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上海肇周路126弄,也叫志成坊,石庫門房子,離現在的“新天地”很近,和它們的格局也一樣。那時候,路的北面是盧灣區,路的南面是南市區。1949年以前,肇周路上豎著高高的鐵柵欄,路的北面是法租界,路的南面是中國地界。那時候的肇周路也不叫肇周路。
志成坊這條石庫門弄堂建造到現在總有八九十個年頭了,老得燒不酥,可至今還沒有拆遷動遷的消息,戶口也不凍結。
志成坊一家挨著一家,大黑門一扇連著一扇,總共只有三十四家人家,門牌號碼沒有“35”。弄內的每一家對其他三十三家了如指掌,低頭不見抬頭見,人前不說背后說。不要說一家一戶住著幾位長輩幾個孩子,連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來訪,都能認出個八九不離十。
志成坊的弄堂口原先有大鐵門,半夜里大鐵門是要關閉的。居民如果回來晚了,只能直起脖子叫喊過街樓上的阿福師傅開門。后來國家號召“大煉鋼鐵”,居委會就把大鐵門拆下,扔進了煉鋼爐。阿福師傅失業了。
我從小頑皮搗蛋,那時候讀小學是半天讀書半天校外溫習。所謂“校外溫習”就是校外玩,一到下午,我就糾集了一幫“野蠻小車”[此處念“車馬炮”的(ju)]到過街樓踢皮球、打彈子、官兵捉強盜,或者到醬油店的油缸旁去“揩油”。因為我們要刮香煙牌子,這牌子只要浸透了油,就牢牢吸在地皮上,不容易被對手刮翻。倘若這牌子被掀起了,牌子就算給對手當俘虜了。
因為弄堂不夠寬敞,有時候我們就竄到隔壁馬路吉安路上去,竄到吉安路上的法藏寺去,那里的地方大!一幫小孩嘻嘻哈哈到處亂跑,玩捉迷藏。和尚看見我們很是頭疼。廟里最講究安靜,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記得有一年我們終于堂而皇之沖到法藏寺的寺頂,占領了本地區制高平臺,不但掏空了麻雀窩,還打著鐵皮,敲著臉盆,大聲叫喚:打麻雀啊!大家都來抓害蟲啊!
我們理直氣壯地嚇唬麻雀,也嚇唬手足無措的和尚:政府號召大家消滅麻雀,你們敢說不行?
就在我們撅著屁股打彈子刮香煙牌子的時候,志成坊4號仇家的老四卻比我們乖,他不常跟我們一起瘋玩,而是躲在家里靜靜地畫圖,偶爾也拿著畫夾子到弄堂里畫我們這些“野蠻小車”的速寫。雖然把我們畫得面孔黑鼻頭黑,但是蠻像。
上了中學,仇家阿四就抱著畫板到法藏寺去畫菩薩,畫和尚,畫大殿……一畫就是一天,他被徹底迷住了,我們玩得那么熱鬧,他不為所動。
突然有一天“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來了,阿四再也不敢到法藏寺畫畫了。“造反派”說這是“四舊”,要堅決砸爛,儂想把它留下來做啥!
居委會主任陳慧英有一天找到4號仇家姆媽,叫阿四到弄堂中間的那個過街樓的墻面上畫大幅老人家的像,因為志成坊里能畫畫的就是阿四。這件事可不是弄白相的,整條弄堂的人天天要在老人家的畫像前早請示、晚匯報。畫得不像肯定是“罪該萬死”,但是仇家阿四得心應手,把老人家的面孔畫得絲毫不走樣。居民們高喊“萬壽無疆”的時候,心里都在暗暗佩服阿四真有本事。
后來,中學生不能考大學,要“上山下鄉”進工礦,據說讀書越多越反動,讀多了反而會變成“臭老九”。我和仇家阿四們各奔東西,我只曉得他后來到盧灣區文化館當了美工,指導群眾美術創作。我呢,戴上草帽卷起褲腳管種地去了。
志成坊4號里的仇家阿四叫仇德樹,如今不得了,是中國著名繪畫藝術家,在國際上很有名氣。
他曾經旅居美國,1986年“海龜”了。他難道要開始進軍西方油畫了?沒有。那么他要攻克中國幾千年的傳統山水畫了?也沒有。他琢磨著一種獨樹一幟的嘗試。對,完全陌生的。
一次,他在花園里散步,偶然看見一塊斑駁滄桑的石頭,那種復雜而細密的紋路非常誘人。仇德樹駐足,凝神,腦子里翻江倒海,就在那一刻,他找到了突破口。
經過數月嘗試,他琢磨出對宣紙撕、磨、擦、雕等獨特技法,利用宣紙柔韌、白晰、半透明、滲水性等特質,煥發出宣紙新的生命力。他躲在自己的畫室里一氣呵成,終于,一種全新的畫出現了:裂變畫!
仇德樹創作裂變畫的過程誰都沒見過,記者采訪他,他才解釋說,宣紙在被撕裂的過程中,在邊沿會留下毛口,它們像海岸線,天趣自然。那種撕裂后的“裂痕”有強大的表現力,粗細長短可以自由組合,黑底色襯托白裂線,白底色襯托黑裂線……
因為是全新的創造,因為是前所未有,人們看不明白。于是,仇德樹就相當寂寞了,甚至生活都有些舉步維艱。但是,他堅定地認為裂變的價值就在這片土壤上。終于,有幾位記者明悟:原來仇德樹是用他的裂變畫來應答西方藝術的挑戰,他是畫壇的“東方壯士”嘛!
英國著名的藝術史教授邁克爾也看懂了:仇先生的畫作在生動的色彩中,畫面仿佛瞬間凍結于清澈的冰塊中,想像力得到徹底釋放,充滿活力,意象自由地躍然紙上,仿佛有魔力使之栩栩如生。
而今,仇德樹并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他覺得客觀世界里萬事萬物都在裂變,細胞分裂產生了生命,人從生到死也是一次裂變,地殼運動甚至宇宙大爆炸也是裂變……
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懊悔,當初為什么不和仇家阿四一起學畫畫呢?否則我不是“壯士”也起碼是個勇士啊!仇德樹的畫作《裂變:紅巖雪峰》2013年拿到佳士得拍賣,結果以一百四十萬人民幣成交。那是拍賣會上唯一的上海當代藝術家的作品。
我們童家住在志成坊10號,我舅舅住在8號,24號則是胡家。胡家的幾個男孩子除了跟我一樣喜歡打彈子、刮香煙牌子、抽賤骨頭(陀螺)、滾鐵圈,還玩另一樣:下象棋。
24號的大門總是敞開著,客堂間總是放著一張大大的八仙桌,桌上總是嵌著一個大大的象棋盤,兄弟姐妹,還有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有事沒事便在一起下象棋,互相斗個輸贏,互相罵對方“臭棋”、“賴急皮”。
數年的演練,使24號胡家的孩子們個個都有下象棋的實戰經驗,他們甚至把爺爺爸爸都“將軍將死了”,內中以胡家的大孩子下棋最有套路。
既然在志成坊已無敵手,胡家老大就到外面去“闖蕩江湖”,從五愛中學下課后,就找馬路邊擺象棋攤的人,琢磨殘局的下法。其實他的口袋里一分錢都沒有,而在馬路邊下殘局不是免費的。
在路邊玩殘局規則如下——由來客先走,攤主后走,紅方和藍方也由來客隨便挑。走輸了,扔下一毛錢走人。那時候的一毛錢是很值錢的,可以買兩個大餅加一根油條。如果走贏了呢,可以從攤主那里拿走一副嶄新的白木象棋。
胡家老大每次和攤主下殘局總是贏,于是,志成坊24號胡家的白木象棋漸漸堆積起來。胡家的小人為此神氣得不得了,有時候老大要出去下殘局,大家就跟著去,威風凜凜,風起云涌。以至于后來胡家老大再找到擺殘局的攤主,攤主一見他就求饒:小爺叔,儂到別的地方去白相去好嗎?讓我混口飯吃!
有一天,24號胡家姆媽在弄堂里碰到10號的童家姆媽,她埋怨道,今天早上真的把我氣煞了,我把我們老大狠狠地打了一頓,他夜里不好好睡覺,在被頭筒里畫什么棋譜,畫得被單上一塌糊涂,洗都洗不掉!已經不止一次了。
童家姆媽很認真地附和:這小人實在太皮了!
志成坊24號那個被10號童家姆媽稱作“太皮了”的胡家大兒子,叫胡榮華,不是別的胡榮華,就是后來全中國人人皆知的象棋特級大師胡榮華,他十次蟬聯全國象棋冠軍,是赫赫有名的“胡司令”。他1960年還在五愛中學讀書時,就已經是全國象棋冠軍了,才十五歲。那時候的象棋粉絲對胡榮華的飛象局、反宮馬、順手炮已經癡迷得不得了。
聽到胡榮華得到上海市象棋第一名的時候,我動了心,我想我一定要緊緊跟上他的步伐,我比胡榮華歲數小啊,還來得及啊。我覺得下象棋不是4號里的仇德樹畫畫,需要先打基礎,畫素描,畫速寫,象棋還不是拿起子來就可以下嗎?
從此,我開始琢磨象棋,研究殘局,什么風擺柳、沉底月,什么側面虎、對面笑。我想:不管“沉底月”還是“推窗觀月”,我和胡榮華住在一條弄堂里,起碼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如果沾上他的靈氣,拿個盧灣區象棋冠軍還是有希望的。
有一次,記得是在夏天,我集合了周圍棋藝最出色的四個朋友,五個人想跟胡榮華下一盤象棋。他雖然很忙,還是答應了,還饒我們一只車,再加一只馬。
我們五個人每走一步都反復商量,然后抖抖豁豁下出一步棋。胡榮華呢,似乎想都不想,等我們下完了,立刻用食指的指甲推了推某只棋子,就算走完了,然后搖著蒲扇喝茶。他抬著頭根本不看棋局,苦苦等著我們。可是下到后來,我們的棋子沒法走了,動一動就要陷入他布置好的陷阱,四面楚歌。還沒有決出輸贏,我們五個人就舉手投降。
下完棋,我問胡榮華:“聽胡巧玲說你上個星期到崇明去下棋了。”他說:“體委邀請我去下了一趟盲棋車輪戰。”我問:“同時跟幾個人下?”他說:“分別跟二十一位象棋愛好者下二十一盤棋。”
“是不是他們能看棋盤并且有足夠時間思考,而你不能看棋盤全憑記憶心算?”“我先跟第一個人下,下完一步棋再跟第二個人下,下到第二十一位,我再回過頭跟第一個人下第二步棋。”“你是不是背對著他們坐?”“我拿了一個話筒報出我下的棋,比如馬八進九,車五進三,但是我不能看棋盤,由工作人員代我下。”
“最后結果怎么樣?”“最后贏了十九盤和了一盤輸了一盤。”“為什么會輸一盤?”“體育館里太鬧猛,大部分觀眾不是象棋愛好者而是看熱鬧的,我記錯了一步棋,一步錯就步步錯……”
我心里暗暗想:今天胡榮華睜著眼睛跟我們五個人下棋,看來是“優待”我們了。我還想:我和胡榮華的差距太大,直接和全國象棋冠軍比高低可能有點心急。于是,我到24號找胡榮華的妹妹胡巧玲下象棋,我一個大男人難道連她都……
結果,對付不了胡家妹妹,第一局就敗下陣來。繼續下,繼續輸,下了四五盤,連一局和棋都沒有。從24號出來回10號吃晚飯,不要說面子,我連里子都丟掉了。
胡巧玲是胡家兄弟姐妹中象棋下得最差的一個。
我老家是肇周路126弄,短短小小的志成坊總共只有三十四家人家,可是小弄堂出了兩個大名人,一個仇德樹,一個胡榮華,不可思議!
如今,肇周路兩邊的盧灣區和南市區都沒有了,居委會陳慧英大姐當了三十五年的居委會主任也已經退休。仇德樹的姆媽和胡榮華的阿爸是否還住在志成坊,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的舅媽還住在8號里。
有一次我去看望舅媽,我們東聊西侃,舅媽沒有提到過仇家和胡家的輝煌,她最關心的是這么老的志成坊怎么還不動遷。她很泄氣地說:“現在看來,‘新天地再擴大也擴大不到我們志成坊,你想啊,我們志成坊的邊上就是法藏寺,現在香火多少旺啊,如果一動拆遷,大樓還沒有造起來,倒正好成了法藏寺門前的停車場,房產商會做這樣的事體嗎?”
我恍然大悟:志成坊的嬰兒呱呱墜地,年輕人成家立業,老年人無疾而終,非但一切平平安安,還冒出了兩位全中國有名的人物,這是借光,這是法藏寺的菩薩保佑啊!
老弄堂就是老家,志成坊就是我的故鄉。朝發“志成”,暮宿“志成”,三朝三暮,“志成”如故。
有時候我還會呆呆地想:我為什么不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用功?否則胡榮華、仇德樹加上童孟侯,湊成志成坊“三劍客”不是蠻有勁嗎?如今,仇德樹已經六十多歲了,可他臉上的笑容還是孩童般的,那么純潔,那么爛漫,還像我小時候看見過的那樣,而我至今沒什么成就,卻滿臉風霜,刀刻一般老氣橫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