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現在中國游客有錢了,自由了,到歐洲旅行,不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們也不再是拘謹的游客——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給別人添了麻煩。現在很少還有人緊張而安靜,中國人變得喧嘩而且物質,更是自信的。不只一次,我聽到年輕的中國游客批評意大利餐館服務生的緩慢和法國服務生的心算能力。那些年輕的聲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難怪歐洲的經濟一塌糊涂,GDP少得可憐。”他們一定以為自己說的是中文,即便當面這樣說,也不算不客氣。不少人對歐洲失望,因為那里的高樓還沒上海多。
中國來的游客,大多是浮躁的。他們太有錢,因此敢于暴殄天物。他們開法國最好的葡萄酒喝,但摻上碳酸飲料;他們去參觀宮殿,但在地毯上擦鞋底;他們去導游書上介紹的最出名的餐館吃飯,但會在桌上剩下大量的食物,并將魚刺吐在桌布上;他們不遠萬里來到盧浮宮,但只看勝利女神像和《蒙娜麗莎》。他們并不仔細看,而是想違反博物館的規定,與這兩樣東西合影。他們也去當地最出色的教堂、山脈、小鎮或者街區參觀,他們非常關心那些標志性的地點,因為一定要在那里留張影。
其實,真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聒噪,但他們竟代表了中國海外游客的氣質和形象,因為世界被這樣的游客“雷”到了。
我覺得慚愧。這些年來,我開始害怕別人禮貌性的問題:“你打哪里來呀?”對一個顯而易見的外國人,許多人都是這樣開始寒暄的。現在說到中國人,人們常說:“啊,你一定很有錢。”說到上海,人們也常說:“我知道,就是那個全是摩天玻璃樓的地方,經濟騰飛。”這兩樣都不是我喜歡的。而且,我認為這都不是事實。
那一年在倫敦,我領悟到了中國海外游客的變化和自己的變化。每當在報紙上看到黃金周時中國海外旅行線路大幅漲價但仍然線路擁擠的消息,我的耳邊總是非常及時地響起那個清脆而興奮的女聲:“要是不去牛津街買東西,簡直就是浪費。”
我的旅行仍舊在繼續。
2009年秋天,一個秋雨迷蒙的上午,我去都柏林的國家美術館看蒙克的展覽。還記得,大學時代我在一本《外國文藝》的封二上第一次看到蒙克的《吶喊》時,心里的震撼。就是在那本雜志上,我讀到了卡夫卡的《城堡》和《變形記》,讀到了《傷心咖啡館之歌》,讀到了《惡之花》。我在一個思想禁錮的時代里度過自己的少年時代,現代主義的啟蒙是在大學時代完成的,所以,我一直記得與這些現代作品相伴的古怪而令人難以忘懷的純真心情。
我為自己能在都柏林邂逅挪威的蒙克而感到幸運。
我本打算到美術館樓下的咖啡座去吃飯的,外面冷風冷雨,室內顯得格外明亮而溫暖。
我路過寄存處,寄存處的外面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區。一對看上去六七十歲的中國老夫婦坐在窗邊的木椅上,正在吃他們準備好的午餐。他們之間的椅子上鋪了一小塊白色的餐巾,上面放著三明治和蘋果。
我看見他們安靜地吃著三明治。他們穿著簡單而干凈的衣服。我聽到他們間斷地討論了蒙克和樓上另一間展廳里杰克·葉芝的小幅油畫。
他們說到印刷品與真品之間的差距。和我一樣,他們也覺得印刷品第一眼總是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在我的少年時代,他們的青年時代,印刷品給人帶來的震撼,會像炸彈留下的傷口那樣,永遠不能改變。甚至等后來見到真品時,心中會有從想象到現實的巨大落差。
我感到自己的心突然安靜下來,那種愉悅和踏實是從前我自己在博物館里常常感受到的。中國人在博物館里飄忽的背影中那種失落,是我非常熟悉而且珍惜的。那是我們中國人受到不同于其他游客的精神震蕩留下的痕跡。
我其實很想與他們攀談。
我已經走過去了,卻又走了回來,再次經過他們身邊。
但他們一點兒也不想與我說話。我檢討自己,難道我很不幸看上去像是去牛津街掃貨的人嗎?
他們很快收拾起食物,離開了。
他們的冷淡并未觸怒我,因為我喜歡他們的清高和節儉。他們看上去清清爽爽,充滿了精神生活的清新脫俗之氣。
我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真的很懷念從前那些出現在博物館里的注重精神游歷的中國游客。我懷念他們的純真,懷念他們向往和追求精神享受的那種書卷氣,懷念他們對歐洲藝術由衷的愛意和沉默的表達,懷念他們的清貧和自尊。我領悟到,那些小心翼翼,與其說來自陌生,不如說來自自尊。
他們這些人,看上去平淡而安靜,其實內心純真,從無物質的羈絆。他們的眼睛因為看到,并看懂了好東西而靈光閃爍。他們的背影,因為正在享受精神上的交流而微微弓起——那難道不正是一個沉浸在精神世界里的人,身體最舒服的姿勢嗎?
我忍不住要打擾他們。也許是我的大大咧咧,不像他們的輕微封閉,讓他們覺得“非我族類”。
旅行是如此私人的行為,所以我不能批評令物質主義者欣喜若狂的歐洲百貨商店之旅,但我非常喜歡自己是老夫婦那樣的,靜默而節儉的中國游客中的一員。
(留 痕摘,張 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