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麗君
每年五月,三義滿山遍野的桐花仿若五月雪紛飛,桐花祭帶來了如織的游客。沈培澤以此為靈感,用臺灣牛樟雕刻出一對桐葉情侶,男子望著將桐花插在耳鬢的女子,深情款款,是為《桐花戀》。
對生活周遭的見聞、感受是沈培澤的創作源泉。在四十余年的木雕生涯中,從產業代工到個人創作,從創作到薪傳教育,這條崎嶇轉折的路,只有沈培澤自己知道是在尋找一種生命的定位——自在、自得、自由。這既是沈培澤三大代表性系列作品的脈絡體現,也是他創作狀態的最佳詮釋。
天生才藝兼具
“這個小孩才藝兼具,會有前途的啦!”命相師批了八字,向一對夫婦說。“我們家這么窮,連書都沒得讀,我哪有可能才藝兼具?”聽到對話的孩子疑惑地想。不過,十余年后,事實印證了八字。
沈培澤出生在家境不甚寬裕的新竹鄉下。國中畢業考到高中那年,有一天父親突然跟他說,是否不要去讀高中,留下來幫助母親照顧弟妹?父親是廚師,長期吸食油煙已至鼻咽喉癌癥末期。為了不讓沈培澤接他的班,便安排他到新竹附近的木雕工廠學習一技之長。當時的木雕工藝是師徒相承,第一個教導沈培澤的師傅是木雕工藝家曾進財。
“跟曾老師學習,我享受到跟一般學徒不同的待遇!那時木雕在形塑前沒有所謂的圖稿設計,必須在基本養成后經過長期歷練,并擁有繪畫技巧才能做到。一般學徒的養成從磨刀、修坯、到打坯、造型,就非常了不得了!但我從學徒時期就開始設計木雕圖稿,因為我有繪畫基礎。”沈培澤回憶當年說。
很快,沈培澤在三年四個月里便習得傳統木雕技法,爾后又到不同風格的木雕工廠邊做邊學,體驗多元豐富的技法,不論是漢式的寫意,美式的簡潔或日式的細膩,他都能駕輕就熟。
正當意氣風發的沈培澤想投入全部精力以求木雕藝術更臻完美之時,1970年全球石油危機爆發了。木雕產業受到極大沖擊,許多以此為生的老前輩紛紛另謀出路。沈培澤也轉行了,他到臺玻公司做倉儲備料,一做就是11年。直到有一天,他到三義拜望久未謀面的師兄葉煥木。師兄一見面就說:“你是有天賦的,再回來做木雕吧!”于是,擱置11年的功夫重現江湖。
妙手巧雕殘木
沈培澤跟師兄學了兩年的巧雕技法后,便醉心于個人創作。在他看來,“木材是大自然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所以他總是在創作前仔細端詳木頭,審慎評估木質紋理,與它對話,即使是不成其形的殘木,經他的巧手雕刻也會鮮活起來。
巧雕是三義表現的特色,將天然木料雕刻出獨樹一格的寫意風格,令其具有東方的思維美感。在當時流行風潮的影響下,沈培澤的“自在”系列,皆以天然巧雕為創作。1993年,三義木雕博物館成立,政府為提升產業技術的升級,舉辦了藝術學術講座與臺灣木雕藝術創作比賽,沈培澤表現生活意向的“自得”系列由此產生。比如在《自由奔放》中,他以繩子為題闡述生活觀。看似被緊緊圈繞的繩子,卻在極微小的空間向上延展出一對翅膀飛舞。沈培澤說,很多人會覺得被繩子捆綁的物件失去自由,但反過來想,繩子為盡捆綁的責任其自身也失去自由,如果繩子不做捆綁的動作,相信它可以很輕松扭曲、像鳥般自由飛舞……
2005年,沈培澤到花蓮參加現場創作邀請展,他發現后山臺灣子民生活得相當安逸、自然,心想如果自己的作品也能無拘無束地表現自然,必定也是一種享受。于是,“自由”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后山》創作而出,隨后《春迴》、《急速》、《躍》等作品誕生。這個系列以現代造型為主,用的都是不成形的剩余殘木,沈培澤在缺陷的造型中發揮創意,以超現實的方式表現出藝術的美感。《春迴》以一貫的螺旋做線條的律動與延展,彰顯強盛的生命力;《急速》如一只大鳥急速俯沖,表現下墜的速度感;《躍》則形如蝦子,兩根伸長的觸須偵測行進的方向,蓄勢待發!“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創作中以玩的心態面對,舍棄傳統制作實務的影子,以無中生有、化繁為簡、虛實互動、輕重緩急的方式隨心所欲地搭配。”
從傳統入世在當代中找回家的路
一路走來,沈培澤除了對木雕有一份敬意,更有一份期許,希望培養更多用心投入木雕藝術工作的人才,讓傳統工藝得以延續與傳承。所以他在創作之余,擔任了眾多木雕培訓的指導老師。
有句俗諺“師渡徒,徒渡師”。在木雕薪傳教育中,與大專院校學生一起相處,教學相長,也改變著沈培澤創作的意念。在“自在”、“自得”、“自由”三個系列的蛻變中,他不經意地發現自己慢慢偏移到一種不確定的抽象形式里,對于想要的升華進化,卻得到最恐慌的答案,那就是在作品里找不到心靈的契合感。
“傳統的細膩技法”與“抽象的簡約造型”,如何抉擇?反復掙扎之后,沈培澤決定重回自己的生活環境,在傳統文化中尋找答案。《華顏素心》、《漂流的島嶼》,就重回傳統細致雕工,解構自然界的植物化成符號,置于簡約的造型中,更顯出落落大方的現代美感。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木雕是隨著歷史潮流而演進的,“如宋代和元代的宗教崇拜偶像雕刻,明代的簡約家具,清代文人逃避世俗的小把玩。回顧創作過程,從傳統寫實到抽象造型,再回到傳統的新詮釋,‘自在、‘自得、‘自由三個系列都提供我反省的能量和養分。”沈培澤說。
現在,沈培澤每天起床必做的功課就是閱讀報紙與上網搜尋知識,這是一天資訊的來源。他每天會花4到6小時工作,但最近工作時間較長,因為受臺南市總爺藝文中心邀請,將舉辦一場“沈培澤木雕個展”,展件約70件。從藝四十余年,沈培澤參展無數,獲獎無數。但他依然深刻記得第一次個展,在苗栗市公所,市長破例親自為他主持開幕儀式,說這樣才能將創作理念完全表達。endprint
說到未來的創作愿景,沈培澤笑笑,“還不知道!但希望大家來刺激我,因為對于木雕所能表現出時空中不同的人、事、物來說,我只是一位心靈的記錄者!”
對話沈培澤:
在您眼里,木雕藝術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木雕除了材質軟硬度適當,技術表現很容易之外,最大的魅力應該是材質的溫暖度與香味的迷人,在用于布置居家環境時,使家庭充滿淡淡的清香與溫馨。
內地和臺灣目前都有很多木雕藝術從業者,兩岸木雕藝術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內地的木雕大師,在我的眼里都相當了不起,每一個技術都是一流的,比較少的就是設計性與原創性。臺灣木雕的發展現在更進入到一種比較內心的精神性表現,當然此表現就有一點跟技術脫節了!
內地木雕大師往往都有百人以上的助手從事相關工作,臺灣目前木雕行業幾乎是一個人的工作室,且注重在個人品牌個性上的表現。
您的作品比較有抽象的藝術性,這種藝術風格是怎樣形成的?對于這種抽象的藝術,觀眾不懂欣賞怎么辦?
在我的創作領域里,大部分注重花鳥題材,因而抽象的表現也以“鳥”為創作主題去做延伸。其實有時候作品不一定要讓觀眾懂你的心,如果觀眾能在欣賞時有另一種看法,那是更美的!因為藝術最終的目的是愉悅心靈,只要觀眾當下心靈與作品契合,就達到欣賞與教育的目的。
您一直在進行木雕教學,還有更多精力創作嗎?對于工藝的傳承,您有何獨到的見解?
教學與創作兼具真的很辛苦。傳統市場技術人員逐漸凋零,而學院的養成又以藝術為導向,這兩者的落差極大。學院式的作品以西方表現為主,比較自我,但我也希望他們能結合更多的技術性。因為目前木雕最美的還是在東方的表現上,但東方又太匠氣,所以將東方的技術跟西方的形式做結合,勢必噴出木雕新路線,更是東方與國際接軌的新表現。
在您四十多年的藝術道路上,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材料越來越匱乏,且人類大量運用木材,使環境產生暖化改變。我常常在思考,我們是在建設社會,還是在迫害地球?理想與利益的沖突持續不斷發生,能否善用地球資源,將考驗人類智慧。現在文創中也常提出多元材料的結合創作,而我們以一塊大木頭式的消耗創作,是否太浪費了。
對于一些從事木雕創作的后輩,您有什么建議?
年輕人如果要從事木藝事業,必須具備美學的知識。以前只要你做得漂亮就賣得出去,但現在的創作者更需要行銷的理念,如果你沒辦法將自己的作品詮釋到位,就很難說服觀眾,更難提升作品的價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