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剛



圣基爾達,你并不存在。你的名字只是一群鳥兒的囁嚅低語,它們棲息在外赫布里底群島以外,王國最偏遠地帶的幾處高聳巖石上
——朱迪絲·莎蘭斯基《島嶼書》
《島嶼書》是手繪地圖和幻想文字的美妙結合,德國女作家朱迪絲·莎蘭斯基在書中介紹了50座遙遠島嶼。她認為這些島嶼“你難以拜訪,也永不能游歷。沒有人能去這些島嶼,但又有誰不想去呢?”《島嶼書》的封面是純粹的藍,代表海洋。空空蕩蕩的藍色中有4個不規則小色塊。當我仔細辨認時,發現這幾個小色塊就是我曾經去過的圣基爾達群島(St. Kilda,位于蘇格蘭外赫布里底群島最西岸,距北尤伊斯特島(North Uist)西北64公里,大西洋北部群島)。
“爸爸去哪?”
2013年5月,我的郵箱里收到了新華社攝影部國際組 “關注文化遺產系列公益報道策劃方案”。策劃中提到的英國文化遺產就是圣基爾達群島—英國唯一一個文化、自然雙重遺產。作為新華社駐倫敦的攝影記者,我本著“守土有責”的原則,趴在辦公室墻上的“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地圖”上找了半天,這個小島也無跡可尋。谷歌搜索一下才發現,它位于外赫布里底群島(Outer Hebrides)中最遙遠的一個點。網上也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圣基爾達群島由4座島嶼—赫塔島、鄧島、索厄島、博雷島組成,面積約8.53平方公里,距離蘇格蘭大概200公里。圣基爾達群島曾經是英國最偏遠的居住地。18世紀,島上人口曾近200人;1983年,因傳染病肆虐和生存環境惡劣,所有島民集體搬往它處。現在,這座島上沒有常駐人員,只在夏季,蘇格蘭國家信托基金會(The National Trust for Scotland)組織1至3名看守及科研人員上島—這簡直是一個荒島!
至今還記得,小學一年級時我得到了一本《魯濱遜漂流記》。這本不太厚的小人書,卻打開了孩子們的荒島歷險之夢。那時表弟經常來家里,和我同住一屋。有天晚上他問我睡不著怎么辦,我說想點有意思的就睡著了;他有點困惑,“我不知道想什么?”我幫他開動腦筋,“就想我們像魯濱遜那樣在一個荒島上,想盡辦法活了下來”。這樣的胡思亂想是我們當年入睡的最佳佐料。不知現在已經在軍隊當上團長的表弟還記不記得童年的睡前故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同樣有荒島幻想情節的人。曾偶然讀到美國水手喬治·休·班寧(George Hugh Banning)的書,發現他也對人跡罕至的地方充滿向往之情。這位特別的水手,內心一直熱切地盼望著自己的船能在什么地方走失。到底在什么地方失事,他倒是無所謂,“只要是一塊上帝遺棄且四面環水的地方就可以了。”可是他很不走運,他抵達的所有島嶼,口香糖包裝紙和美國口音都隨處可見可聞。
他如此,我亦然。曾經16年軍旅生活,我經歷過多次野外生存的險情,也曾與一群戰友被關在一個小島上集訓。無論坐輪船、上軍艦、乘緝私艇、登沖鋒舟,所到的每一個中國偏遠島嶼,即使沒有島民,也能看到邊防解放軍,算不上荒島。因此,那本黑白小人書里的魯濱遜和“星期五”的故事一直是無法替代的童年夢想。
得知要去圣基爾達群島—這座英國去最偏遠荒涼的小島—拍攝時,我興奮地把羽絨睡袋和從北京帶來的軍用壓縮干糧、能量棒、軍用水壺、風鏡、手套、指北針、凈水片和防蚊蟲劑都塞進背囊。
好多沒開封的裝備都派上了用場。我6歲的兒子殷小雨坐在旁邊看我打包,不解地問:“爸爸去哪兒?”
“一個荒島。”我答。
“島上有獅子嗎?”“沒有。”
“有老虎嗎?”“沒有。”
“有蛇嗎?”“也沒有。”
兒子興致索然地走開了。
“出埃及記”
七月的一天,我從倫敦出發前往圣基爾達群島。路途要花費2天,先在蘇格蘭高地因弗內斯(Inverness)轉機后抵達外赫布里底群島的斯托諾韋(Stomoway),再坐長途車一路向西到利弗堡(Leverburgh),然后等著轉船去圣基爾達群島。然而,當地突變的惡劣天氣給我潑了冷水。船運公司告之,因風高浪急幾天之內都不保證有船前往群島。
我滯留在碼頭旁邊一家青年旅社狹窄的6人間里,白天四處閑逛后在自助廚房里用黃油做了西紅柿炒雞蛋,香味引來了一群老外驢友流著口水圍觀。晚上,一個來自倫敦的小伙子在門口凜冽的海風中抽著我的紅塔山(英國立法不允許室內吸煙),他吐著煙圈嘆息:“啊!這是世界的邊緣啊!”(外赫布里底群島維京語名字意為“世界的邊緣”)我問:“那圣基爾達是什么?”他答:“那是世界的盡頭啊!”
3天后的清晨,我終于接到可以出海的電話。這是一艘能坐12個人的小艇,與我同行的還有9名旅客,因圣基爾達群島沒有住宿,游人只能在島上游蕩4個小時后隨船返回。小艇在風浪未平的北大西洋上顛簸,每個人都痛苦不已,大多數人抱著船上專用的嘔吐杯苦苦煎熬。3小時過去了,我終于也堅持不住,伸手向船長申請嘔吐杯時,他卻大喊:“看!圣基爾達!”
越來越近,一座光禿禿沒有一棵樹的小島,顯現在眼前(這是圣基爾群島的主島赫塔島,只有此島曾有人居住)。它周圍的幾個島礁和巖柱,則完全為灰白色。近了,才發現那不是巖石的本色,而是厚厚的鳥糞覆蓋了它們。因為馬達聲的驚擾,突然間,數萬只塘鵝(學名鵜鶘)、管鼻藿(一種與鷗類相似的鳥類)和角嘴海雀從我們船邊的島礁和巖柱起飛,布滿了我頭頂的整片天空。我扔掉嘔吐杯沖到甲板上,一邊努力穩住自己在搖擺的船頭不落水,一邊開始不停地用廣角鏡頭拍攝鳥群,用長焦鏡頭拍攝絕壁上的鳥巢。船長介紹,由于天氣惡劣不適合種莊稼,當年島上居民以捕獵海鳥為生,同時飼養少量山羊。他們在夏天獵鳥,然后把它們拔毛曬干后儲存起來,在嚴酷的冬天食用。他們用鳥毛和提煉的油與外界換取生活必需品,把骨頭做成日常用具,鳥皮做成鞋子。
至今在這些嶙峋的峭壁和海礁上棲息著數十萬只各類海鳥。船長手指一個剛剛經過的高聳海礁告訴大家,這是圣基爾達群島的博雷島,自古無人居住,世界上最大的塘鵝群—約6萬對塘鵝在這片海礁及周圍的石柱上繁衍生息。據說當年十多個赫塔島民劃著小船來到這里攀爬峭壁,徒手獵鳥時驚動了鳥群,受到攻擊。十多個人都沒能再回到他們生活的赫塔島。endprint
在經歷了風浪后,我們終于在赫塔島靠岸了。看守員沙曼在岸邊迎接上島的幾位游客。沙曼警告每個人,要注意島上延綿的懸崖,大霧、勁風和鳥的襲擊都會讓懸崖邊的人危險倍增。感謝新華社倫敦分社的同事白旭一直幫我聯系,我才能夠在島上找到地方過夜。在其他人羨慕的目光中,我把背囊放進了看守員的小石屋。小屋就在離海5米的地方,因為地勢略高,我不用擔心漲潮時海水會沖進睡袋。看守員沙曼告訴我,在幾百米外有他們從山頂引來的山泉水,可以直接飲用。
赫塔島上散落著十余座已經荒蕪破敗的石舍和幾百個儲物石室(英文名為cleitean或cleit),這些殘存的遺跡早已成為野羊與海鳥的巢穴,人類反而成為外來的訪客。人類文明的消失為一些稀有的物種和瀕臨滅絕的鳥類提供了安全的棲息地。在起伏的山坡上,仍然存留著石頭壘砌的圍墻,以及圈起的一塊塊耕土。當年在島上定居的人們曾用這些石圈防止他們種植的少量燕麥、大麥等作物遭受北大西洋終年勁吹的風暴。在觀察了一下地形后,我背上裝備及器材前往海島的最高點—海拔376米的Conachair崖。這座山崖不算高卻很陡,布滿碎石和雜草,難尋人跡小徑。我手腳并用地攀爬了40分鐘,接近半山腰時突然聽到腦后傳來“咔咔”的聲響,連忙俯身;一只大賊鷗擦著我的帽沿掠過后在空中轉身,再次筆直向我俯沖過來。我憤怒地舉起三腳架準備迎戰襲擊者,忽然聽到附近一堆亂石中幼鳥的驚恐叫聲。頓時,身為人父的我對這只勇敢的大鳥多了幾分欣賞和理解,只是在這亂石密布的陡峭山坡上,想快步離開是不可能的。只好一邊躲避著大賊鷗一次又一次的襲擊,一邊狼狽地奪路而逃。
就在即將爬上高崖時,突然濃霧從身后趕過了我的步伐,幾分鐘之內四周便混沌不清。愕然間,經驗告訴自己,此時在不明地形情況下最好的選擇就是不動,索性躺下休息。一個多小時后,濃霧被海風吹散,像拉開了帷幕,整座海島由南至北一點點顯現在我的眼前。爬上數步之遙的Conachair崖發現,山從另一端驟然落下,白色的海鳥在幾百米的懸崖下盤旋,讓人眩暈。整個島除了一處幾百米的海岸線,其它與海連接之處皆是懸崖,終年時起時伏的霧氣是登島者最可怕的敵人。
這時,一縷陽光從云層中鉆出來,照射在山前那片被遺棄的村莊上,前景是4個用來保護耕地的石圈。我在離懸崖幾米遠的地方支好三腳架,開始用70~200毫米的鏡頭拍攝。半小時后,太陽開始西沉,我頓感頭臉奇癢難忍,才發現頭頂上盤旋著數百只針尖大小的飛蟲形成如天使般的圓環。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座海島被小蟲叮咬了近百個大包,痛癢至周身發燒,苦不堪言。之后,我對特別細小的吸血動物有了心理障礙。此時,一定是我早晨噴過的防蚊蟲藥物已經失效,讓這些喝膩了野羊血的蚊蟲們聞到人味后興奮不已。舍不得黃昏的光線,我只好且戰且拍,揮舞雙手在蟲群稍退時撲上去拍2張,然后馬上在臉、脖子上瘋狂拍打這些為了換口味不惜生死的小東西,恨恨地想:它們一定是第一次吃中餐。
晚上,一邊搔癢一邊回看拍攝的照片,村落中央巨大的圓形石圈引起了我的注意。問過看守員沙曼才知道,那是島民的墓地。而那一個挨一個,且沒有墓碑的小土丘是新生兒的墳墓。這個島最終被認定不適合人類居住,新生兒的高死亡率也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數據顯示,從1830年到1891年間,160個新生兒中92個出生僅數周就去世了。最糟糕的記錄是1866到1870年之間,出生的14個孩子全部死去了。《島嶼書》中寫道:“圣基爾達墓地里,島嶼的未來在沉睡:所有嬰兒出生時都很健康,而到了第4、第5或者第6天的晚上,他們便停止了吮奶;第7天,嬰兒開始上腭痙攣,喉嚨緊閉,呼吸、進食困難,肌肉抽搐,下頜緊張,目光亢奮,呵欠連連,張開的雙唇之間露出苦笑的表情;第7天和第9天之間,三分之二的新生嬰兒都會死去……有人說,這與當地的飲食結構有關,鳥肉油脂太多,并且鳥蛋氣味很像麝香,會讓母乳變苦;有人說是血液的關系,近親結婚導致新生兒血液虛弱;還有人說新生兒是因房間里燒的泥炭所散發出的煙炱窒息而死的……更多當地人私下里談論,嬰兒的神秘死亡是全能者的預言。”
第二天清晨,我走近那個石圈,腳步很輕,不想驚醒那些沉睡的幼小靈魂。然而,那群在墓地旁吃草的野羊,看到拿著相機的我,突然驚恐奔跑起來,留下一片塵埃喧囂。
1930年,在圣基爾達群島上與嚴酷的自然苦苦抗爭,掙扎著延存下來的36名村民,終于認識到這是一個看不到未來的海島,集體向英國政府申請將村落遷往蘇格蘭主島。當年8月29日,全體居民把《圣經》翻開到《出埃及記》,在桌上放了些谷物,便永久地離開了他們的家園,一種存在千年的生活方式隨之消逝。1986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圣基爾達島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試愛之石”
我所住的小石屋的窗戶,面朝大海和圣基爾達群島中的鄧島。每天清晨,我都在海水的沖刷聲中睜開眼睛,躺在床上,看著遠方的大海發一會呆才會起身。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海子的詩句背靠人類文明,言語中透出向自然索取的輕松。他定難體味當冬季的風暴從數千公里的開闊海面上無遮無擋地席卷而來,異常兇猛地蹂躪著小島上的“海景房”時,那些依靠儲存的鳥肉勉強度冬,看著嬰兒在自己懷中停止呼吸卻孤立無助的圣基爾達群島島民,想要逃離荒島,沖出樊籬的渴望。
然而,對于終于決心離島的人們來講,之后的生活并不容易。他們沒有什么特殊技能,也很難融入島外的世界。在經過了抵達外界的新鮮感后,他們又陷入了如孤島般的無奈與無助。圣基爾達群島的荒蕪,不再存在于他們的生活中,卻一直存在于他們內心深處。2010年是最后一批居民離島80周年,看守員沙曼見到了100多位圣基爾達后人“還鄉團”,聽他們說起了很多長輩離島后的艱辛故事。
這些后人在島上探訪找尋祖輩的“試愛石”,那是從懸崖伸向海中的一塊狹長巖石,高懸在幾百米的空中。當年,島上所有年輕的男子必須單腳站在上面向愛人求婚,以證明自己的勇氣和真心。看守員沙曼61歲了,他也曾小心爬上過“試愛石”眺望遠處。在大學讀完文化地理學專業后,沙曼成為了圣基爾達群島的看守員。4年看守員的工作帶給了他滿足感,也讓他有時感到孤單。他說自己曾經有一個女朋友,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小島,最終因為兩人聚少離多,相隔太遠而分手。沙曼始終沒有機會在已經荒蕪的“試愛石”上向她求婚。現在,雖然島上難見人跡,沙曼還是喜歡拿一本書,躺在島上最偏僻的角落閱讀。他說在島上生活平靜且時間充足,所以準備寫一本書,是關于未來人們在圣基爾達群島生活的幻想小說。
“在一個日趨機械化、城市化的世界里,大自然成了一處避難所,一處具有改變人類情緒和思想的偉大力量的,適于深思、尋求靈感的地方。”作家林恩·沃倫(Lynne Warren)在《世界的邊緣》(Edge of the World)一文中寫道。
圣基爾達群島就是這樣的避世之所,然而,沒有人能在這里真正留下來,嚴酷的自然條件擊退了一撥又一撥離群索居者。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們把這里看作大英帝國最偏遠的地方,稱之為“世界的盡頭”。這不是地理的距離,是心理的遙遠。
沙曼告訴我,現在島上設施維護的經費來自國家撥款和非政府組織“圣基爾達俱樂部”的捐款,每年提供1.2萬至5萬英鎊資金作為維護開銷。
第3天的午后,我乘小艇離開,沙曼獨自一人在岸邊向我揮手告別,突然他向我大喊:“請告訴你的孩子,島上沒有老虎,我很抱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