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飛機晚點,天一直下著雨。取完行李出來,站在雨里已是凌晨兩點多鐘,所有靠站的車都不是自己要坐的那一輛。晃動的人影漸次稀少,雨下得比先前急,心沉在黑漆漆的雨中。以至于他隔著馬路朝我走來,一直走到我的眼前,才恍悟過來。
有些地方無論你去過多少次了,或許永遠都是陌生的。這可能是我與外界的永遠無法靠近的疏離感造成的,包括一切的人和事。車窗外雨下得很大,雨水通過車燈照亮后返回在道路上,形成了別一種空落廖寞,時間被映得毫無邊界。
看著窗外,他把車里弄出很多聲音,我問他是不是很喜歡熱鬧。車內那些雜亂的聲音消失后,夜一下子變得深遠起來,道路上依然車燈閃亮。一個人的心思沿著那些近于虛幻的燈影變得閃爍游離。
雨還在下,昆明的初冬一樣陰冷。獨自坐在臨窗的街上,對面的三角梅依然開得很艷,是那種化不開的艷。記得四月跟打鐵坐在同一處,望著開得濃艷的三角梅,我們說著沿街看到的紫色的花,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紫花,從樹上墜下來,淺紫、深紫、淡紫各種各樣的紫,便覺得昆明的紫是特有的,也許那樣的光照下必開出那些不一樣的紫。幾個人沿著翠湖一路走著,我們詢問那些開著紫色花朵的樹名,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得出來。也許那些花開是與別人沒有關系的。我偏愛紫色,他有同樣的偏愛,所以這座城市的顏色才格外明朗。
記得那天夜里,我和打鐵都很傷感,詩人朋友使我們難以釋懷,他眼中的世界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十萬八千里的世俗記憶,如同一只有毒的蟲,盤桓在詩人的生活里,于是他的世界就如同一只蟲子啃咬出來的形狀。我們想從愛松那兒得到更進一步的確證,愛松卻笑而不答。詩人朋友說的所有的話都像囈語。我認真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用不停的點頭來表示我明白他所經受的一切。詩人朋友離開我們的時候,顯得異常失落。在他心里他或許知道如此的相遇僅僅是偶然,之后便是永難再見,而他還得去面對他的孤獨困苦和未知的疾病。
此次到昆明心有一念,想再見見那位詩人朋友,終歸也只是一想,似乎少了某種承擔的能力。得知他的病已無大礙,便釋然了許多。
這樣的雨天,我突地覺得三角梅也許就不該開得如此艷,那種頑強的艷里有逼迫的意味,讓人有莫名的羞怯感。
雨不停地下著,我們坐在一家咖啡吧里看書,他坐在那兒寫作,整整一個下午,雨水順著窗外的銀杏樹葉往下淌。我告訴他我喜歡坐在酒吧或咖啡吧里看書或寫點什么,我喜歡這種寂寞又熱鬧的感覺,一切的人和事都是與己無關的,置身其中而又超然其外的感覺。那些年我整天整天地坐在這樣的地方,偶爾也會跟朋友一起。最過分的是我們常常只消費店里基本的費用,便在那看一整天的書。冬天有曖氣,會感到在人群中的溫曖。我們會為此自嘲和樂不可支。
我問他知不知道海明威為什么喜歡在酒吧里寫作,且是站著寫。他說不知道。我就笑起來。我說那是因為海明威自己開了個酒吧。他看著我以為是玩笑。海明威之所以站著寫作,那是因為他不想寫廢話。我說共勉吧。
他從衣兜里抓一把松籽給我,并說要去買云南的土松籽寄到北京去。我為他如此“土”的想法笑了起來,他說得很認真。這讓我想起路遙很久以前寫的《人生》,人間最簡單質樸的情感中,是不是總藏著天真。我伸出手示意他再抓,他卻說沒有了。我將臉轉向窗外,突地就想起了魯院的同學,想著他們在外正玩得開心,想著朝夕相處的日子不過是瞬息之間,心里難免傷感起來。
一切和時間有關的東西終要散去,無論怎樣盡數著那樣的時間和日子,也無論春華秋實,我們終要帶著各自的因果分離或相遇。離開的頭一天他開著車,說是要讓我看看那些開著的紫色的花。陽光極好,道路上開滿了紫色的花,他問我是否看見了。怎么會看不見,滿眼都是熏草。于是腦子里便映出阿爾卑斯山上的那些開在雪地里的花,我爬上去一心想采下那些花送給他,站在亂石橫臥的斜坡上竟然下不來了,手里拿著紫色的花。我們坐著世界上最陡峭的雙軌小火車,從阿爾卑斯山一路下來,我用我的眼睛替他看了所有的花。其實所有的花都是開在心里的,都是萬物和人心的映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