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守望者
加西亞·馬爾克斯溘然長逝,留下了許多名作。作為一個推理小說控,我最先接觸的正是他的《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這是一部馬爾克斯本人最滿意的小說,也正是在這部小說出版的次年——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本書雖然一反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但卻延續了《百年孤獨》里深厚詭異的宿命感。小說寫的是一樁很平常的命案。一個身份煊赫的人娶了一個姑娘,結婚當天發現新娘不是處女,于是將之遣送回娘家。新娘的兩個孿生兄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從新娘口中追問到玷污她處女之身的人,并在第二天清晨將之亂刀捅死。書中開門見山地公布了兇手、被害人、兇器、命案發生的情境、殺人動機等等,案情簡單,唯一有爭議的不過是被害者是否真的跟新娘有關系,是否是被錯殺的。但這不是這個故事的焦點。馬爾克斯在書中極力想要渲染的卻是巧合與命運錯綜復雜的交響。那對殺人的孿生兄弟,其實并不想真的殺人,只是礙于情面,因為這在當地是很深的恥辱。他們事先就將他們要殺人的意圖傳播開去,想著應該會有很多人來阻止他們或者讓被害人事先做好防備,然而詭異的是,在一系列的巧合下,他們“順利”地“避開”了阻攔,被害人也“順利”地“避開”了別人對他的提醒,于是一樁兇殺案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馬爾克斯在這里似乎在宣揚命運不可違背,人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的悲劇現實。然而真是如此嗎?
在進一步解讀之前有必要對巧合與命運做一番梳理。命運作為文學藝術作品的永恒主題之一,在古希臘戲劇中就已經綻放出了無數佳作。人們為什么有根深蒂固的命運的觀念,這是因為人的理性——特別是古希臘人——總是希望在紛繁的偶然性世界中尋得一絲確定性,這是人類理性的本性。命運觀念的產生正是對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巧合的歸因。巧合是小概率事件的連續發生(“巧”即小概率事件,“合”即連續發生)。小概率事件如只發生一次,那不算巧合,對其的“能夠發生”,人類的理性總能夠理解。但如果連續發生,這就超越了理性理解的范圍,人們就無法確定背后是否有一個力量在推動了,于是歸之為“命運”。這是對“命運”觀念的普遍理解,但問題是為什么理性理解不了的,就一定要進行這樣的歸因呢?這正是古希臘人的思維方式,萬物的發生必有其因,一定要追究到萬物的根本之因,甚至亞里士多德提出“四因說”來解釋萬物,就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典型。
然而,18世紀英國人休謨說,我們雖然看到一件事情總是伴隨著另一件事情而發生,但是我們無法確知它們之間是否有關聯,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一件事物跟另一件事物可能有所關連,我們認為有因果關系的事物,不過是一種心理習慣。休謨對因果律的顛覆至今難以辯駁。于是我們對巧合與命運關系也有了一個重新理解的契機。小概率事件的連續發生(巧合),其背后并不一定(但也并不否定)存在一個力量在擺布,各個小概率事件很可能就是各各獨立的。這非常符合量子力學,根據量子力學的正統解說哥本哈根解釋,可能發生的事情,不管概率多小都必然會發生。這也形成了一條著名的法則——墨菲法則。
回到本書,我們雖然可以看到造成這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發生的種種不約而至的小概率事件,但就此將之歸為背后有“命運”在操控,就不免武斷了。“命運”的一個更為重要的特性是不可避免。如果將之歸為“命運”,那我們難道就可以原諒兇手的罪行,即使被害者真的侵犯過他們的妹妹?難道我們也可以無視被害人的朋友在事發前拼命想要提醒他的努力嗎?難道我們可以理解警察和神父在得知兇手意圖時,不去干預或者干預不力的所作所為嗎?又或者難道可以漠視更多的等著圍觀看戲的“群眾”對生命的漠視嗎……這其中種種,有些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卻是可以避免的。不可避免的我們可將之歸為“命運”;可以避免的,則是“巧合”。這樁兇殺案,是巧合與命運的交響曲,更是每個人在其中都會面臨拷問的警世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