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到的那個人

王石平

A聚會時沒到的那個人總會引起其他人無端的猜測。尤其那個人早年間是那么出色，那么驕傲。

尤其是，她一直是男人矚目的中心。

班里90多個人，18個女生，要說每一個男生都追過她，有點兒過分：要說有一半的男生追過她，那顯然是不夠滴。

她和他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話聽起來像是一只蜘蛛精，吐出絲來纏呀繞呀粘住了那些個雄蜘蛛，但是，她沒有像傳說中的黑寡婦那樣把他們一口一口地吃掉，而是收回了她的千絲萬縷，洋洋灑灑地銷匿了。

這話說起來有31年了。有多少雄性，是巴巴地盼著她把自己給吃了吧！

心理學上是這么說的：沒有完成的初戀，會成為一生的牽絆。

對，她是他們的初戀。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女神。

盡管他們中大多只是，單相思。

B要用現在的眼光看，那是最好的時代。如今大學4年下來要花掉農民30多年的收入。30年前，這筆錢不用學生出，每個月學校還會發飯票，管他們的吃住。

那時候都窮，然而再窮，也是有差別的，總有人有小小的優越感。

蓮就是那個有優越感的孩子。她當過兩年的衛生兵，似乎也沒給別人打過針換過藥，母親是一所小學的校長，父親是四野的一個師長。

八月的深夜，她坐夜車來到黑咕隆咚的濟南。

火車站廣場有十幾個等著取托運行李的學生，有一搭沒一搭地拉上幾句呱，這才發現，原來他們要去同一所大學。

接站的是一輛大卡車。女孩子奮力地將自己的大木頭箱子抬到車上，然后上車，坐到自己的箱子上。卡車晃晃悠悠地往前開，夜色又悶又寂靜。起初，車上的人都不作聲，因為疲憊，也因為對這座城的失望，間雜著對家里干凈的涼席、汁液飽滿的冰鎮西瓜的懷念。

好半天才有人問一句：“這是往哪兒開呀？”

這時候車已經有了速度，夜風吹來，讓人有些振奮。路燈下有騎自行車的人，還有一個坐在馬扎子上乘涼的老者，守夜人的收音機開著，只能聽到風一樣刮過的不完整的聲音。一切都如夢中。

蓮一定是笑了。

沒有來由的，芹也笑了。

如果這一切是一個夢，應該會是一個挺好玩的夢吧。

然后她們大聲聊了起來，發現她們兩家的大院只隔著一條街，這有多么可笑。蓮的一個姨竟然還在芹住的大院上班，等等，姨夫竟然是芹姐姐那個專業部的，太好笑了。

車上的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她們聊了一路，說那兩個大院發生過的大事。

車到山大停下，她們都沒發現經過大門，梧桐樹肥大的葉子弄亂了她們的頭發，還發出難聞的氣味。

突然出現了幾個接站的男生，幫助她們把箱子抬到一座舊樓的三層。樓道里的燈忽明忽暗，只有他們上樓發出的咚咚聲。

蓮小聲說：“真適合拍恐怖片啊！”

到第二天早上，她們才發現這個學校真的沒有大門。

在迎新生的大會上，系領導說從老校到新校這么大的一塊兒地方，都是老校長當年的校園規劃，要不是遇到了文革……

那個時代的好多事情，都用這樣的語境開始，或者結束。

C迎新聯歡會上的老生，又是唱又是吹，芹第一次看到笙是這么個吹法，搖頭晃腦，身子跟著曲調起伏，暗自思量，大學里真是有人才呀！

唱歌的男生和女生，如過江之鯽。怎么都比后來搞的選秀有真料，人家那可是清唱啊！

蓮在那個晚上就表現出了純熟和老練。

高年級學生總是用觀察者的目光給自己找潛在的愛慕者，年輕的或不再年輕的老師是另一種觀察者。

蓮是鶴立雞群般引人注目。在任何場合，她都不會讓人忽略掉一個女生的存在。

她彬彬有禮地用目光回復老先生們的注目禮；對年輕教師的笑容，她以矜持有度的微笑回應；那些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生，她抬起驕傲的下巴一掃而過。

她知道每一束目光所包含的羞澀、愛慕、俏皮以及欲望。

她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唱一首歌，沒有代表新生發言，也沒有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或《紅莓花兒開》、《桑塔露琪亞》，她不用費那么大的勁兒就成了女神。

唯有戀愛過的姑娘才有她那或者匕首或者陽光一般的眼風。她的存在永遠讓一部分人喜歡，讓另一部分怨恨。

D那時候的學校還有不少經歷過那么多次運動，整過人被人整過，或又整又被整的老先生，他們在找自己的接班人，或者說他們執教的那個專業的接班人，有頭腦又有心計的學生，也就找到了自己的導師。

在芹還像二逼青年一樣頭暈腦脹地猛學基礎課時，蓮就表現出了自己的才情，已經開始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她的導師是系里最著名的八大先生之一。

芹在畢業了很多年之后還說不上入世，還達不到蓮當年在學校時的老到和練達，深感文科生真的是應該先聞聞人間的煙火，試一試冷暖，然后才回到學齋來讀書，才能事半功倍呀。她后來干了些和教育沾點兒邊兒的事兒，極力鼓勵家長別讓孩子一根筋地上學，是有深刻體會的肺腑之言。

就學習來說，那也是最好的一個時代。一切都可以質疑，一切都可以為尋求真理去求證。教育還沒有腐敗，導師很少睡女生，官員們不用秘書代寫論文，一派清明的氣象。那是我們后來津津樂道的八十年代。

考古專業的老先生用毛巾蒙住眼睛，單單用手，就能從一堆瓦礫中分辨出不同年代的瓷器碎片，后來的政協副主席孔令仁先生娓娓訴說孔八府的故事。

七十年代山大分成幾個校區，歷史系到了曲阜。忽然全國要批林批孔，搞這場運動的人突發奇想，若是讓孔子的后人去批她的祖宗，那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兒。

組織上給她做了工作，“深明大義”呀，“大義滅親”呀。那是最艱難的歲月。她內心溫婉而純靜，不知在亂世，何去何從？

她騎著車一晃一晃地在大街上，心事重重。這時一輛運糧的馬車疾馳而來撞翻了她。載滿一車麥子的車輪從她的腿上碾過。endprint

批林批孔大會肯定不能參加了。她躺在醫院的床上，聽著大街上高音喇叭傳出的“打倒！打倒！”的口號，暗自慶幸。孔先生說，那一刻必定是祖先保佑了她，為她避了禍，那么一車糧食碾過她的腿，竟然沒有骨折。

先生很喜歡笑。夫君是經濟系的教授，寵她寵得全系都知道。學生們經常看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挽著手散步。

學生們望著這樣的背影，贊嘆不已：多么平靜的晚景。

蓮卻會說：那是洗凈了鉛華。之前，一定是轟轟烈烈的人生。

蓮要的是轟轟烈烈的人生。

E蓮與她的同學顯然是格格不入的，不僅僅因為她高，而且還挺拔。人群中，她是矮胖的小鴨子中的一只黑天鵝。她顧盼自如地走在文史樓、圖書館與宿舍的林蔭道里，招來路人紛紛的目光。她習慣了這樣的目光，舉手投足都帶著一點點儀式感。她得對得起那些仰慕的目光。

好萊塢的黑白電影在歷城影院和學校的操場上映。她和女生們結伴去看，一路上嘰嘰喳喳、一驚一乍。男生默默地跟在后邊或左右，盡可能地妙語連珠，希望博得女生的小眼球，蓮心里明鏡一樣地清楚，有多少眼風是投向自己的。

青春期的荷爾蒙，像紛紛揚揚的柳絮一般彌漫在他們飽滿而年輕的身體四周。

陽光是明快的，那時候還沒有霾，這座城市冬天漫長的陰郁正在退去，春風從每一個犄角吹來，風的力量是向上的，人也是。大片大片的麥田正在拔節、灌漿，郊區的農民用惡劣的口氣罵這些踩了他們寶貝莊稼的小混蛋們。

那些混蛋自認是天之驕子，他們是從千分之四十的高考入學率里拔泥而出的，他們帶著家族和故鄉泥土的驕傲來闖蕩一個新世界。連毛主席都說，世界是他們的。

他們知道毛主席那句話是對所有的青年人說的，但是他們深信，在未來的世界里，他們占的地方會更多一點兒，他們會更有力量，他們學了唯物史觀，說群眾創造歷史，但在內心中，他們比不學歷史的人們更加清楚英雄的存在。

他們個個都飽含著對未來的企圖：成為縱橫四海的英雄。

在那個春天，他們羽翼未豐，所有的花還在含苞待放。大學還有三年，一切都來得及。就連愛情，都指日可待。

他們對愛情的幻想更多來自于小說和銀幕，辛德瑞拉的好運，把半張臉埋在風衣里的高倉健，啦——呀啦的音樂里縱馬跑在東京水泥街道的真由美。愛不需要理由，一個眼神兒就行。

然而蓮，已經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看了一場《蝴蝶夢》回來，她拿著《大眾電影》的劇照，找到職工樓里的一個小裁縫，沒幾天就穿出了一件瓊·芳登的卡其布風衣，她挺拔寬闊的雙肩，盈盈幾指的小蠻腰，那件風衣穿在身上，更顯得風姿綽約，英氣逼人。

那個其貌不揚的小裁縫（一個小裁縫還需要啥相貌呢）成了蓮的御用設計師，背得下蓮的三圍、臂長、腿的長度，知道用什么款式可以襯托出蓮那窄平如未發育少女般小小的臀部，那是好萊塢早期演員嘉寶等一眾女神的身材。蓮也有紫色絲絨的拖地長裙。《戰爭與和平》之后，她有了娜塔莎的花裙子。《卡薩布蘭卡》的歌曲在宿舍飄蕩時，蓮穿起了英格麗·葆曼的白色紗裙。

在全體女生用花露水的時候，蓮已經開始用香水，有小氣囊的那種，她換上晚禮服般的拖地長裙，嗞嗞地噴上香水，扛著一把西湖買來的綢傘揚長而去。約會！

經久不散的香氣落到同舍女生熱乎乎的玉米粥上、蘿卜咸菜上、爆了皮的饅頭上，她的驚艷以及芬芳，無疑影響了一干人的食欲。

那一天的早飯，頓時失去了味道。

F蓮開始早起晚歸。

有時候她會悄悄潛入到芹的宿舍為她念一首在月光下寫的詩。

芹被她柔軟、滾燙的小手撥拉醒，芹睡上鋪，高個的蓮剛好可以把那張俊俏的臉放到床上，悄悄對她耳語。

那些詩充分顯示了愛情中一個癡情女子的全部才情。

所有的詩都與青島有關。八大關的櫻花，在她的詩里是有顏色和氣味的，五·一時那戀人，一定帶她去看了櫻花。小青島的船標燈，海浪是開出了花兒的溫柔的，在她的詩里。

愛情燃燒著她。她黑密的燙了的頭發，散落在芹的印花枕頭上，雙腮像結核病人一樣的紅，有一種將要毀滅掉的、頹廢的美。芹的心呯呯亂跳，莫名的，像看到一部好電影般興奮。

夏天雨季，她們去看潘虹演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橋段，芹感到蓮落了淚，大為吃驚，她不是一個輕易可以為別人流下眼淚的姑娘。

回校的路上，風挾著雨吹著她們緊緊相依的一把雨傘，打濕了蓮的長發，她的表情竟有一種決絕。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決絕。芹多少經歷了點兒人生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個女人被所愛負了心的絕望，但是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不糾纏，有玉石俱焚的驚心動魄。

有時候她們會捧著《傲慢與偏見》、《包法利夫人》或《簡·愛》大聲朗誦：

她說：“你以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感情么？我的靈魂跟你是一樣的。”

芹接上：“如果上帝賜給我美貌和財富，我也會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

然后蓮加入進來，一齊：“我們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她們熱淚相望，那一刻，有自我犧牲了一把，追求自尊的快感。

她們在電影院里看《簡·愛》，到簡知道偉大的老羅切斯特先生有一個被關在閣樓里的妻子，低下高貴而碩大的頭顱乞求簡留下，而簡終于離開桑菲爾德莊園時，她們的手在黑暗里相握，蓮的手背是濕的，被淚水打濕。

那也是她們對自己未來的承諾，她們終其一生都不能跨過一個男人和妻子的床，去赴那個男人的約會。

她們內心里都有一種對干凈的堅持。

G然而蓮的愛人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那個高年級學業平平，會踢一腳足球招女孩子喜歡的青島小哥。

女生的遺憾，男生的惋惜。

其實男生有什么好遺憾呢！愛需要勇氣。endprint

因為勇氣是在愛情操練的千錘百煉中才會產生的。哪一個初戀的少年能擁有情場老手的勇氣、智慧和手段？

哪一個姑娘架得住浪子的死纏濫打，那些可以把身段伏到泥地里的手腕？

哪一個好姑娘的一生沒有遇到一個混蛋。

30年過去了。曾經的故事，以及故事的細節，在時光的歲月中變得模糊不清了。各種各樣夾雜著敘述人情緒的訴說，只能使過去了的一切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蓮的愛情，是她那個年級的羅生門。

黑澤明拿下了日本第一個好萊塢大獎時說：“真相是不存在的。”每一個人敘述的是自己內心的影像。別人的經歷里滿是落滿塵埃的自己的故事。

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遠離京城和政治中心的山野草民是這樣控訴的：“‘四人幫天天吃油條，還蘸著醬油。”

帝都的升斗小民也是天天吃著油條，蘸著醬油的。遠方人眼中的罪惡，于他們不過是普通的生活，盡管他們也對那四個人的吃充滿了帶著一些食欲的想象。不同情境之下不同的人，在別人的故事里一定會摻雜著自己的人生及渴望。

關于蓮的愛情，曾經的經歷，如何向系里請了假回家，如何臉色黃黃地回來，她咬緊牙關沒吐一個字，因為在30年前這是逆天的大罪，人們可以用最惡毒的口水來毀掉一個姑娘。但是她的身體沒有能守住這個秘密，更兼同學們的眼明心亮，在那些處子之身的好姑娘眼里，如何容得下一粒與她們沒有一毛錢關系的沙子。在那個時代，她們的價值觀缺少對他人的擔待。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蓮的那些故事與今天她們子女的愛情相比，算得了什么。

然而所有的青春都是有潔癖的。青春是拒絕任何妥協的純粹。

芹渾然不知，她正在為自己的愛情操著心。

后來蓮上了研究生，更豐富的、充滿了各種想象力的猜測像吃到嘴里的沙塵暴的沙子一樣，讓人們吐著，硌著人們的牙。

她終于跨過了那張床。

芹在一個悶熱的夏天去看她。

老樓還沒有重新裝修，愈發地破敗。

芹在樓下的樹蔭里等著蓮下課，突然想起有一個晚上，宿舍的門把手轉動起來，發出吱吱的響聲。

有人在門外，試圖進來。

半個宿舍的人都醒了，在自己的被窩里篩糠，一身一身的冷汗。

門外的人非常堅定地、執著地扭動著把手。

那個夜特別漫長。因為恐懼而變得分秒難耐。

等一切靜下來的時候，姑娘們都哭了。

她想到蓮來到校園說的第一句話：“真適合拍恐怖片呀。”

蓮匆匆地回來，宿舍還是一如既往地亂。

她沖出去好遠，才說你等著我給你買東西吃。一會兒拎來一網兜水果罐頭，手法熟練地打開了吃，那是大學野餐時最好的東東。那時芹已經回到她們父母所在的城市工作，又調回了濟南，嫁了人。

應該有好多話要說呀！彼此都經歷了那么多。然而幾乎無話。

芹說：“我聽你小姨說你離了婚。”這是一個最糟糕的話頭。蓮怒氣沖沖地：“小姨就是嘴碎。”

應該不是要說這些呀！倆個嘴巴都不拙的女人，都不知如何溝通。曾經的姑娘，如今的女人。葡萄爛了，釀成了美酒，雖然還不夠醇芳。

坐了一個中午，倆人手心都是汗。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連扯淡都算不上。

然后她走。她去送。

芹能感覺到她的滿腹心事，然而在過去，她也不是她可以傾訴的對象。她太青澀，她不懂。

再往后就是20年的歲月。30年后同學的重聚，唯獨沒有蓮。

過去吃著從糖紙糊的大花盒子里拿出的地瓜干、花生的姑娘，現在已經是學院的系主任了。還有那么多教授，泰山學者，廳長局長等等。種種的身外之物，把年過半百的老同學襯托得神采奕奕。30年的書香浸潤了他們，吐納間自有芳華之氣。而蓮沒有來。有人說她離了婚又復婚，去了北美又去了歐洲。

女生顯然不愿意提到她的名字，男生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犯女生。他們總是太小心，所以得不到他們心中的女神，然而你不能怪他們，現如今的廳長說上大學前家里窮得吃癩蛤蟆，這多少也是一種隱喻。現在他們是說一不二了，多少青春的缺憾已經十倍、百倍地補償了。

但是芹相信，他們的心里一定會有一個小洞，后來的貌美如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填補的。多少女生的微信頻繁出現“私奔”的字眼。因為，沒有完成的初戀，需要一生的時間去完成。

芹有時候會在想象中把蓮許配給班里最春風得意的某某男。但是，會幸福嗎？或者，會是她要的人生嗎？

蓮那么喜歡波伏娃、瑪格麗特·杜拉斯，那么獨立精彩的人生。她會懼怕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嗎？芹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橋段，蓮臉上的決絕。

放逐的人生。漂泊的人生。唯宅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女人內心中關于愛和自由的所有想象，或者艱辛，或者多彩，都注定不是那17個女生的命運。

沒有更好的人生，也沒有更壞的人生。

重要的是無悔的人生。

所以，蓮不要回來，因為，相見不如懷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