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琪
在書法實踐中,我們會隨時脫口而出一些書法名言名句,而很多書法傳統名言,值得我們站在今天的學術背景下重新梳理審視。今天我先談兩句。其一為“書為心畫”,其二為“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
一、關于“書為心畫”
西漢楊雄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保ā斗ㄑ浴罚┧岢龅摹皶漠嬕病边@一命題,揭示了書法與創作主體內心世界的關系,在中國美學史和書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中國書法理論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一命題后來演化為“書為心畫”?!皶蔽覀儍H取“書法”一義討論,暫忽略“文學”或“書籍”等后世學者指出的可能歧義。“心”可指心理、心緒、心情,也可指思想、性格、氣質等?!爱嫛敝饕競魃瘛⒛?、表現等。葉秀山說:“書法是表現型的藝術,書家有一種內在的‘意思要表現出來?!保ā稌缹W引論》)綜合來看,“書為心畫”體現的是書法創作主體與客體的辯證統一,這也正是陳振濂所說的“當主體把自己的心緒和情感投射到藝術形式客體之上時,他是在把形式變成主體的客體”(《書法美學通論》)。
歷史上,對“書為心畫”的闡發最有影響的主要是“書如其人”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日如其人而已。”(劉熙載《藝概·書概》)“這種‘書如其人的命題,主要從兩個方面得到闡發。一是性格決定論,二是人品決定論”。前者認為“由于人之性格氣質具有不同的個性,因而書法便呈現不同的意境風貌”,而后者強調由人品判斷書品乃至由書品推測人品,人品低劣,則書品不高;書品不高,其人品也不會好到哪里?!斑@種思想體現了中國古代美學的倫理化、道德化傾向”(宋民《中國古代書法美學》),其思維邏輯序列就是從“心正則筆正”(柳公權)到“人正則書正”(項穆),忽視了書法藝術(客體)的特殊審美屬性,也完全抹殺了“天分與學養”在學書過程中的依附功能。以此推論,學好書法的秘訣就是修煉好主流意識形態推崇的道德標準即可。那樣,一切技法、審美理論的探討都將是空話。
與“書,心畫也”觀點相對,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出了“書,形學也”的命題,試圖從“線條”這一純粹造型藝術角度去詮釋書法的本質。季伏昆先生指出,“心”與“形”不可分割,“形”“心”相合,有“形”有“意”,才是中國之書法藝術(《中國書論輯要》),這很有見地。
無獨有偶,唐代張懷璀提出“書者,法象也”(《六體書論》)這一命題,與上述“書,心畫也”和“書,形學也”又不相同,區分一下,則可以更好的理解“書為心畫”。
“書者,法象也”是指通過觀察、感悟、取法大干世界萬事萬物的形象、氣勢、神韻、規律,從而塑造出表現特定審美意味的書法形象。所謂“囊括萬殊,裁成一相”(張懷瓘《書議》),所謂“無聲之音,無形之相”(張懷璀《書議》)都是這個道理。書法與客觀事物有密切聯系,“書法藝術以高度概括的方式反映客觀事物的形象屬性,而并不具象地反映事物形象。它反映的,是形象世界中那些帶普遍性、規律性、根本性的東西”(尹旭《中國書法美學簡史》)。
以上述分析來觀照“書,心畫也”這一命題,我們會有如下體認:
首先,當書法線條未落實到書寫材料上時,“心畫”就類似于蘇軾論文與可畫竹之胸有成竹,也就是心中有了“書象”的積累。這“書象”可以是內心的思想、情致,還可能是對自然萬物的抽象概括,“‘生動的審美意味使書法形象與具體的生命物象建立了暗示、聯想的審美關系。對具有強盛生命力的審美物象的聯想式意味摹狀,使書法獲得了概括而豐富的審美內涵”(宋民《書法美的探索》)。其次,當書法線條傾注到書寫材料上以后,就完成了一個“時序性的定向連續空間”造型(同上書)。而康有為的“書,形學也”則只看到了一個靜態的空間的線條“結果”,忽視了動態的時間的線條“運動”。最后,藝術的重要功能在于交流,從而獲得情感共鳴。而中國古代書法美學主要注重書法的“自娛”式的修身養性(宋民《中國古代書法美學》),是“向內”的(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因此,“書,心畫也”這一命題是將“欣賞主體”排除在外的,換句話說,前面探討的古代“書如其人”觀也完全站在“創作主體”角度,完全沒有涉及今日“接受美學”所說的二度創作問題。實際上,一次復雜的藝術活動,是不可能由創作主體一次性完成的,必須附帶欣賞主體的加工創作,所謂“作者死了”,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都是這個意思。
綜上,“書,心畫也”側重于表現創作主體的內心世界,與后世韓愈的“抒情說”相近,這說明藝術創作之本來動機;“書,形學也”側重于書法的靜態的空間線條造型描述,這涉及書法的根本因素,今日現代派之“反書法”,最根本的就是要拋棄漢字形體,早已離棄了書法本身,只能算前衛藝術之一種;而“書者,法象也”則側重于感悟、取法客觀世界萬事萬物,從而熔鑄意法結合的書法形象。
二、關于“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
蘇軾《論書》云:“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革,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边@里,“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強調的是學書入門以正書為基礎,基礎扎實了,才能學習行草。對當代書法愛好者特別是初學者而言,先學正書還是先學行草,是入門第一步就面臨的選擇。
我們先看歷史上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唐代張敬玄說:“初學書,先學真書,此不失節也。若不先學真書,便學縱體,為宗主后,卻學真體,難成矣。”(《書則》)他認為先學正楷不會顛倒學書次序,否則,如果學好了行草書體,再學正楷,就困難了。宋代蔡襄認為:“古之善書者,必先楷法,漸而至于行草,亦不離乎楷正?!保ā墩摃罚┮陨蠋准叶嘀鲝垖W書從當代正書系統入手。
筆者無意對古代真書、楷書、正書、隸書、八分等稱謂作詳細區分,統以今天學術界通行說法,即正書主要包括楷書(唐楷、魏碑)、篆書(大、小篆)、隸書3種書體——入手。
在正書學習系統中,楷與篆隸孰先孰后入手,人們有不同看法。在古代有主張從篆隸入手的,如元代郝經在《敘書》中說:“凡學書須學篆隸,識其筆意,然后為楷,則字畫高古不凡矣?!边@里已經明顯提出了在正書中先篆隸后楷書的觀點,而且突出“高古”的審美取向。與此相反,明代豐坊卻認為:“學書之序,必先楷法……學篆者,亦必由楷書,正鋒既熟,則易為力。學八分者,先學篆,篆既熟,方學八分,乃有古意?!保ā锻瘜W書程》,轉引自《中國書論輯要》)這里面很有意思,一方面,“先楷后篆”的說法與從古至今“楷書是一切書體的基礎”之因襲成見相同;另一方面,“先篆后隸”又切合從古至今“取法乎上,追本溯源”的書論傳統。近代李瑞清說:“書法雖小道,必從植其本始。學書之從篆入,猶為學之必自經始?!保ā栋献耘R散氏盤》)李叔同觀點與他相近,“學書須由篆字下手,每日至少要寫五百字,再學隸書,楷書,草書”(《弘一法師》),這是典型的“追本溯源”說。高二適也主張“先隸后楷”,他說:“先習漢隸,次即唐楷;兩相聯結,字有光彩?!保ā额}(晉唐小楷)》)然而同高二適一樣以草書名世的林散之卻認為“書法先正楷、行書而后篆隸”(《林散之研究》,見《中國書論輯要》)。
綜上諸家論說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第一,先學正書(包括楷書、隸書、篆書等)后學行草。第二,正書與行草不可兼學,甚至必須先精通正書然后再學行草。第三,如果先學行草書,那么學好以后再學正書就很難了,比如上述張敬玄的觀點。第四,在正書中,還有主張先學好一種正書,再學另一種正書的,如豐坊觀點即是。
筆者不想妄加評說上述有爭議的話題,只想在上述觀點之外另提點個人思考:第一,正書與行草能否兼修的問題。清代陳亦禧說:“正、隸之法,當與行、草兼學也。手勢正在拘除之際,得行、草以擴充運動之,則寬轉矣。若獨作正、隸,精工雖稱擅場,終非至處。吾以此路指人,亦前輩所未發。”(《綠陰亭集》)這倒是一個值得參考的思路。第二,在對待入門書體何為先后的問題上,首先要區別開學書的基本的實際的條件和最終的目標,換句話說,不考慮學書者為誰或者學書動機為何,必然是隔靴搔癢。如學書年齡偏大,特別是退休的老年人,未必非得先學正書,后學行草,因為老年人學書,大多為修身養性,本不想成為什么書法大師,大可不必“十年正書”底子打好后再學“二十年行草”。再如師承條件。如果書法教師擅長隸書,學書者偏要學楷書,就有點強人所難,也于己無益。倘若自學,手頭只有楷書而無隸書字帖,大可自學楷書。同樣,即使兩種碑帖都有,還有一個拓片是否清晰,毛筆是否適合書寫該書體的問題。以我淺見,各類書體中,對毛筆質量依賴程度最高的是唐楷的中、小楷。又如學書興趣與學書年限。如果對書法只有三天熱度,那再正確的入門書體也沒有用;如果有志于“成家立業”,舍得吃苦,不怕走彎路,那么直接上手就狂草,胡亂劃拉三年五載的再從頭學楷書幾十年,也未必就學不好楷書,沒準還是書壇高手。我始終堅信行草書在對初學書法者的興趣培養上功不可沒。不難推測,有很多火熱的書法青年,正是在楷書《多寶塔》等碑帖中熬盡了最后一點興趣,最終放棄書法學習。又如“五體俱精”與專精一體的問題。如果是中小學生,應試教育繁重,能寫一手工整、美觀、流暢的行楷字體就不錯了,不必學什么甲金篆隸,章今狂草的;如果是立志于甲骨金文,那大可直接去練,不要相信什么“不會楷書其他都學不好”的說法,說到底,楷書筆法確實豐富,那又怎樣?無非是叫學書人少走彎路,一勞永逸等等。我的觀點是,篆書系統的書體會因為楷書的介入而難以高古。還是沈尹默說得達觀:“先篆隸,后楷,固然可以,先楷后篆隸亦無不可,孰先孰后,似乎不必拘泥?!保ā秾W書叢話》)
(作者單位:泰州書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