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
就中國現代文學而言,偵探小說向來都不是熱門的話題。無論是當時的創作,還是后世的研究,相較于同時期其他文學題材的浩浩蕩蕩,則頗有一些煢煢孑立的意味。
然而,誰都無法否認,偵探文學曾在清末民初的啟蒙思潮中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也曾對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變化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它既是東西方文明碰撞交融的親歷者,亦是綿亙數十年、彷如嫁接和移栽的文學試驗。
自1896年《時務報》連載張坤德譯《歇洛克呵爾唔斯筆記》始,至程小青以偵探小說躋身民國通俗文壇的一線之列,如要言簡意賅地描述偵探文學從舶來到扎根的這三十年的總體狀態,我認為“夾縫”一詞是形象而又貼切的。從《九命奇冤》、《中國女偵探》這批最早受到西方偵探小說影響和啟發的作品,到“五四”以后《中國偵探談》、《江南燕》這樣的趨向成熟定型的偵探小說,中國本土偵探小說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始終陷于一系列的夾縫:東方文化與西方文明、傳統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鴛鴦蝴蝶派與“五四”新文學……
身處夾縫的偵探文學,自然深受聳峙的兩岸的影響和塑造,卻始終無法跳出逼仄的境地,故而總是顯露著外部的矛盾與自身的困窘。其在近現代中國的發展與流變,所經歷的喧闐與寂寥、身受的爭議和誤解,都是獨特而又耐人尋味的。本文便試圖回顧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發展、定型的過程,以闡釋夾縫狀態下所產生的特殊的文學現象。
一
“在這個時期中,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翻譯過來的偵探小說也充斥市場上。但偵探小說是‘真正資產階級的文學,與當時的中國社會情況不相適應,因此,除了少數作者如程小青等寫過了一些《倭刀記》之類純粹模仿的作品之外,偵探小說不久就與中國固有的公案小說結合,成了一種非驢非馬的東西,以后又發展而成武俠小說。”(魏紹昌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
上述論斷,節選自復旦大學中文系1956年級中國近代文學史編寫小組編著的《中國近代文學史稿》,總題為《小說中的逆流》。可以說,這是在特殊的意識形態的環境下產生的一種極端片面的批評。“文革”之后,隨著學界在通俗文學研究的領域內開疆辟土,這些觀點已經得到了發布和校正。然而,其間提出的很多問題,至今仍值得研究者思考——
什么是現代意義上的偵探小說?中國的偵探小說,究竟是怎樣發生的,與本國傳統公案小說又有何勾連?
1841年,美國人愛倫·坡創作的《莫格街謀殺案》問世,其作為世界上第一部具有“現代意義”的偵探小說,大抵是沒有爭議的。之所以要加上這樣的限定,是為了廓清籠罩著“偵探小說”的起源和定義的迷霧——百年以來,關于這些問題的爭論,在世界范圍內都不曾停歇。
西方文史學家的意見大約分為兩派,一派認為偵探小說的誕生“在有組織的警察和偵查機構出現之后”(朱利安·西蒙斯《血腥的謀殺——西方偵探小說史》);另一派則認為,上溯至《圣經》的年代,便有了關于犯罪和運用推理的記載。在日本,則有1931年甲賀三郎同大下宇陀兒關于“偵探小說的界限”的論戰。同樣的問題也曾讓中國的研究者感到困惑:偵探小說作為特殊的文類,固然是清朝末年進口的純粹的舶來品,但其有關犯罪和斷案的內容,卻是我國古已有之的——公案小說在明清之際又是何等的繁榮?簡言之,偵探文學在中國的發生,是連根帶土的移植,還是某種程度的嫁接?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該向偵探文學的發端溯源。其實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法律和犯罪皆是私有制的產物,斷罪和懲罰便應運而生。斷罪的過程中,自然也就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推理——在我國,上古即有皋陶和獬豸的傳說,也有秦簡《封診式》中關于勘驗、審訊和案例的記載。客觀的記錄而后被賦予了文學性質,便衍生出了傳承千年的公案文學。中世紀的西方雖然沒有關于犯罪和斷案的專門的文類,但伴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確立,現代的警察制度和偵查機構卻首先誕生于英國倫敦。這一歷史進程反映在文學上,具有現代意義的偵探小說便應運而生。對此,前蘇聯偵探小說作家阿達莫夫有相當準確的論斷:“偵探體裁是文學體裁中唯一在資本主義社會內部形成、并被這個社會帶進文學中來的”(阿達莫夫《偵探文學和我》)。
然而,阿達莫夫的這番話只是從階級屬性上闡釋了偵探小說的發生,并未指出其所應具備的文學特征。對于偵探小說的文學本質的思考,曾使許多偵探小說家殫精竭慮。日本推理小說鼻祖江戶川亂步經過十五年的求索,給出了如下的答案:
“偵探小說是著眼于主要關于犯罪的疑難秘密、以邏輯方式逐漸解明,并在此過程中獲得樂趣的文學。”(江戶川亂步《幻影城主》)
如果說阿達莫夫揭示了現代偵探小說定型的社會原因,那么江戶川亂步的結論無疑把握了偵探小說的文學特征,也就是《莫格街謀殺案》所體現的偵探小說的現代性。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現代偵探小說,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它必須包含如下不成文的要素,并由它們構成小說的主體:犯罪(也可能是惡作劇等)造成的疑難秘密,解開迷局所用的邏輯手段,讀者借此獲得的心智上的樂趣。愛倫·坡以降,涉獵偵探領域的作家,正是在這個基礎上不斷地完善和發展這一文類的。
因此,無論是從社會的屬性,還是從文學的本質上來看,公案小說都不屬于偵探小說的范疇,這一點無需贅述。清末的知識分子對此大多都有清醒的認識,最直觀的感受便是:“尤以偵探小說,為吾國所絕乏,不能不讓彼獨步。蓋吾國刑律訟獄,大異泰西各國,偵探之說,實未嘗夢見”(周桂笙《歇洛克復生偵探案》弁言)。除此以外,亦有對現代偵探本身所發的議論:“且偵探之資格,亦頗難造成。有作偵探之學問,有作偵探之性質,有作偵探之能力,三者具始完全,缺一不可也。”(定一《小說叢話》)
的確,西方偵探小說所體現的現代意識,是我國公案小說不具備的。而清代公案小說與俠義小說的合流,更使《施公案》、《彭公案》這樣的長篇巨著在綠林爭斗、江湖恩怨上著墨過多,沖淡了傳統公案小說以斷案審案為主的總體趣味,無怪魯迅曾云“斷案之外,又有遇險,已為俠義小說先導”(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那么,在時序上早于杜賓和福爾摩斯的施世綸、彭朋們,難道真的一無是處,對中國偵探小說的現代化全無影響么?
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以《施公案》為例,該書起于乾嘉、成于同光,連續書洋洋灑灑五百二十八回,結構上冗繁拖沓,文字粗陋,保留著濃重的民間口頭文學的痕跡,歷來被視為“糟粕”。可就是這樣一部在斷案過程中充斥著神仙托夢、鳥獸通靈的小說,以現代偵探小說的標準來衡量,也不乏可圈可點的閃光之處。
首先,施世綸斷案的憑依,很多時候還是具備了科學和邏輯上的根據。這一點充分體現了我國兩千年來積累的寶貴的刑偵經驗,和民間樸素的邏輯思辨的智慧。如審門斗孟文科被燒死一案,通過死羊、活羊燒過后口內是干凈還是有灰土,判斷孟文科是被殺后焚尸(第78回);又如燒水煮錢,發現鍋內水面上漂浮的羊油,從而判斷錢的確是湯羊鋪老板所有(第79回)。
其次,某些福爾摩斯式的現代西方偵探所采取的破案技巧和手段,在《施公案》里也能找到相似的痕跡。比如福爾摩斯擅長的化裝偵查,施世綸亦多次惟妙惟肖地裝扮成卜人、商販、仆從,深入市井搜集線索證據,屢獲奇效,最著名的便數佟六、賀重五謀害白富全、誘拐朱氏一案(第166回—172回)。再如福爾摩斯常利用在報紙上登廣告的計策令犯人自露馬腳,施公也曾張榜懸賞遺失的繡鞋,令謀害良家婦女的李賓自投羅網(第301回)。至于福爾摩斯時常念叨的觀察力的重要性,在施公身上也多次得到體現,例如從被風卷起的麻裙下瞥見新的紅褲子,便推測出那位前去祭掃的未亡人或有奸情。這個故事也為吳趼人所稱道,改編后收入《中國偵探案》。
最難能可貴的是,小說曾借施公之口,指出舊時審案的弊病:“斷獄悉皆避重就輕、以耳代目,行個通詳稟稿,就此了事。或有難于推諉之案,當堂提訊,則又審問不當”(《施公案》)。盡管施公自己也搞刑訊逼供的那一套,但這些話可謂鞭辟入里,道破了造成小說中所有冤假錯案的根本緣由。而這恰恰也是西方偵探小說傳入時,許多文人所深感痛切的。
由此可見,偵探小說固然是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時代環境的造物,它的文學特質,卻能在傳統的公案小說中尋到只鱗片爪的呼應。對于中國本土偵探小說的先行者而言,偵探的原點應該是杜賓和福爾摩斯,而非施世綸、包拯或者彭朋。可在他們的創作中,公案小說仍是一種不容忽視的生命潛流般的文學經驗。而這也正好可以說明,為什么偵探文學在中國的發端要領先于更接近西方的日本,而同時期傳入并流行的科學小說在本土的創作上卻無后繼。
二
1896年,張坤德翻譯的《歇洛克呵爾唔斯筆記》開始連載于上海的《時務報》,身為當時西方世界家喻戶曉的小說人物,福爾摩斯正式走進了內外交困的中國。緊步柯南·道爾之后為國人所知曉的,是愛倫·坡、加博里奧、毛利森、葛威廉、卡特這些同樣享有崇高聲望的偵探小說作者。
大量的偵探小說潮水般涌進這個閉塞的國度,改革派看到了這類小說所蘊含的科學與人權的精神,作家們如獲至寶地學習著五光十色的敘事技法,民眾則得到了暢快淋漓而又極富智趣的閱讀體驗——這些自然都是我國傳統文學中匱乏的或者不多見的。不過,普通讀者能夠如此迅速地接受這個舶來品,而第一批本土作者又足以依葫蘆畫瓢,除了偵探小說自身的魅力與生命力,也不能不承認,它可以從異國的水土里攫取生長的營養。正如阿英所說:“……偵探小說,與中國公案小說和武俠小說,有許多脈搏互通的地方。”(阿英《晚清小說史》)李歐梵的觀點則更加直截了當:
“雖然福爾摩斯這個人物與中國傳統小說中的人物不同,但是它的探案體裁本身卻和公案小說相符合;換言之,公案小說也為福爾摩斯提供了一個‘文類的土壤。”(李歐梵《福爾摩斯在中國》)
所以,中國早期偵探小說的作者,大體上都是受了西方偵探小說的吸引,初步了解了偵探小說的寫作技巧,但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卻仍受著傳統公案小說的影響。因此,早期的中國偵探小說,在敘事時間和敘事角度上已經開始采取西洋小說的寫法,而在筆法上仍保留了傳統公案、俠義小說的特點。這一時期內較為有名的作品,如《九命奇冤》、《錢塘獄》、《春阿氏》等,都是在西方偵探小說和傳統公案小說的夾縫中形成的,由此顯出一種兩頭牽連的奇特風貌。
光緒三十年(1904)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連載于《新小說》的《九命奇冤》,可以說是仍處在試驗階段的中國早期偵探小說的代表作。小說取材自雍正年間震驚南粵的“七尸八命”案,或由嘉慶年間安和所著《梁天來警富新書》加工而成。單行本于1906年由廣智書局刊印,署名“嶺南將叟”,也就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作者吳趼人。小說共計三十六回,講述了廣東省番禹縣梁、凌兩家親戚,因“風水問題”漸生罅隙,凌貴興竟伙同強盜,縱火燒死梁家一門八口,由于知縣、知府、按察使等收受凌家賄賂,反將證人張鳳打死,使案件遲遲不能告破。最后梁家長子梁天來上京告了御狀,蒙欽差查辦,才得以申冤。
從題材上看,《九命奇冤》與傳統公案小說十分近似,其旨趣與現代偵探小說也相去甚遠。然而,這部小說在許多方面還是實現了突破與超越。
首先,小說的主旨已不再是頌揚清官的剛直鋤奸,而是重在抨擊封建吏治的腐敗。正是地方官員的貪婪昏庸,才使得梁家一家八口的冤案不見天日,而后更將證人打死,釀成了九命奇冤。小說也試圖反撥充斥在傳統公案小說中的神鬼報應的迷信思想,雖然也穿插進“風水”、“算命”的內容,但劇情的進展讓這些無稽之言不攻自破。小說結尾甚至寫道:“可憐凌貴興財雄一方,卻受了這般結果,都是‘迷信兩個字種的禍根。”(吳趼人《九命奇冤》)
其次,小說采取了倒敘的手法,將原本應該在十余回后描寫的凌貴興假扮強盜、攻打石室的情節,以電影鏡頭式的場景描寫,生動地展現在了小說的開頭。難怪胡適評價《九命奇冤》時曾說,“他用中國諷刺小說的技術來寫家庭與官場;用中國北方強盜小說的技術來寫強盜與強盜的軍師;但他又用西洋偵探小說的布局來做一個總結構。”
總的來說,《九命奇冤》為夾縫中萌芽的中國偵探小說提供了一種路徑,緊隨其后的《錢塘獄》、《春阿氏》這類作品,大體上也延續了《九命奇冤》的文脈,即在主題思想和寫作技法上謀求突破,卻仍無法徹底擺脫傳統公案小說的窠臼,比如仍有大量的關于堂審和酷刑的描寫,而小說本身也未曾凸顯案情的曲折和推理的縝密。
此外,吳趼人本人在《九命奇冤》刊行的同年,還編寫了一部《中國偵探案》,收錄了三十四則公案故事,敘事上稍稍輔以偵探小說的寫法,頗有和流行的譯介偵探小說一較高下的意味。遺憾的是,這部小說集雖然書名頗為時髦,但并沒有得到讀者的認同,思想性和藝術性都遠遠達不到同期譯介小說的水準。
而到了190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中國女偵探》,作者署名陽湖呂俠,曾有學者通過考證呂思勉母親的日記,證明此人正是著名的史學家呂思勉先生。該書收錄《血帕》、《白玉環》、《枯井石》三種文言短篇,以“黎采芙女士”同閨中姐妹講述偵探故事的方式,將三個案件串聯起來。其中《血帕》一案,宴席間,眾姝曾有這樣一段頗為有趣的議論:“中國小說之美,不讓西人,且有過之者;獨偵探小說一種,殆讓西人以獨步,此何耶?豈中國偵探之能力,固不西人若歟?”對此,作者隨即借李薇園女士之口答道:“否,否,以吾所聞睹,則中國人于偵探之能力,固有足與西人頡頏者。”(吳趼人《九命奇冤》)
平心而論,《血帕》等三篇小說,案情的確詭異曲折、撲朔迷離,但破案的過程甚是簡單,例如《血帕》中,煙館老板女兒身上的血書手帕,自然而然地就解開了她們自殺的謎團,遠遠達不到與福爾摩斯們相頡頏的程度。
盡管如此,《中國女偵探》同《九命奇冤》一樣,仍應在中國偵探小說發展的歷史上占據一席之地。“女偵探”這一標簽,在中國偵探小說史上固然是開了先河,更重要的是,同樣是為中國偵探之能力正名,吳趼人賭氣似地編纂《中國偵探案》,卻一頭又搗進了公案小說的死胡同;而自《中國女偵探》始,中國的作家們似乎認識到了,想要在偵探小說的領域內與歐美作家頡頏,就必須放下身段,虛心向對方學習,從模仿做起,循序漸進地構建中國偵探小說的主體性。事實證明,這是中國現代偵探小說在夾縫中謀求發展的必由之路。
所以說,“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在中國現代偵探文學史上,或許也是成立的。“五四”以前,報紙和期刊上充斥著大量譯介的偵探小說,以至于阿英感慨說,“如果說當時翻譯小說有千種,翻譯偵探要占五百部以上。”(阿英《晚清小說史》)難能可貴的是,翻譯偵探小說的步伐甚至超過了作為文化中轉站的日本,幾乎與歐美偵探小說的潮流同步。因此,在龐大的譯者隊伍里,誕生出程小青這樣的深諳西方偵探小說寫作技巧、又有志于獻身偵探小說創作的人物,自然就很合乎情理了。
同他的偶像們相比,程小青自身的創作條件可謂低微——他既不像柯南·道爾念過正規的醫科大學,也沒有威拉德·亨廷頓·萊特(也就是S·S·范達因)足以研究尼采和大英百科全書的學力。自幼喪父、少年時成為鐘表匠學徒的程小青,利用工作之余補習中外小說和英文,憑借勤勉終于成為1916年中華書局版《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的譯者之一。
至于程小青早年的創作,則與同時期大多數本土偵探小說一樣,因為模仿的痕跡濃重,而介于翻譯和原創之間。例如有研究者提出其處女作為《鬼妒》(刊于《小說海》1卷4號,1915年4月1日),但實際上卻是程小青翻譯英國作家Alice Claude的小說;而一度存疑的福爾摩斯系列的《角斗智》(連載于《小說大觀》第9、10集,1917年),則的確是程小青仿寫的偽作,就連李歐梵也認為足以亂真。
直到1919年5月27日——中國現代偵探小說史或許應該永遠銘記這一天,正如《血字的研究》問世的1886年將長鐫于世界偵探小說之碑——程小青《霍桑探案》系列的開篇之作《江南燕》,刊登在了《先施樂園日報》。我認為,《江南燕》的問世,正式標志著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的定型。
三
在討論《江南燕》的現代意義之前,仍有一部作品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俞天憤1918年所著的《中國偵探談》。
就像談到現代文學的起點,有人第一反應是《狂人日記》,也有學者提出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而關于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的定型,便有了《中國偵探談》和《江南燕》的取舍,只不過這兩部作品創作的時間和背景是如此的接近。
而在探討這個問題的時候,首先必須了解它們誕生的時代背景——“五四”,中國現代文學最重大的主題,對于中國偵探文學來說,也是攸關盛衰存亡的轉捩點。
公元1919年,自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以來,“五四”新文學運動已經進入了第三個年頭。陳獨秀在新年伊始發出了“擁護德謨克拉西(democracy,民主)和賽恩斯(science,科學)兩位先生”的呼號,而甫登歷史舞臺的知識精英文學的作者們,挾著先前批判黑幕小說的聲勢,向舊的文學傳統發起了猛烈的進攻。為近代中國吹進“科學”、“民主”新風的偵探文學,仿佛一夜間就被曾經對它滿懷期許的思想的先驅者們拋棄。在新文學和舊文學的夾縫中,偵探小說一時間踽踽難行——在精英文學的壁壘前,它成了鴛鴦蝴蝶派的“逆流”;而在市民通俗文學的陣線里,它就像一個落難的貴族小姐,總顯得沉默寡言、不甚合群。對此,有學者曾作出準確的解釋——
“‘五四以后,偵探小說仍在翻譯,但是把它作為輸入西方文明的議論就少了。這時對于讀者來說,啟蒙需求不再大量存在,就只剩下娛樂的需求,失去了社會的啟蒙需求,偵探小說在通俗文學中所占的比例,也就大大降低了。”(袁進《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
在本土偵探小說創作的最低谷,《中國偵探談》和《江南燕》的問世,對于這一文類的存續和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作為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的先鋒,俞天憤曾得到過“中國之有偵探案,實天憤之創造也”(徐天嘯《俞天憤》)的評價,也自詡“中國偵探小說,本是在下始創的”(俞天憤《白巾禍》),他立志于作“純粹的中國式的偵探小說”,而收錄了《黑幕》、《雙履記》、《三棱鏡》、《鬼旅館》等十二篇文言短篇小說的《中國偵探談》,也的確稱得上是“辛亥革命”以來最優秀的本土偵探小說。
這十二篇小說幾乎全部采用自敘體,情節回旋曲折,懸念扣人心弦,破案者多從細微處觀察推敲,令讀者于山窮水盡時豁然開朗。這些小說基本上具備了現代偵探小說的特點,在描摹世俗風情和社會的陰暗面上,更有自身的獨到之處。因此,相較于那些仍未脫離公案小說趣味,或是照貓畫虎的前作,確實朝著成熟的現代偵探小說趨近了一大步。
可惜,俞天憤終究還是與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的定型差之毫厘。換句話說,《中國偵探談》并沒有帶領夾縫中的本土偵探文學觸底反彈。阿英曾將偵探小說歸咎為黑幕書的一種源流,俞天憤卻以《黑幕》為題,并在小說開頭談到:“偵探本處黑幕地位,豈幕外人所可揣測哉”。盡管這小說主旨并不在黑幕,開頭的這段話也只是勸誡讀者“身入晦暗而不知悔,必至受其籠絡,終其身不可脫”,但這樣的辯駁不足以止息外界對中國偵探小說的攻訐。《中國偵探談》最大的缺憾,在于偵探小說自身趣味的不足,因此無法在廣泛的讀者群體里掀起熱烈的風潮,也同樣無法引發本國偵探小說作者們的共鳴和效仿。
其實,無論是《九命奇冤》,還是《中國女偵探》,乃至更早的《冤獄緣》,中國偵探小說的實驗者們都無可避免地遇到過俞天憤面臨的問題。偵探文學自身的趣味性,或者說它對讀者的藝術感染力,在這一系列小說身上,都是有所殘缺的。概括地說,這些作者無不有意識地借鑒西洋小說的技法,重視敘事的技巧和情節的排設,卻恰恰忽略了中國傳統小說所擅長的角色的塑造。眾所周知,柯南·道爾成就之卓偉,在于他塑造了歷史上最偉大的私家偵探福爾摩斯;而域外偵探小說在本國的流行,恐怕也說明了這位“歇洛克呵爾唔斯”深入人心。讀者所期待的“頡頏”,應該不止是情節的曲折、技巧的新穎,或許更盼望能出現一位可與福氏相匹敵的東方神探吧。
由此看來,《江南燕》的橫空出世,正是順應了時代的呼喚。
小說《江南燕》的劇情并不龐雜:霍桑與包朗同游葑門,拾得一粒珍珠,聯想起近日屢盜富戶的“江南燕”。而退隱蘇州的舊官吏孫守根家也遭失竊,墻上亦留下“江南燕”之名。霍、包二人受邀幫忙探查,恰逢孫家又收到署名“江南燕”的恐嚇信件。在玉潤園浴場中,霍桑、包朗“巧遇”孫家心腹仆人洪福,洪福屢屢誤導,態度咄咄逼人。霍桑則假意示弱,暗中收集證據,憑借從破廟前的旗桿上找到的一縷黑絲,最終證明洪福是盜竊孫家珠寶財物的罪犯。幾日后收到真正的江南燕的致信,感謝霍桑幫其“洗滌污穢”。
可以看出,小說的案情不算復雜離奇,但解謎的過程卻如抽絲剝繭,扣人心弦。在這一過程中,通過詳細地描述霍桑與洪福的斗智斗勇,有血有肉地勾勒出破案者與作案人的形象。就連孫守根、探長鐘德這些無足輕重的配角,也都作了簡單卻生動的刻畫。小說問世之后,便引發了熱烈的反響,霍桑很快就博得了“東方福爾摩斯”的盛名,獲得了一大批擁躉。更重要的是,不僅程小青乘勝追擊、陸續創作了一系列霍桑探案的小說,其他偵探小說的健將,也都深受啟發,著力打造各自的偵探品牌,在幾年內寫出了自己畢生水準最高的作品:俞天憤的《蝶飛探案》,陸澹安的《李飛探案》,張碧吾的《家庭偵探宋悟奇新探案》,趙苕狂的《胡閑探案》……1920年以后,中國偵探小說進入了百舸爭流的黃金時期,這其中,程小青和他的《江南燕》無疑起到了示范和領航的作用。美國學者金介甫(Jeffery.C.Kinkley)曾將這部作品比作“中國的《血字的研究》”(金介甫Chinese Justice,the Fiction),且不論這比喻背后更深層的褒貶,單從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的發展史看,的確是非常公允的。而這一切,正是建立在程小青對偵探文學透徹的體悟,以及對讀者心理需求的準確把握的基礎之上。
至此,中國現代偵探小說方算是基本定型,后世的研究者,也將程小青尊為中國偵探小說的宗匠(見范伯群主編《中國偵探小說宗匠——程小青》及《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在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三十年的漫長對壘中,正是他和后來異軍突起的孫了紅,在夾縫中勉力擎起偵探小說的大旗,憑著滿腔信念為其奔走呼喊,竭力使其屹立在現代文學的版圖之上。當然,我們也不可忘記吳趼人、呂思勉、俞天憤,還有更多的佚名的作者,他們為偵探文學在中國的扎根、發展,同樣作出了無可替代的開創性的探索和貢獻。
1925年,慕芳曾作《文苑群芳譜》,以百花比擬民國通俗文學的諸家(原載《紅玫瑰》第一卷第32期),作為星社重要成員的程小青,卻不在群芳之列,不知究竟是作者的無心遺漏,還是沒有哪種花足以附會別具一格的偵探文學?恰如海棠之于周瘦鵑,罌粟之于向愷然,我想,或許可以用程小青故鄉的茉莉花,來形容這位鴛蝴派的異類——
茉莉嬌小潔白,香氣馥郁,據說原本產自南亞,漢時引入中土,廣泛種植,深受喜愛。倘若真是如此,則可謂外來物種成功本土化的典范。程小青們在中國現代偵探小說定型的過程中所付出的心血,正是希求能從文學的夾縫里開出一叢小小的茉莉,使這獨具魅力的文類,在本國的文學史上留下屬于自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