心人。索爾茲伯里在英國找到了勃沙特。1986年5月27日,肖克委托中國駐英大使冀朝鑄前去拜訪勃沙特,并轉交了他的一封信件:“久違了!從索爾茲伯里先生處知道了你的近況。雖然我們已分別半個世紀,但50年前你幫助我翻譯地圖事久難忘懷。所以,當索爾茲伯里先生問及此事時,我欣然命筆告之。1984年我在出國訪問途中,曾打聽你的下落,以期相晤。如今我們都早過古稀,彼此恐難再見。謹祝健康長壽?!?/p>
直到現在,有關部門都還沒有從外國人,尤其是親歷長征的外國人那里搜集到紅軍長征的史料。有專家們認為,《神靈之手》的史料價值已超過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它是目前專家學者研究中共黨史,尤其是研究紅軍長征史的來自國外的惟一原始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