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溧口述 海子 閔璐純整理
“我不再害怕……”
文/周溧口述 海子 閔璐純整理
基本案情:
現年31歲的唐芳在2009年年底,經一位親戚介紹,與比自己大五歲的耿天結婚。婚后,唐芳發現丈夫很愛喝酒,經常流連在外和哥們下館子,她偶有抱怨就會招來一頓毒打。2010年11月,有人舉報耿天在網吧里開設賭場,民警在網吧內搜到幾臺賭博機。網吧被查封,耿天也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兩年。耿天心煩意亂,每天靠喝酒麻醉自己,對唐芳的毒打更成了家常便飯。2012年年初,唐芳懷孕了,然而耿天對懷孕的妻子毫不客氣,偶有不順心還是照打不誤。
不堪忍受長期家庭暴力的唐芳偷偷來到崇安區人民法院,找到法官周溧,希望能申請一份人身保護令??晌覈F行的訴中、訴后人身保護令只能在案件審理到一定階段或審結宣判時發出。
針對唐芳的現實遭遇,無錫市崇安區人民法院作出了訴前人身保護裁定,并組建了一支由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法學家、醫學家及婦聯、公安等專業部門的工作人員構成的“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專家委員會”,對唐芳遭受家暴的等級進行評估。這個類似國外專家“陪審團”的委員會可以提前介入案件,從專業的角度為法官斷案提供意見。
2013年7月31日,有人敲響了我辦公室的門。我說了聲:“請進?!痹S久,門外才走進來一個略顯瘦弱的女子。她的步伐有些猶豫,看得出內心很矛盾。我請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
她慢慢抬起頭,我這才發現她眼角淤青,嘴角有些腫,臉上也有傷痕。我院的“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合議庭”專門審理家暴案件,會主動來找我尋求幫助的人,多半是在家庭中遭受了暴力侵害,然而看到她臉上的傷,我還是有些吃驚。
她小聲地說:“我叫唐芳,丈夫總是打我,我實在過不下去了。”她流著淚講述了她的遭遇,最后說:“我想離婚,可我不敢起訴,求你幫幫我?!?/p>
唐芳抹著眼淚說:“本來我很害怕,但是前幾天我們小區辦了一個普法宣傳,宣傳員說崇安法院里有一個專門審理家暴案件的合議庭,可以發一種人身保護令,保護我不再被打,所以我才敢來?!?/p>
我以前在審理家暴案件時,的確曾對受害者發出過人身保護令。然而現行的訴中、訴后人身保護令只能在案件審理到一定階段或判決后才能生效。即使對唐芳發出此類保護令,在起訴前和調解期內,她仍然處于家暴的威脅中,很可能在這段時間內受到丈夫的報復。
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唐芳,看著她的雙眼逐漸黯淡,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唐芳抱著最后的希望問我:“周法官,能不能在起訴前發一份保護令給我?否則我真的不敢離婚,他打起人來太兇了!”
在起訴前發人身保護令?這倒是一個好辦法,雖然國內似乎沒有訴前人身保護令的先例。我沉思了一會,對她說:“我會盡力幫你,你先回去,別讓丈夫知道你離婚的想法?!?/p>
送走唐芳后,我仔細查閱了相關法律典籍。最高人民法院2008年在《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審理指南》中首次提到“對被害人采取保護性措施,包括以裁定的形式采取民事強制措施,保護受害人的人身安全”,“保護受害人的人身安全”的民事強制措施,就是俗稱的人身保護令。2012年8月31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對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進行了修改,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規定,人民法院對于可能因一方當事人的行為造成對方當事人損害的案件,根據對方當事人的申請,可以裁定責令當事人“作出”或者“禁止作出”一定行為,責令“禁止作出”的規定就是人身保護令出臺的法律依據。
所以,從法理上來說,簽發訴前人身保護令是可行的。
確認了這一點后,我迅速將唐芳的情況匯報給審判委員會,提出了“訴前人身保護裁定”的構想。全體委員經過討論后一致認為“訴前人身保護裁定”的構想很好,可以嘗試施行。根據唐芳的具體情況,法院還邀請了幾位心理學、法學、醫學、社會學等各領域的專家,組建了一個“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專家委員會”?!皩<椅瘑T會”類似國外的陪審團,為法官判案提供民意和科學依據。
我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唐芳,她立即向無錫市崇安區人民法院遞交了申請。專家委員會對唐芳遭受家暴的等級進行了評估,認為達到了嚴重的家暴情節,可以簽發人身保護令。法院在48小時內做出批準裁定,簽發了這份訴前人身保護令:禁止被申請人耿天毆打、威脅唐芳及其母親;禁止耿天騷擾、跟蹤唐芳,與女兒進行不受歡迎的接觸。
接到法院通知的耿天十分震驚,他想找搬回娘家的妻子算賬,卻被唐芳家小區的保安攔了下來?!吧婕凹彝ケ┝橐霭讣<椅瘑T會”中,婦聯和公安等專業部門的工作人員為保障唐芳不再受到暴力侵害,讓小區的居委會公示了這項保護令的復印件,聯合監督耿天的行為。
惱羞成怒的耿天不愿接受訴前人身保護令,拒不簽字,我決定找他進行專門談話,專家委員會派出了崇安區婦聯主席焦元弘和國際注冊高級婚姻家庭指導師蘇怡溪進行旁聽。
我們在會議室見到了耿天。我坐到了他的對面,問他:“你是不是經常對你的妻子唐芳使用家庭暴力?”
耿天瞪著眼睛說:“我是打過她,但是夫妻間有矛盾很正常,哪家兩口子沒有吵過嘴動過手?!?/p>
我嚴肅地說:“你的所作所為已經超出了一般夫妻吵架斗嘴的界限,情節構成了家暴?!?/p>
耿天拍著桌子大聲說:“你們憑什么說我家暴?就算她身上有傷,你們怎么能認定那些傷是我打的?你們親眼看到我打她了嗎?”
“認定難”一直是家暴案件審理中的一大難題,然而我已經預料到他會否認。我把專家委員會的鑒定報告放到了耿天的面前,義正言辭地對他說:“經過專家認定,唐芳遭受的家暴已經達到嚴重情節。通過走訪調查,我們也從你的鄰居和親友那里證實了你的確經常對唐芳實施暴力。在唐芳懷孕期間,她因無法忍受你的毆打回到娘家,你在唐芳娘家肆意打砸,甚至毆打唐芳的母親,當時唐芳報了警,我這里還有出警記錄,你還想否認嗎?”
本來氣焰囂張的耿天沉默地低下了頭。隨后,專家委員會的蘇怡溪對耿天進行了專業的心理疏導。經過教育,耿天最終同意簽字,并承諾在裁定的30天有效期內不會有暴力行為。30天有效期滿后,唐芳又依法向法院請求將保護令延長至6個月,并同時申請了訴中人身保護裁定,為自己及親人的安全獲得更多的保障。
2013年9月12日,該案在無錫市崇安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吧婕凹彝ケ┝橐霭讣<椅瘑T會”的專家委員及雙方當事人的親屬旁聽庭審。
在我宣讀起訴書之后,耿天當即表示抗議。他對人身保護令提出了質疑:“禁止我騷擾、跟蹤唐芳,什么叫騷擾跟蹤?我只要和她碰到一起就說我騷擾她,難道她走的路我就不能走了?”
我沉著地說:“法院對唐芳發出人身保護令,是因為經過調查,確認唐芳處于暴力威脅中,法院有權根據被害人申請,對被害人采取保護性措施,包括以裁定的形式采取民事強制措施,責令施暴方禁止做出一定的行為,以保護受害人的人身安全?!?/p>
耿天不甘心地說:“你們還禁止我與女兒進行不受歡迎的接觸,女兒她帶著,什么都聽她的,我去看女兒,算不算不受歡迎的接觸?你們憑什么剝奪一個父親愛女兒的權利?憑什么剝奪一個孩子享受父愛的權利?”
一直沉默的唐芳聽到耿天提起女兒,情緒也激動起來:“你如果正常探視,我怎么會反對?可如果你在她面前耍酒瘋、打人,就是不受歡迎。”
我示意他們注意法庭秩序,停止爭吵,并對耿天說:“唐芳目前是女兒的法定監護人,人身保護令同樣適用于女兒。但這種禁令是有時效性的,只是在一個階段對弱者的一種保護,并沒有剝奪你探視女兒的權利。”
根據此案的具體情況,最終判定唐芳與耿天離婚,女兒由唐芳撫養,考慮到耿天沒有固定收入,因此判決他每月支付女兒350元撫養費,并根據耿天對唐芳家暴行為造成的傷害程度,要求耿天賠償唐芳3萬元精神損害賠償金。
在法院門口,耿天攔住了唐芳,冷笑著說:“我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敢提出離婚?!?/p>
現在的唐芳終于可以坦然無畏地面對耿天:“的確,我曾經很怕你,但人身保護令給了我勇氣。以后我終于能帶著孩子好好生活下去。孩子不需要一個只會打人的酒鬼做父親,不然她會覺得羞恥和自卑?!?/p>
唐芳的這句話激怒了耿天,他暴跳起來,大吼著去掐唐芳的脖子:“你說什么?”
眼看就要引起混亂,我馬上讓幾名工作人員將耿天拉開,并嚴肅地警告他:“唐芳現在受法律保護,你如果再對唐芳實施暴力行為,我們會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看著唐芳被護送出法院的大門,耿天恨得咬緊了牙,然而他卻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在唐芳的身上發泄怒氣了。內心不平的耿天于2013年10月提出了上訴。2013年12月,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文中兩位當事人均為化名,本文拒絕轉載)
辦案絮語:
我知道她的顧慮是有道理的。我接觸過許多像唐芳這樣處于家暴中的女性,一旦她們提出離婚,往往會受到丈夫更加殘酷的報復。
針對唐芳的現實遭遇,無錫市崇安區人民法院作出了訴前人身保護裁定,并組建了一支由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法學家、醫學家及婦聯、公安等專業部門的工作人員構成的“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專家委員會”,對唐芳遭受家暴的等級進行評估。這個類似國外專家“陪審團”的委員會可以提前介入案件,從專業的角度為法官斷案提供意見。
周溧:女,1980年8月生, 法律碩士學位,崇安區法院民一庭三級法官。愛崗敬業、公正廉潔,五年來審結民事案件1800余件,案件調解撤訴率達85%,制作并發出本案“人身安全保護令”。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