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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鎮(zhèn)兩個逃逸的男人

2014-07-07 14:06:07白天光
西湖 2014年7期

白天光

橋頭藥鋪的韓州

韓州四十多歲,只讀過一年私塾,但對《瀕湖脈學(xué)》、《大壽世保元》能倒背如流,他的絕活兒是能唱《四百味歌括》。詞是原歌括的詞,一字不改,但曲子是他自己譜的,大都是二人轉(zhuǎn)的哈哈腔。韓州始終未娶,原來的藥鋪是他舅舅的,他舅舅沒兒沒女,韓州為他養(yǎng)老送終,后來寫遺囑把這個藥鋪給他了。原來的藥鋪叫金棒槌藥鋪,主要以參和茸為主。韓州覺得舅舅光靠藥鋪中的兩味藥是不易引來大商客的,就把藥鋪的名字改了,進(jìn)的藥材也大都是野生的草藥。韓州藥鋪的生意不錯,是因為韓州做起生意來很花哨,用橋鎮(zhèn)人的話來說,韓州很會整事兒。韓州藥鋪會突然有一天懸掛起一塊牌子來,上面寫著:今天人參醒了!韓州還會從橋鎮(zhèn)戲園子里請來一副架兒,唱他寫的《人參醒了》的二人轉(zhuǎn)。韓州和戲班子的班主苑鳳山關(guān)系很好,他一到戲班子去請一副架兒的時候,苑班主就讓他隨便挑,這時,韓州自然就會挑茄子包兒和大鯰魚。這兩個藝人在臺上是一副架兒,在臺下不是夫妻,各有各的相好。其實茄子包兒就是韓州的相好,但他就是不娶茄子包兒。茄子包兒在戲園子里是紅角兒,總是在戲快收場的時候,她出來壓陣,她在臺上唱的時候,戲園子里那些有錢人就開始往臺子上扔大洋,后來改成成卷的綿羊票子。戲園子靠茄子包兒出彩兒,晚上她要是不出臺,那么晚上的聽客們都會顯得很沒興致。苑班主把茄子包兒讓給韓州也是有代價的,韓州必須每年給苑班主一根熟透的紅參。

這天,韓州藥鋪就顯得比平時熱鬧許多,韓州會把店里所有的人參都擺在鋪子上,別的藥不上柜,韓州會把隔年生的許多好參都賣出去,實則是清倉大處理。藥鋪不光賣藥材,還賣成方兒和偏方兒,這些成方兒都來自朝廷,也叫御醫(yī)名方兒。方兒里的藥都是價格很貴的藥,比如川貝、比如藏紅花等,價格不比人參低多少。這些成方兒韓州不讓患者帶走,只讓患者看著韓州從藥匣子里一味一味地往外抓藥,抓足了再把成方兒藏起來。其實這種把戲在省城的大藥鋪里都有,和省城藥鋪不同的是,韓州藥鋪沒有坐堂醫(yī)生,而省城的藥鋪幾乎都有坐堂醫(yī)生,韓州藥鋪的偏方兒也不是來自民間,而是來自距這兒三百多里的泓濟(jì)寺,那里的老和尚腹中有偏方兒無數(shù),隨口說出來就是治病的秘笈。比如,干嚼樺樹皮能治淌汗砬子。當(dāng)然,這個偏方兒在韓州的手里,就變成了樺樹皮和黨參同嚼,可治淌汗砬子。因為這個偏方兒不能白賣,他還得隨著偏方兒賣出去一錢的黨參,這樣才能賺到錢。突然又有一天,藥鋪的那塊牌子又換了文字:四君子駕到,為天下第一神藥。四君子指的是:枸杞子、金櫻子、菟絲子、覆盆子四味滋補(bǔ)藥,同煎同飲會大補(bǔ)。韓州指的四君子駕到,是指這天吃這種方子煎的藥,滋補(bǔ)的效力足。這天,不請戲班子,而是在藥鋪門前支起一只大泥瓷甕,底下燃著木炭。泥瓷甕里放的就是四味滋補(bǔ)藥,凡是來藥鋪的可以免費喝一小瓷碗,如果要買,就四塊大洋一壇子四君子湯。這天的生意也很好。韓州會把四君子藥材打包去賣,這個包不是普通的包,是人工繡的荷包,每包僅售一塊大洋,這就很招人。四君子湯不是天天都煎的,因為在韓州的歌譜中,有四君子誕生的時間和地點,一般大都指的是驚蟄這一天。

韓州藥鋪能整事兒,是大家能看到的,而看不到的就是韓州后院藏嬌的事兒。其實,說是藏嬌也不太準(zhǔn)確,因為韓州畢竟還沒有結(jié)婚,在他后院里和他同宿的女人,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橋鎮(zhèn),除了戲子茄子包兒和他同宿之外,鎮(zhèn)上的掌柜們的媳婦、閨女,他都不會碰人家,他要在橋鎮(zhèn)待下去,就必須得有好人緣,不能有敵人。經(jīng)常到橋鎮(zhèn)找韓州的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江北巴彥鎮(zhèn)八褶包子鋪的老板娘,叫趙香芝。這趙香芝是個寡婦,三十多歲,說話有點侉,她是江浙一帶的人。她丈夫原來是在民國行署做官的,后來暴病身亡。她的八褶包子餡大、皮薄,價格也不高,所以到她那兒吃包子的人,天天都是客滿。但趙香芝生活講究,每月逢十的時候,她總要關(guān)板兒一天,這一天,她就要到橋鎮(zhèn)來,她來到藥鋪,不走正門,而走斜門,她有斜門的鑰匙。每次趙香芝來看韓州,總要給他拎十幾個包子,還有巴彥鎮(zhèn)醬肉鋪的醬肘子、醬雞雜,這些東西都是韓州愛吃的。第二天早晨,天剛撲明,韓州就會送趙香芝過江。韓州和趙香芝同居至少也有一年多了,可韓州就是不娶她。而趙香芝和他同居的目的,是為了感動韓州,讓他早點把她娶了。

還有一個女人經(jīng)常到韓州的藥鋪里來,是距這里三十多公里范家私塾學(xué)堂的女先生范國馨。這個女人是個老姑娘,二十八九歲,長得又白又胖,說話的聲音也好聽。她不屬于那種嫁不出去的女人,而是她過分挑剔對方,這就讓她的婚姻出現(xiàn)了難度。她希望自己能嫁給一個家境殷實、讀過許多書,寫得一手好字的男人。這就有點不著邊際,讀過許多書的人,未必家境殷實,在這個世道上,窮秀才日子過得寒酸,而家境殷實的地主,未必見得能通讀四書五經(jīng),也未必能寫一手好字。她在前幾年來過一次橋鎮(zhèn),那天也趕巧,韓州正在藥鋪門前演他寫的蹦蹦戲,范國馨也去湊熱鬧,當(dāng)聽說兩個戲子唱的是藥鋪掌柜寫的戲,就留意了韓州這個人。《人參醒了》這出戲有一段唱道——

一葉參

兩葉參

參參都能找到魂

七葉參

是參中王

山中隱藏不惹人

九葉參

是參中的魂

人的靈魂是何物

九葉參告訴你

是天地乾坤

……

范國馨聽了這戲詞,不由得驚嘆道,真是少見的奇才。人都散盡了,范國馨還是舍不得離開,她想和韓州一起小飲,等藥鋪前沒人的時候,范國馨才湊到跟前,說道,你的戲文我聽了,寫得很好。你不是戲園子的班主,卻能操筆寫戲,明清文人很多都養(yǎng)有自己的家庭戲班,著名者如李開先、屠隆、屠沖暘、沈璟、張岱、阮大鋮、冒辟疆、查繼佐、李漁、尤侗等。有時官府里也養(yǎng)戲子,使得政府部門不得不一再發(fā)布禁令。清嘉慶四年(1799年)曾有皇帝諭旨曰:聞近年各省督撫兩司署內(nèi)教演優(yōu)人之事……俱不許自養(yǎng)戲班。而你卻變相地養(yǎng)了個戲班子,這就很了不起。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范國馨,雖屬女流之輩,可也是在哈爾濱有名的范家私塾學(xué)堂的教書先生。我父親范啟梁,也算是關(guān)東第一私塾先生。在我父親的弟子中,進(jìn)朝廷為民國新政做官的就有四五位,在各省做省長的也有四五位,巴彥縣縣長的兒子、閨女、外甥都送到我范家私塾學(xué)堂。你這么有才華,不知師從于誰?

韓州說道,誰也沒有師從,只讀過一年私塾。不過,我們家算是書香門第,父親曾經(jīng)給段祺瑞做過幕僚,我爺爺過去也是一介名醫(yī),叫范石船。家里藏書過萬卷,卷卷我都翻閱過,所以我成不了大氣候,卻也是個雜家。靠藥鋪吃飯,自得其樂。今天和范先生結(jié)識,很投緣,晚上我請你吃飯,如何?

范國馨說道,我也正有此意。你學(xué)識廣博,拜你為師也不是謙遜之言。

兩個人晚上在一起吃飯。他們沒有在橋鎮(zhèn)吃飯,而是去了江北,進(jìn)了一家叫“十大碗”的滿族御膳莊。兩個人都不是滿族,卻也都有貴族氣,十碗菜只吃沒了兩道菜,剩下的八碗菜,韓州就用膳莊贈送的御膳匣子裝了起來。兩個人都很有酒量,一壇子酒被他們喝光了,卻也不見他們誰醉。半夜的時候,韓州和范國馨就在藥鋪的后院同居了。范國馨不像趙香芝那樣和韓州往來頻繁,范國馨每個月只到橋鎮(zhèn)來一次,過了夜第二天就走。最近幾個月,范國馨沒來,他自然會想到這個范國馨可能嫁人了,她也是非常希望韓州能娶她,可韓州絲毫也沒有娶她的意思。

韓州對女人的喜好有些怪異,他希望女人要胖,肉要白,說話的聲音要柔和,這些特點在兩個女人身上都能找到。韓州之所以不娶她們,也不是為了自由,而是他知道自己呵護(hù)不住這些女人。

在后院,韓州的生活雖然沒有太多的樂景,但兩個女人也讓他在寂寞中打發(fā)時光,而這兩個女人,他最欣賞的還是范國馨。范國馨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到橋鎮(zhèn)來了,他估摸著這個女人究竟嫁給了什么樣的人。這天,韓州走出了木香鎮(zhèn),先到了省城,然后又去了雙城堡。雙城堡過去是護(hù)國軍的兵營,現(xiàn)在仍然駐扎著護(hù)國軍,所以,到雙城堡來去并不自由,但韓州還是隨著一伙生意人混進(jìn)了雙城堡。到了雙城堡,他就打聽范家私塾學(xué)堂,在雙城堡沒有人不知道范家私塾學(xué)堂的。他先在雙城堡的一個飯館吃飯,邊吃飯邊和店小二打嘮兒,店小二對他說,現(xiàn)在的范家私塾學(xué)堂和過去不能比了,過去私塾學(xué)堂只有十幾名學(xué)生,現(xiàn)在私塾學(xué)堂已經(jīng)有三十多個學(xué)生,大都是省城貴族的孩子,也有附近大財東的兒子。范家私塾學(xué)堂是有規(guī)矩的,教書先生都是范家人,別姓的先生一概拒之門外。

韓州就再打聽,學(xué)堂里的范國馨是不是還在教書?

店小二說,上個月范國馨嫁人了,男人是省城國立高中的校長,也是范家私塾學(xué)堂出去的。這個校長到雙城堡來過一次,他姓靳,叫靳天順,父親靳開來,是省城有名的大財東,專賣洋酒和洋煙,這兩樣?xùn)|西是國家專賣,能撐得起這種生意的人,必須有省里的官員給他做后臺,可見這范國馨是嫁對了人。靳天順不到三十歲,而范國馨卻比他大六歲。兩個人年齡雖然相差懸殊,可看著也很般配……

韓州其實沒有必要到范家私塾學(xué)堂去,因為店小二已經(jīng)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他從飯館里出來,就又回到了省城,到省城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就找一家客棧住了下來。這一晚上,韓州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其實他應(yīng)該娶范國馨為妻,范國馨和他在藥鋪的后院只住了十幾次,而韓州卻一直也沒向范國馨求婚,范國馨可能是對他韓州失望了,才嫁了人,這事想起來,他覺得有些后悔,但后悔的藥是吃不得的。這個晚上,他也在想另一件事,那就是該把江北的趙香芝娶了。趙香芝不識文斷字,更不愿意走出她那個小鎮(zhèn),但她是一個好女人,如果不娶她,她也嫁人,往后韓州的日子就會更加寂寞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離開客棧,到了省城的江岸碼頭,上了一條俄國人開的客輪,坐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巴彥鎮(zhèn)。他去巴彥鎮(zhèn)找趙香芝八褶包子鋪。包子鋪這些日子很紅火,有的時候通宵都在營業(yè),趙香芝每天只到包子鋪待上一個小時,和管家結(jié)賬,然后就到她的居所歇息。以前,韓州沒有到八褶包子鋪吃過包子,他推開包子鋪的門,見屋子里的人是滿的,后廚有兩個趙香芝的徒弟在蒸包子,他就向店小二問,你這店的掌柜趙香芝來了沒有?

店小二說,一般她白天不來,到了晚上掌燈的時候,她要來親自掌燈,然后和管家算賬,再吃點兒鎮(zhèn)上郭寶奇點心鋪的點心,喝上一碗綠豆粥,然后就回去歇息了。

韓州說,現(xiàn)在我想找你們包子鋪的掌柜,怎么才能找到她?

店小二說,她的家門不許別人隨便進(jìn)出,想見她,就得叫丫鬟請她來。要想見我們掌柜,你要先報上字號,掌柜的要是見就見了,要是不見那你就該請回了……

韓州報上字號,請鋪子里的丫鬟去叫趙香芝。

丫鬟仔細(xì)地看了看韓州,問道,這位老爺從何而來?找我們家的掌柜是不是有急事?如果沒有急事,這時候掌柜的正在睡覺,她不會輕易見別人。

韓州說,自然有急事,不然我為什么起這么大的早來這里。我在江南木香鎮(zhèn),你和你們掌柜報上我的字號,她就知道我是誰了。

丫鬟去了,不大一會兒,丫鬟就又回來了,說,我家掌柜的不想見你,你還是請回吧。

韓州起身謝謝伙計和丫鬟,就離開了包子鋪。

韓州回了江南的木香鎮(zhèn),剛開門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有急促的敲門聲,他推門一看,怔了,是趙香芝。就說,我剛從你們包子鋪出來,丫鬟說你不見我,我就回來了。

趙香芝笑著說,你想見我,我是愿意見你的。只是你一路操勞,就到我那兒去了,吃得不踏實,歇息得也不踏實,還是我到你這里來吧。

趙香芝隨韓州進(jìn)了藥鋪,韓州讓她到后院,她卻沒去,坐在椅子上,問道,你去了雙城堡,范國馨可好?是不是她已經(jīng)嫁人了?

韓州又一怔,說道,香芝,我小看了你。我和范國馨的往來竟然也沒有躲過你的眼睛。你是實在人,我就得跟你說實話,我確實相中了范國馨,因為她識文斷字,門戶的名聲很大,我從小也沒讀過書,很想到她的私塾學(xué)堂里讀上幾年私塾,覺得合適就娶范國馨。我這次去了雙城堡才知道,范家私塾學(xué)堂太大了,在里邊學(xué)習(xí)的都是一些名門貴族的孩子,而我卻是一介生意人,想進(jìn)她的私塾學(xué)堂學(xué)習(xí),范老先生是不會收我的,還有,這個范國馨看中的是我的生意,并不是我這個人。多虧我沒娶她,不然我會后悔一輩子。我想,在我的一生中,也只有你們兩個女人最中我的意,我今天到你的包子鋪找你,就是想跟你說,我要娶你……

趙香芝笑了,我和你在一起住過,可我并沒有把你當(dāng)做我的男人,因為你是個男人,卻不是一個大丈夫。和你這種男人在一起活著,將來肯定累得慌……如果你想和我繼續(xù)過這種隔三岔五就能找樂景的日子,我倒是愿意,但嫁給你是不行的。

韓州心里犯嘀咕,也不知趙香芝說的是不是心里話。韓州也笑道,那我知道了。你和范國馨沒法比,她圖的是錢財,而你圖的卻是享福,比對起來,你更讓我佩服。今天還回去嗎?一會兒我請你吃中午飯。

趙香芝說,今天肯定得回去,往后,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能由你來定,我想和你過夜就過來,不想過夜就不來了。這幾天我很累,因為包子鋪的生意越來越好,我不能甩手不管……

趙香芝和韓州聊了一會兒,她就起身說道,我走了。往后,沒有事別到江北我的包子鋪去,我的生意是下人的生意,時間久了,你會瞧不起我,這是我的心里話。

趙香芝沒有和韓州親近,就推門走了。

……

韓州已經(jīng)失去了兩個女人,但韓州并沒有感到失落,因為他的藥鋪也常有女人來光顧,只要他作出暗示來,沒有哪個女人不接受他的。

這天,鎮(zhèn)上的女裁縫高秀菇來到他這里。她要買一副韓州的偏方兒,因為她最近得了一種怪病,常常在半夜的時候醒來,然后梳洗打扮,梳洗打扮結(jié)束以后,就推開門到山根底下來回走。也很怪,山上的狼和大獸常在半夜出沒,有一次,高秀菇還遇見了一只老虎,無論是狼、大獸還是老虎,見了高秀菇都嚇得跑了。見它們跑了,高秀菇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夠了就又回家,到家以后,她又把衣服、褲子脫下,鉆進(jìn)被窩里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鎮(zhèn)上的毛十二先生給她看過這個病,說叫癔癥,給她開了幾十副藥,吃完了藥以后,仍不見效。

治癔癥的偏方兒,韓州倒是有幾個,但這些偏方兒里的藥,藥鋪里沒有。都是一些古怪的東西。虎骨五錢、女人的指甲一錢、烏龜?shù)念^一副、童子尿一泡,然后煎服……

韓州把藥方兒拿出來,遞給了高裁縫。高裁縫不識字,就讓韓州把偏方兒念給她聽,她聽了嚇一跳,說道,就虎骨還算干凈,其余都是不干凈的東西,如何煎服得了。就又說,有沒有別的方兒?

韓州說,你的病和你睡不踏實有關(guān)系,還有一個成方兒,可以試一試。朱砂三錢、茯苓五錢、菟絲子五錢、甘草五錢……我可以替你煎,你只要到時候來服就行。

高裁縫問,這幾味藥多少錢?

韓州說,不要錢,都在一個鎮(zhèn)上住著,往后我要做衣服到你那兒去,給我少算點就行了。

高裁縫笑道,韓先生這身打扮,都不是成衣店的裁縫做的,衣服料子也都是洋貨,內(nèi)行人一打量就能看出來。你這身衣服是從省城的大洋行買的,尤其是你腳上這雙鞋,是水牛皮的,也是洋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是俄國貨。如果韓先生執(zhí)意不收錢,那我就專門給你做件衣服……

韓州給高裁縫出的成藥方兒,高裁縫服了幾劑以后,明顯感覺晚上睡覺踏實了,也不夢游了。于是,韓州就又給高裁縫出了一劑方兒,高裁縫服后感到渾身都舒坦,高裁縫經(jīng)常出入韓州藥鋪,只半年多的時間,臉上的皺紋少了,人也白了,面皮也嫩了許多。其實,高裁縫的歲數(shù)并不大,只有三十一二歲,在沒服藥以前,她有點見老,自從服了韓州給她煎的藥,她整一個人都變了。漸漸地,她對韓州也起了激情,那天,她去韓州那里,見韓州的藥鋪只有韓州一個人,就暗示他,我啥時候能和你到你家的后院坐一會兒?

韓州說,后院很冷清,我這個人手懶,被褥包括枕套,半年也洗不上一次,怕你笑話。

高裁縫說,那我更應(yīng)該到后院去看看了,能洗的幫你洗洗,能縫的幫你縫縫……

韓州還是沒有把高裁縫領(lǐng)到后院去,只道了一聲謝,問道,你家男人還在山上伐木嗎?

高裁縫的男人姓沈,叫沈萬恒,常年在大山林里伐木,半年左右才回一次家。沈萬恒不是木香鎮(zhèn)的本地人,原來是從山東闖關(guān)東來的,高裁縫也不是當(dāng)?shù)厝耍鞘裁吹胤饺耍?zhèn)上的人也都不知道。她說話的口音好像京城人的口音,在鎮(zhèn)上,這家人也很少與人來往。但高裁縫的活兒好,她家里有一臺洋機(jī)器,也叫手工縫紉機(jī),縫的線碼很均勻,手工錢要得也不多。丈夫沈萬恒一回到鎮(zhèn)上來,整天躺在熱炕上睡覺,在家待上十天半月,還得上山。在家的這些日子,他頓頓離不開酒。他下山的時候,會整袋子地往家里馱肉,一般都是狍子肉和鹿肉。高裁縫不太喜歡吃肉,常把這些肉賣給鎮(zhèn)上的大館子。每年沈萬恒能拿回來許多錢,在橋鎮(zhèn)沈家的宅院也不小,只是在橋鎮(zhèn)的最東邊,距離三泉山很近,但宅院的院墻很高,院墻上沒有瓦,卻長滿了荊棘,這是沈萬恒特意種的。院子里有六間房,沒有大牲口,有一條俄國洋狗,這狗叫謝廖沙。謝廖沙從來不亂叫,常年蹲在門口,它什么也不怕。有一年,一條狼到隔壁的院子去禍害羊,生生地讓謝廖沙給咬死了。謝廖沙這狗很聰明,眼睛很尖,好人壞人也能分得清。有這條狗在院子里,沈萬恒不在家時,高裁縫在家里就什么也不怕,心里很踏實。沈家什么也不缺,但缺兒女,他們結(jié)婚快十年了,卻也沒有孩子,兩個人都讓木香鎮(zhèn)的毛十二先生給看過,診脈后毛先生說,女的沒毛病,但男的陽脈太弱,腎氣不足,這和他常年喝酒有關(guān)。毛先生又說,只要男方把酒戒了,三年內(nèi)腎氣就會上來,媳婦自然就能懷上。

沈萬恒不聽毛先生的勸誡,酒照樣喝,三頓酒一頓也不缺。至于有沒有孩子,將來有沒有人給他續(xù)香火,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高裁縫拿他也沒辦法,只要他每年能往家里交錢,一切都隨他去了。

韓州問得很真誠,高裁縫就說,他原來是半年回來一次,現(xiàn)在什么時候回來也說不準(zhǔn),上次回來到現(xiàn)在都快一年了,臨走的時候,他拉走了二十壇子酒,不把這些酒喝完他是不會回來的。我家掌柜的是滾刀肉,我拿他沒辦法,就隨便他了。我這個家就是他的客棧。

韓州說,那你往后該怎么辦?

高裁縫說,和他過一輩子,注定是要守一輩子活寡,這也是命里注定,我認(rèn)了。他不在家我也有樂景,我不把做裁縫當(dāng)生意去做,而是當(dāng)作一種樂景。我也有喜好,喜歡沒事的時候去戲園子聽?wèi)颍瑧驁@子里如果來了新角兒,我至少每天晚上都去看,一直到看膩了為止。我也喜歡做吃的,也不知為啥,我喜歡吃洋玩意兒,俄國的列巴、紅湯、里道斯,有時也喝點伏特加。我吃這些東西也不光是自己吃,我一份兒,我家的謝廖沙也一份兒。

韓州就笑了,你要能嫁給一個俄國人,那就對你的口味了。

高裁縫說,你還真說對了,我向來就喜歡洋人,但東洋人和高麗人我不喜歡,看著他們,咋看都像咱們中國人。我最喜歡的還是俄國人。不瞞你說,現(xiàn)在我就有一個相好的,叫亞歷山大,他是從俄國流亡到這里來的,他原來在俄國也是一個貴族,父母都沒了,有個姐姐也從來不管他。有一次,他偷了東宮的一件珍寶,這件珍寶如果轉(zhuǎn)賣成中國的大洋,能換五百萬。俄國新政府通緝他,他先逃到了法國,然后又從法國逃到了中國,他很有錢,大概他在法國就把他偷的那件珍寶賣了。他現(xiàn)在在省城,有一家炭行、一家客棧,他的客棧叫索菲亞賓館,很大。三層樓,樓下是西餐廳。有一年,他到橋鎮(zhèn)來采購粗麥面,啥叫粗麥面,也叫全麥,在磨面的時候,不把麥糠篩出去。我和亞歷山大認(rèn)識也是天意,那天,我想吃鎮(zhèn)上老呔兒餅店的薄餅,剛好那天我們倆坐在一張桌子的對面,他買了四五張餅,還有卷餅用的豆芽、蒜苗,可只吃了一張就吃不下去了,我看出他不太喜歡吃這種東西,就對他說,你們俄國人不喜歡這種東西,我給你介紹一家館子,鎮(zhèn)西的饅頭店,店的對過有干果店,那里有蘋果醬,我見過一個俄國人就很喜歡用饅頭蘸蘋果醬吃,吃得也有滋有味的。俄國人也不客氣, 說道,請這位女士領(lǐng)我到那里去。我就領(lǐng)著這個俄國人去了饅頭店,又替他在干果店里買了一瓶蘋果醬,還有這里唯一賣的洋貨,是叫格瓦斯的飲料,這個俄國人很高興,此后,我們就有了來往,每次他到橋鎮(zhèn)來,都要買一只列巴和兩根里道斯送給我,后來他告訴我,他叫亞歷山大。有一天,他回省城已經(jīng)錯過了輪渡時間,就又返回了橋鎮(zhèn),因為他還沒有吃晚飯,就又去了饅頭店,在橋鎮(zhèn)的路上,碰巧遇見了我,我知道他錯過了輪渡時間,就大膽地邀他去家里住,也就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有了疼我的男人。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很甜蜜,有一天,我丈夫回來了,剛好那天亞歷山大也在我家里住。沈萬恒什么也沒說,抄起棒子就打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絲毫也沒有畏懼,他奪過了棒子,用手就把棒子折斷了。沈萬恒進(jìn)屋又找到了一把伐木用的板斧,想一下就把這個洋人砍死,亞歷山大也沒躲閃,又奪過了板斧。亞歷山大赤手和沈萬恒交戰(zhàn),把沈萬恒打得鼻青臉腫,又將他的一條腿踢傷了。沈萬恒坐在地上起不來,亞歷山大又把他扶起來,把他抱進(jìn)屋里,放在炕上。

沈萬恒問,你懂中國話嗎?你叫什么,從哪兒來,怎么和我老婆勾搭上的?

亞歷山大說,我的全名叫亞歷山大·格拉漢姆。你這個笨蛋,我跟你說了也白說,你是記不住的。我是俄國人,在離開俄國的時候,我就懂得漢語,因為我的父親過去來過中國省城。他來中國總是帶著我。我經(jīng)常去中國的省城,所以我的漢語說得比你這個人還流利。我和你夫人不叫勾搭,你跟別的外國人說勾搭他們都聽不懂,我也是在去年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我和你夫人在一起,是因為我們互相喜歡。你常年不回家,對你的夫人沒有感情,你酗酒成性,把你的夫人常年扔在家里不管,你每年給家里的錢還不如你夫人做兩件中國旗袍的錢,更可恨的是,上一次你回家,在家待了七天,竟然沒有和你的夫人發(fā)生過一次性關(guān)系,你這個家伙貌似老實厚道,其實是一頭蠢豬。我看,你還是和你的夫人離婚吧,我娶她。她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你,我把她這個人領(lǐng)走。她跟了我,這一輩子就幸福了……

沈萬恒擦著嘴角的血,說道,俄國人我見得多了,在省城,俄國人不少于兩萬人,他們大都是一些白俄的越獄者,還有俄國皇帝被推翻以后,那些過去給朝廷做事的或者是有點錢的,沒逃的人都被新政府給收拾了,所以,他們一大批人都逃到中國了……你要娶我老婆,你有這個能力嗎?

亞歷山大說,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能力肯定要比你強(qiáng)。你這個破宅院,不如我現(xiàn)在身上的一塊金懷表值錢。聽說,你還有幾畝地,這幾畝地也抵不上我十只雪茄的錢。還有,你不是能喝酒嗎,論酒量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沈萬恒笑了,這你可是說大話,在我們山上伐木的有七十多個人,我喝酒的時候撂倒了六十九個人,只有一個人沒把他喝倒,那是我們的主子,我怕把他喝倒了,他把我趕下山。今天咱們就喝酒論輸贏,你要把我喝倒了,我的老婆就給你,如果你喝不倒,我就要把你綁起來,讓你活活餓死。

亞歷山大說,這樣做很公平。

沈萬恒就沖高裁縫說,去,讓鎮(zhèn)上的周三燒鍋坊裝一水桶酒來,給他現(xiàn)錢。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了二十塊大洋,扔給了高裁縫。

高裁縫對沈萬恒說,掌柜的,都是我的錯,要打你就打我吧,怎么懲治我我都認(rèn)了,因為我做了不該做的事,你把亞歷山大放了吧,是我勾引了他……

沈萬恒說,現(xiàn)在誰對誰錯,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就是把這個亞歷山大殺了都不算過分,就是把你們倆都?xì)⒘耍?zhèn)上的人也不會怪我,還會說我像個大丈夫。但是,我打不過這個亞歷山大,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亞歷山大你是干啥的?

亞歷山大說,做生意的,是省城出了名的商人。我有一家炭行,一座賓館,一個西餐廳,我說的這些行當(dāng),你一個也不懂。不過,我應(yīng)該讓你知道,我在俄國是皇家侍衛(wèi)軍的軍人,也是一個神槍手。像你這樣的人,就是十個人,也未必能對付得了我。我不是欺負(fù)你,用中國話說,我的行為不是欺男霸女,因為你和你的夫人的婚姻原本就是一個錯誤,我要把這個錯誤更正過來。

兩個人就開始對飲起來,顯然沈萬恒的酒量不如亞歷山大。沈萬恒快醉了的時候,亞歷山大仍然很清醒,他對沈萬恒說,大哥,快從山上下來吧,把酒也戒了,好好跟你的夫人過日子,我知道你沒有啥手藝,但憑力氣,你也能養(yǎng)活你和你夫人,再說,你的夫人靠手藝也能賺錢。如果你覺得在橋鎮(zhèn)膩歪,我給你買兩坰地,種地打發(fā)日子也很不錯,如果能做到,我就不再到這兒來了。

沈萬恒醉眼蒙眬地說道,你還是滾蛋吧,我和我媳婦怎么過日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往后,你就別到我這兒來了……

亞歷山大說,你這么說我是不欣賞的,如果以后你仍然惡習(xí)不改,那你就趕快騰地方,我把你夫人娶了,如果你看不慣,我就把你夫人領(lǐng)走,領(lǐng)到省城去,我在省城給她開一家大的裁縫店,你看行不行?

沈萬恒說,你這個老毛子,有點不要臉,往后我和我媳婦怎么過日子,你管得著嗎?

亞歷山大起身說道,大哥,你是一個沒出息的男人,我瞧不起你。再見!說完,亞歷山大就走了。

……

高裁縫跟韓州講完了她和亞歷山大的經(jīng)歷,說道,這個亞歷山大還真是個爺們。

我吧,實話跟你說,如果你和沈萬恒要是離婚的話,我也會娶你的,不過,我和亞歷山大比,這個老毛子比我有能耐,現(xiàn)在我就不打你的主意了。

此后韓州在他的藥鋪里變得沉默了,他的藥鋪也不如原來熱鬧了,他覺得,他的女人緣可能從此就消失了。包子鋪的趙香芝,還有那個私塾先生范國馨,不過都是過眼煙云,而這個高裁縫也注定和他沒有緣分。

韓州的藥鋪越來越衰落,某一天,他就把他的藥鋪賣掉了。

這一天,他去鎮(zhèn)長許青燈的家,把五千塊大洋給了許青燈,說道,鎮(zhèn)長,這些錢是我今年藥鋪的收入,我不想干了,把這五千塊錢交給你,有一件事,我想跟你交待一下,將來,高裁縫可能會被沈萬恒給休了,她現(xiàn)在和一個俄國人關(guān)系很好,但我心里有數(shù),這個俄國人將來也不會娶她。高裁縫往后的日子可能很艱難,啥時候她走投無路了,希望你能接濟(jì)她……

許鎮(zhèn)長說,韓掌柜,你在橋鎮(zhèn)做了十幾年生意,生意一直很興旺,你有智謀,又勤快,我就不明白你為啥不干了呢?

韓州說道,一言難盡,我不干有我不干的道理,等我走了以后,你慢慢地就會明白,我為啥不做生意了。

許鎮(zhèn)長說道,其實我心里非常明白,這些年你跟好幾個女人都是相好的,但你不娶她們,是因為你一旦和她們結(jié)婚,會鎮(zhèn)不住她們。你以為,你在藥鋪的后院做那事做得很神秘,以為鎮(zhèn)上的人都不知道,可什么事情也逃不過我的眼睛。你注定將來不會有妻子,所以我也不會規(guī)勸你成家。不過,你交給我的這件事,我覺得有些不妥,你可以把這筆錢直接交給高裁縫。你別擔(dān)心她不收你的錢,我判斷,她是會收的,你可以暫時離開橋鎮(zhèn),但不要離得太遠(yuǎn),我相信,總有一天高裁縫會去找你的……

韓州搖搖頭,我有點不太信。

許鎮(zhèn)長說,我們可以打賭。這筆錢我可以替你保留,如果她不收你這筆錢,那就是你輸了,如果收了,那就是你贏了。

……

韓州離開橋鎮(zhèn),他到七十里左右的三泉山上,進(jìn)了泓遠(yuǎn)寺,他出家了,他能不能還俗,鎮(zhèn)長和橋鎮(zhèn)的人都猜不出來……

能看見水脈的胡一挺

胡一挺最初到橋鎮(zhèn)的時候,鎮(zhèn)上的人都覺得他有些猥瑣。他個子很小,臉卻很大,臉上的五官有些散,尤其他的牙齒太大,如果不張嘴,他像個碼頭的搬運(yùn)工,如果張嘴,很像一個叫花子。他是十年前到橋鎮(zhèn)的,他住在鎮(zhèn)上最寒酸的客棧里,也叫熊四兒客棧。這個客棧只有兩間房,掌柜熊四兒是個光棍,一輩子未娶,他客棧的兩間房很破落,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兩間房里吊死過兩個人,所以鎮(zhèn)上沒有人敢買這房子,而熊四兒卻花了二十塊大洋,把這兩間房買下了。大凡知道底細(xì)的客商,沒有敢到這里住的,胡一挺來到鎮(zhèn)上卻住了進(jìn)來。胡一挺在鎮(zhèn)上的郭家餅店吃第一頓飯的時候,店小二偷著跟他說,熊四兒客棧有晦氣,你最好別在那兒住了。胡一挺不信邪,一笑,我一身正氣,向來都是以正壓邪。

鎮(zhèn)上的人不知道胡一挺是干啥的,他在熊四兒的客棧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對于這個來路不明的人,鎮(zhèn)上是要盤查的,鎮(zhèn)長許青燈就讓鎮(zhèn)衙門的兩個衙役把他叫到了衙門。

許青燈就問他,這位客官,來橋鎮(zhèn)有何貴干?

胡一挺說,我是看水脈的,但不是風(fēng)水先生。我走了七七四十九個鎮(zhèn),又走了八九七十二個屯子,這些地方水都奇缺,許多打井的都打不出水來,即便是打出水來,那井水也是渾濁的,怎么也澄不清。

許青燈說,客官有這樣的本事,讓我很佩服,我們鎮(zhèn)上也缺水。鎮(zhèn)上只有兩口水井,而商鋪卻有二十幾個,商鋪后面的住宅也有幾十所,全鎮(zhèn)人口七千多,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用水大都到鎮(zhèn)西的江岔子去挑水,或者用驢車去拉水。如果客官能在鎮(zhèn)上幫我們找出水脈來,你可以長期在鎮(zhèn)上住下來,鎮(zhèn)西還有一畝多地,可以把地給你,你在那里蓋宅院,就算我們鎮(zhèn)上把你留下了。

胡一挺笑道,我知道鎮(zhèn)長是個開明紳士,其實,江南方圓百里,有三個鎮(zhèn),而橋鎮(zhèn)是最好的,離碼頭近,鎮(zhèn)上的國道又直接通省城,如果能夠住在這里,那么什么生意做起來都會紅火,我就是奔這兒來的,更知道這里缺水。如果我能讓鎮(zhèn)上的人不到江岔子上去挑水,那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想問鎮(zhèn)長,橋鎮(zhèn)需要打幾口井?

許青燈說,難為你了,如果想要滿足鎮(zhèn)上的人用水,至少還得打六口井,你指出水脈來,指出十條水脈,能夠有六口井出水,就算你的能耐。

胡一挺說道,我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待了一個多月,白天,我?guī)缀跏前焰?zhèn)上都走遍了,這里地下的水脈確實不大好看,但被我看出的水脈打出六口井是沒問題的,不用找出十條水脈,我指出一個地方,你就可以在這個地方打井,不出水,我馬上離開橋鎮(zhèn)。

胡一挺的本事確實不小,他先指出了三口井的地下水脈,然后讓鎮(zhèn)長到江北的巴彥鎮(zhèn)去找他的弟弟胡二挺,過來給他打井。

他的弟弟胡二挺長得很英俊,和胡一挺好像不是一個爹媽生的,他高個子,長得很慓悍,五官也很周正。他到了橋鎮(zhèn),許鎮(zhèn)長先款待了他,把胡一挺和胡二挺從熊四兒客棧請出來,住進(jìn)了鎮(zhèn)上最好的客棧,大云客棧。這個客棧有八間房子,院子后面可以放馬車,有專門的護(hù)院家丁給客官喂馬。客棧每隔一天晚上,有戲班子來這里唱戲。凡是在這里住的客官,早飯不花銀子,白面饅頭,豆腐白菜湯隨便吃。還有小灶,客官可以點菜。許鎮(zhèn)長讓大云客棧的掌柜于大云頓頓給這哥倆開小灶。

一挺和二挺住進(jìn)大云客棧,絲毫沒有顯出感激來。在找水脈之前,鎮(zhèn)長許青燈把他請到八褶包子鋪,讓包子鋪掌柜蒸了四屜狍肉包子,這好物一挺和二挺從來沒吃過。許青燈又讓掌柜的做了一盆山珍湯,這山珍湯也都是山中的稀罕物,有四品葉的人參、柞木杈上的無根黑木耳、山芹菜、黃花菜……這山珍湯不是素湯,是用老火雞湯熬制的。二挺說,這山珍湯是滿族宴席上的高湯,在省城的大飯店,這一盆湯至少也得十塊大洋。

許青燈說,大凡到橋鎮(zhèn)有貴干的,都用這里的包子和山珍湯來招待貴客,我一介鎮(zhèn)長,可一直把你們當(dāng)做貴客。

一向少語的一挺說道,我不在意你們對我招待得怎樣,只要我找出水脈,能給橋鎮(zhèn)添幾口清水井,我就算沒在橋鎮(zhèn)白待上一回。

翌日,太陽已經(jīng)跳出三泉山,胡一挺就領(lǐng)著二挺,在橋鎮(zhèn)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遭,又在宅院前的空地上繞了一圈,就先指出了四口井的落鎬處,說道,這四條水脈都很旺,也是橋鎮(zhèn)的主水脈。看水脈,能把井打出水還不是大本事,要讓這井水永遠(yuǎn)不干,這井才是真正的井。

胡一挺不是說大話,他的二弟二挺領(lǐng)著六七個壯小伙子開始打井,第一口井三天之后就見水了,他們從井底用山上的青石板往上砌。砌石板的東西讓許青燈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們不知從哪兒買到一種誰也不識得的草,將這草在臼中搗碎,然后又往里兌灰色的石粉,攪拌稠了就往青石板上抹,又一天的時間,這井內(nèi)的石板砌得很齊整,落下的木水筲上下起落都不會刮到。在井口安上了胡二挺特制的轆轤,一口井就打成了。往上打的水只有幾水筲的水是混濁的,后來這井里的水就變得清澈了。胡一挺叮囑這打出來的頭十筲水是不能扔的,因為這水貼著地脈,是被水脈中的龍吮過的,用這水煎制甘草和川貝能治肺癆。

許青燈一直在挖井的地方候著,鎮(zhèn)上的幾個護(hù)鎮(zhèn)家丁也在旁邊伺候著。他們將剛打上來的井水拎走了,拎到了鎮(zhèn)衙門,倒進(jìn)衙門的水缸里。

許青燈暗中敬佩,口中卻不說話,覺得眼前這個有些猥瑣的男人果然有天大的本事。

不到二十天的時間,橋鎮(zhèn)就添了十口井。這十口井讓橋鎮(zhèn)人活得舒坦了,吃水方便了,就主動拿錢交給許青燈,讓他付給胡一挺哥倆。

胡一挺笑了,這錢我一文不收。這幾天,我把這十口井的水都喝了一瓢,方圓幾百里,這兒的水最甜,這也說明這里的風(fēng)水是少有的,在這里過日子永遠(yuǎn)不會受窮,如果在這里做大事情,也會事事都能成。我倒是想讓鎮(zhèn)長兌現(xiàn)你說過的話,我往后要在橋鎮(zhèn)住下,給我一塊宅地,再給我?guī)桩€地,不知鎮(zhèn)長可否兌現(xiàn)?

許青燈笑了,這話讓你說中了,在橋鎮(zhèn)有四十多家商鋪,家家的生意都很興旺,原來鎮(zhèn)上逢五有集,縣長到這里巡視的時候,讓這里隔日有集,鎮(zhèn)上商會的人不同意。橋鎮(zhèn)的商人知足而不吝嗇。還有,鎮(zhèn)上的商家們相互之間都有往來,無論是誰家遇有紅白喜事,都會去致喜或致喪,份子錢是肯定要出的,但每個商家的份子錢都一樣,不能多也不能少,就二十塊大洋,這樣也讓商家們的友情是一樣的。胡大師可以在這里落戶,但這里有規(guī)矩,如果胡大師能夠接受這些規(guī)矩,我說的話就能夠兌現(xiàn)。一,不能把親屬招引來,橋鎮(zhèn)的地界有限,人丁已經(jīng)很旺了。二,鄰里間不能有口角,如有不順心的事,就到鎮(zhèn)衙門,我沒有權(quán)力平息這些不順,靠的是這里的商會。這里的商會也是鎮(zhèn)上的支柱,每年,商會的會員要向商會捐款,少的可以捐五十塊大洋,多者不限,這些捐款出入有賬,如誰家遇到了不幸,商會自然不會看笑話。比如前幾年,皮匠家里失火了,房子燒塌了,倉庫里的皮子也被燒了,幾乎到了分文皆無的地步,但商會沒有不管,給他蓋了新房子,又借給他一千塊大洋,讓他重操舊業(yè)。三,商鋪的掌柜不允許娶二房,如家里確實需要添女人的,商會來酌定。

胡一挺說,在這里落戶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弟弟在江北也是大戶人家,他不光會打井,家里還有油坊,三十多畝地,用不著我去管他。我在江北沒啥財產(chǎn),但有九間房子,六掛大車,二十多匹馬,我在江北還有個兒子,是專門搞販運(yùn)的,日子過得也不錯。但他媳婦很刁蠻,我有點惹不起人家,她父親也就是我親家在縣府衙門做官,專管科稅,有權(quán)有勢。其實,我早就想離開他們。我到橋鎮(zhèn)落戶,把九間房子給我兒子。不瞞鎮(zhèn)長說,我在江北也是有錢的大戶,我的錢都是用眼睛和心掙的。但我到橋鎮(zhèn)以后,絕不會炫耀和張揚(yáng),鎮(zhèn)上掌柜們的親友找我打井,我一律收半價,只有外地人到我這兒來找我打井,我才收該收的那些報酬。每年我可以向商會交兩百塊大洋,也算是我對商會的一片忠誠……

許青燈說,你在我們這兒打井,只說了一些打井的事情,我還沒仔細(xì)和你嘮嘮家常,江北你除了有一個兒子,還有哪些親人?

胡一挺說,親人有三個,除了兒子還有一個閨女,再就是我的弟弟二挺了。我閨女長得太敦實,不太好嫁,現(xiàn)在一直在她二叔那兒當(dāng)領(lǐng)工,也是管家。這孩子讀過四年私塾,又在鎮(zhèn)上的國立小學(xué)畢業(yè),她寫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盤,就是長得太敦實了。她五尺二的身高,重量也得在兩百斤左右,面相和我差不多,看著不太順眼,但瞧慣了就順眼了……我在十多年前就把我老婆給休了,她和巴彥鎮(zhèn)上的絲綢莊的掌柜有一腿,被我抓住了兩次,更不能容忍的是,她還給那個絲綢莊的掌柜生了一個孩子,后來,我就一腳把她踹走了。我這輩子娶個女人不易,雖然有錢,可不招女人待見,這輩子就打算一個人過了。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是,怕我的閨女嫁不出去,她今年已經(jīng)二十四了……

許青燈說,看來大師的經(jīng)歷也確實挺難的,你就在橋鎮(zhèn)安家吧,也可以把閨女帶過來。你說這輩子不娶了,這怎么行。你的婚事將來商會替你解決,你的閨女也不用愁。

胡一挺站起來,給許青燈哈了個腰,行了個長禮,看來今年我是遇到貴人了。

……

胡一挺在橋鎮(zhèn)落戶了。胡一挺為人很老實、忠厚,不給鎮(zhèn)衙門添麻煩,雖然有些口吝,可也學(xué)會了和左右鄰居交往。他在鎮(zhèn)東蓋了六間房子,大院也不太顯眼,也是山上的青石板砌成的。為了顯示他看水脈的本領(lǐng),他竟然在前院和后院各打了一眼井,而且水很旺。這個胡一挺別看長得有些猥瑣,可日子過得很像模像樣。他在后院種了四棵樹,這樹剛栽的時候,大家還不認(rèn)得是什么樹,他卻告訴看這樹的人說,這是梨樹,叫安果梨,原來產(chǎn)在直隸,結(jié)出的梨吃起來綿軟、酸甜,是一個徒弟從直隸給我?guī)Щ貋淼摹K牧g房子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一間糧食倉庫,一間雜物倉庫,最大的一間是他的品茗齋(鎮(zhèn)上的人后來才知道他視茶如命),這齋里有一套非常講究的茶具,茶桌是紅梨木做的,圍著茶桌是四把太師椅,這太師椅做工精細(xì),椅子的扶手是雕琢的龍頭,靠背是淺棕色的鹿皮。他睡覺的炕是用青磚壘成的,炕面上底層是炕席,上面鋪著很結(jié)實的羊毛氈子。廚房里的櫥柜都是樟子松打的,里邊放的細(xì)瓷碗都是南方貨。灶上放著一口五印鑄鐵鍋,鍋蓋是檀香木的,這檀香木鍋蓋很薄,掀起來不沉,鍋里一有沸水,滿廚房都是香味。他還有兩間書房,這些書許多人都看不懂,大都和風(fēng)水有關(guān)。還有珍本,寶仁堂書局木刻本的《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徐霞客游記》……

最初許青燈懷疑這個胡一挺能不能看懂這些書,有一次,許青燈就上門討教幾個他一直疑惑的問題,就問,何為水脈?

胡一挺說,脈為身之縱橫。脈在,陰陽皆在。如人生疾,乃為淤也。陰陽平衡,則能打通脈象,脈之淤則通。地下的水脈不是處處縱橫,這就需要人的眼力。我的眼力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有什么仙氣或者神氣,而是我看出的是水脈呈于地表的跡象……這是我的奧秘,不必多說,相信鎮(zhèn)長已經(jīng)明白了我說的話。

許青燈感到很吃驚,胡一挺的本事不是與生俱來的,這是他讀了這么些書,悟性超凡的結(jié)果。看來,這胡一挺只看水脈是有些屈才了。他聽一位智者說過,知一理而貫全局,這胡一挺不僅能看水脈,也一定看透了人間世故。他的相貌影響了他,這無妨。相信,胡一挺會有一樁美滿的婚姻。

胡一挺在橋鎮(zhèn)總想做一件讓橋鎮(zhèn)人感到欽佩的事。打井只能算作他的本事,不能讓橋鎮(zhèn)人看出他的善良。胡一挺的眼力正如鎮(zhèn)長說的那樣,不光能看到水脈,還能看透人生。胡一挺的眼睛是能裝事情的,他看見什么都能想到一些大的事情。這些日子胡一挺沒再出去看水脈,他的活兒也不是天天都有的,每個月最多能有三兩個人來找他看水脈,而剩下的時間就是看書和喝茶,在屋子里憋悶了就喜歡在橋鎮(zhèn)到處走走。橋鎮(zhèn)是一個讓他覺得非常新奇的小鎮(zhèn),在江北的時候,他就聽說橋鎮(zhèn)的當(dāng)?shù)厝瞬⒉欢啵徊糠质顷P(guān)外闖關(guān)東過來的,一部分是覺得這里的生意很旺,奔這里的風(fēng)水來的。最早的時候還有一部分俄國人在這里居住,所以橋鎮(zhèn)在生人眼里看著新奇也就不足為怪了。首先讓他大開眼界的是,這里有許多混血兒,江南江北的人習(xí)慣叫這些人為“二串子”。二串子和漢人不一樣,男人都很慓悍,但并不顯得匪氣,每個俄國男人都很紳士,他們大都是從俄國的城市中逃過來的,因為在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八年,俄國彼得大帝被推翻了,這個行動叫革命,革命的重要任務(wù)就是不讓大地主和資本家擁有太多的財產(chǎn),如果和革命相背,就要被殺頭。所以這些逃難到中國來的俄國人過去在本國大都是富豪或者紳士,他們到中國來以后,不惹事生非,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和做事。在這些人當(dāng)中,有技師、有匠人,也有能說漢話的學(xué)問人。橋鎮(zhèn)那些二串子就是他們的后人。他們對橋鎮(zhèn)很熱愛,覺得這里是他們找到的新的天堂,所以他們就把整個心思放到了這里。橋鎮(zhèn)的許多住宅都是他們蓋的。他們蓋房子都是用青磚蓋的,窗戶大都是半圓形的,安著洋玻璃。房頂都是尖頂?shù)模拖癞?dāng)?shù)厝舜鞯募獠菝薄7宽敳挥猛撸膊挥貌萆唬氰F皮的屋頂,看著很晃眼。這些鐵皮是洋貨,橋鎮(zhèn)人都不知道這鐵皮是從哪里買到的,幾年的風(fēng)霜雨雪,它們不上銹。當(dāng)然不上銹的原因除了這洋鐵的質(zhì)地好,俄人們每年要到房頂上擦拭,在擦的時候,要往鐵房頂上抹一層油,這也是不上銹的原因。這些俄國人不喜歡種莊稼,無論院子有多大,他們都不種蔬菜,而種花草,且花草都是同一個品種,叫雞冠子花。有的大戶人家院里還拴著一頭花奶牛。這花奶牛被俄人洗得很干凈,身上看不到一點不潔的東西。他們的這種生活,讓胡一挺感到很羨慕。橋鎮(zhèn)的漢族民宅,也大都模仿俄人的住宅,房頂也都是鐵皮的,只是他們的房子不高也不寬敞。但也都是鎮(zhèn)南徐家磚瓦窯燒制的,這些青磚不光結(jié)實,還四面有瓷光。這些房子大多建在橋鎮(zhèn)官道的兩側(cè),也大多是做生意的鋪子。

橋鎮(zhèn)的生意鋪子很講究,這是幾年以前橋鎮(zhèn)的商會定下的幾條規(guī)矩。鋪子的閉店窗戶板都是樺木的,用的都是銅鎖。每家店鋪的門上要懸著同樣的牌匾。牌匾上的字有兩個人寫的,一個是鎮(zhèn)上私塾學(xué)堂的甄久如先生,他擅寫行草,但他的行草只要識得字的人都能認(rèn)得,雖是行草也有隸書的韻味;另一個是鎮(zhèn)長許青燈的楷體,許青燈的楷體和他的做人一樣有規(guī)有矩。這也算是橋鎮(zhèn)最晃眼的東西。牌匾都是梨木的,先用鹽水煮透,省得干裂,匾上刷著用紅辣椒炸得很稠的辣椒油,刷在牌匾上,這牌匾就不會招蟲子或腐爛。字都讓鎮(zhèn)上的細(xì)木匠袁海亮用刀鏤了,字跡上涂著金粉或者銀粉。鎮(zhèn)上的酒館都要掛幌兒,幌兒也是統(tǒng)一的,模樣相同,卻大小不一。一般小吃店為小幌兒,只能掛兩個。能辦酒席的館子掛大幌兒,可以掛四個,鎮(zhèn)上只有一個大酒店,叫許王爺御膳莊,外地的官員到此巡視需要進(jìn)膳的,就要把他們請到這個膳莊里來吃飯。這個大飯店可以掛八個大幌兒,橋鎮(zhèn)上的人也叫這里為八大幌兒。這個許王爺御膳莊,其實膳莊里沒有許王爺,只是清朝末年的時候,有一個皇親國戚叫許王爺?shù)娜藖磉@里,在這個飯店連續(xù)吃了三天飯。他走后,原來的店掌柜就把原來的橋鎮(zhèn)大飯莊改叫許王爺御膳莊了。別看許王爺御膳莊很排場,但店面和別的鋪子都是一樣的,門上懸著的牌匾仍然是梨木的,字仍然是甄先生寫的。許鎮(zhèn)長和甄先生在寫牌匾的時候都很謙讓,但謙讓過了也不好辦事,商會就替他們決定,賣食品或飯店的牌匾都由甄先生來寫,雜貨鋪、棺材鋪、布莊等都由許青燈來寫,這樣兩個人就不再互相謙讓了。走在橋鎮(zhèn)的大街上,看牌匾也是件讓人舒坦的事,胡一挺說道,這個許青燈鎮(zhèn)長真是天下難尋呀,就是給他個省長讓他去干也綽綽有余。

這天,許青燈又把鎮(zhèn)上的會員召集起來,他有大事情和商會的會員們商量。他說,在咱們鎮(zhèn)落戶半年的胡一挺,給咱們橋鎮(zhèn)壯了門面。他的為人也很謙卑,還沒見著他掙多少錢,他就往商會捐了兩百塊大洋,這也看出他做人的善良。他在我們橋鎮(zhèn)別人求他百求百應(yīng),而他從來也不找別人的麻煩。胡一挺把咱們橋鎮(zhèn)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也沒把我們當(dāng)外人,他有了難處,我們也不能不管。胡一挺今年四十四歲了,至今家里也沒個女人,日子過得很累,他過去有過一次婚姻,他前妻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不得已他就把媳婦休了。他還有一個閨女很能干,因為長得有點胖,也沒出嫁。我想請求商會的每個會員都來幫幫這個老胡,再說,如果你們哪一位撮合成了老胡和他閨女的婚事,老胡自然也會重謝的。

藥鋪的姚掌柜說道,這事好辦,我不能親自幫老胡,可我老婆要是出面就好辦了。這十幾年,我老婆撮合成了十一對婚姻,男方既有長得漂亮的,也有長得磕磣的,其實女人看男人,相貌不算個啥。這個老胡冷眼看去真是不耐看,可也沒到看了就把人嚇壞的程度。老胡身板兒溜直,走起路來很沉、很穩(wěn),如七品官步入衙門,他不光能掙錢,心眼兒又好使,找個女人應(yīng)該不算是太難的事。

做皮貨的佟掌柜說道,我有個表妹和他挺搭的,兩個人也有夫妻相,我這個表妹長得也不比這老胡強(qiáng)多少,臉上有點兒淺白麻子,眼睛偏大點,眼珠子有點兒鼓,可腰身很軟和,走起路來有點小扭,還有一個打眼的地方,就是屁股大,如果生孩子肯定是小子。我明天就把她領(lǐng)來,老胡一眼就能看中。

還有幾個會員說幫助老胡解決婚姻算是小事一樁,這件事大伙兒包了。

鎮(zhèn)上的商會專門研究胡一挺婚事的事情,胡一挺很快就知道了,他既沒顯得高興,也沒顯得不高興,他還是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男人,他的長相寒不寒磣他心里清楚。老胡對他父母印象很深,應(yīng)該說他的父母沒有長得太丑的,尤其他母親,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走起路來像戲子,說話的聲音也清脆。父親長得也不丑,只是父親的鼻子和耳朵有點與眾不同,父親的鼻子很大,耳朵也很大,往前挺著。到了橋鎮(zhèn)看到鎮(zhèn)上的許多二串子,他就在想,他的父親是不是也是二串子,這件事他既沒問他母親,他母親也沒告訴他。在橋鎮(zhèn),二串子很吃香,許多漢人愿意嫁給他們,如果胡一挺說自己是二串子,也不知道這里的女人們會不會相信。在橋鎮(zhèn)的商會上,許鎮(zhèn)長也有一個很大的失誤,他應(yīng)該讓胡一挺也參加,讓會員們知道他的口才,更讓他們知道,胡一挺滿腹經(jīng)綸,讀了很多書,不光會看水脈,還能做別的大事。他不指望這次商會能給他帶來多少希望,但至少讓商會的會員們知道他胡一挺現(xiàn)在最缺的是什么。

商會在鎮(zhèn)上的作用不小,會后的第三天,藥鋪姚掌柜的老婆果然領(lǐng)來了一個女人。姚掌柜的老婆把那個女人領(lǐng)到了胡一挺的家,先讓這個女人看看胡一挺的家境有多么富,又把胡一挺的書房打開,也讓這個女人知道胡一挺是個有才華的人。再把她領(lǐng)到品茗齋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有點發(fā)懵,這女人是從大山里來的,沒有見過任何世面,至于男人看過多少書,她不放在心里,尤其她看見這個品茗齋一切都不懂,就問,這屋是干啥的?

姚掌柜的老婆說,是胡先生在這屋里喝茶的。胡先生很會享受,每天他都要沏茶喝,據(jù)說,他這里最貴的茶葉三百塊大洋一斤。

這山里女人說道,這戶人家不像過日子的人家,院子里啥都沒有,起碼院子里得有十幾只雞,院子的右邊應(yīng)該壘個豬圈,過年的時候不殺豬能叫過年嗎?還有,這男人光書就裝了兩個屋子,一本書至少也得一塊大洋,這兩屋子至少得有好幾千本書,那就得兩千多塊大洋。還有,他能喝幾百塊大洋一斤的茶葉,也太不懂得過日子了,三百塊大洋能買多少東西?兩百袋白米,如果買白面的話,能買三百袋,一家人全年的吃糧都夠了。用咱們山里的人話說,這不是敗家嗎?

姚掌柜的老婆說,胡掌柜有錢,不在乎。

這時的胡一挺正在后院給梨樹澆水,干完活他才進(jìn)屋來,兩個人見面沒有一見如故的感覺。胡一挺問她,請問你姓甚名誰、芳齡多少、家住何處?

女人說,家里孩子多,爹媽又不識字,從小也沒有名字,我在家排行老四,家里和外頭的人都叫我四丫兒。也有叫我小豆包的,不是因為我長得小,是我這個人天生能吃,一個人能吃三十個豆包。我今年三十二歲,從來也沒結(jié)過婚,但對象卻相了不少,我這個人對男人很挑性,身子不壯我不干,喝大酒的我不干,還有一條,不能殺豬的我不干。

胡一挺笑了,他打心眼里很煩這個人,就說,我身子不壯,你也看出了我是五短身材。酒我倒是不常喝,沒有酒量,最多的時候也只能喝三兩酒。你可能最不滿意的是,我不能殺豬,不僅不能殺豬,還不敢看殺豬。

四丫兒說,三條你沒占全,你辦不到的事情我替你辦,遇到大事情或是參加紅白喜事,或者家里來了客人,陪酒的事歸我。我一次能喝一斤酒。你不敢殺豬我敢,不瞞你說,我不光敢殺豬,我還殺死過一匹騾子。像我這樣的女人,只能去挑別人,別人不會挑我。如果大哥看中了我,那我就嫁你。

胡一挺說,你福大、造化大,我怕將來養(yǎng)不起你。

第一次相親就這么結(jié)束了。

姚掌柜的老婆給別人相親還沒有不成的,她覺得四丫兒和胡一挺很般配,四丫兒不嫌棄胡一挺,而胡一挺反倒嫌棄四丫兒,這讓她覺得很不公平。思來想去,胡一挺嫌棄四丫兒也許有他的道理,于是,她就在三天之后又把一個女人領(lǐng)到了胡一挺的家。胡一挺這天無事可做,正在品茗齋里喝茶,姚掌柜的老婆把那個女人領(lǐng)進(jìn)屋,他連站都沒站起來,就讓兩個人坐下,對著姚掌柜的老婆說,你們二位喝茶嗎?這可是我剛沏的碧螺春。

姚掌柜的老婆一努嘴,說道,咱沒這個口福,也不喜歡喝茶。不料,被她領(lǐng)來的那個女人卻說,我喜歡喝茶,這碧螺春應(yīng)該算是綠茶,現(xiàn)在入秋了,天氣漸涼,最好能喝紅茶。

胡一挺這才起身,說道,我還真有滇紅茶,就拿了一個茶葉桶,用竹匙子挖了兩匙子茶,倒進(jìn)一個藍(lán)花茶壺里。胡一挺的旁邊有一個炭火盆,常年燒著開水,他就將開水倒進(jìn)茶壺里,坐下等著紅茶沏透。這時,他才仔細(xì)地打量起這個陌生的女人。這個女人顯得很高貴,圓臉,面皮很白,只是眼睛太小,眉毛細(xì)長,看著像棗木炭描過。耳朵很大,有點兒前傾,她在每個耳垂上吊了三個銀耳墜,好像向別人顯富。

胡一挺仍然問道,不知你姓甚名誰,家住哪里,芳齡幾許,家境何如?

這女人說道,這不太符合規(guī)矩,你應(yīng)該先自我介紹一下,然后再問我。

胡一挺說道,對不起,不知姚大嫂是否向你介紹過我,我叫胡一挺,原來住在江北,最近才搬到橋鎮(zhèn)。我讀過四年私塾,國語、算術(shù)都能抵上國高的程度。一輩子只愿意做一件事,那就是找水脈。找水脈是個棘手的活,需要讀許多天文地理的書,還得有悟性,才能找出水脈。找水脈是造福于人,更造福于己。我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江北住,有九間房子,十幾匹馬,九掛大車,專搞販運(yùn)。家境很好,不需要我?guī)椭N疫€有一個閨女,二十多歲了還未嫁人,在她的二叔家做賬房先生,她二叔在江北開了個油坊。我一年只能看七八次水脈,平時就在家里看書、喝茶。我看水脈還算賺錢,看一口井雇主斟酌著給錢,少則一百塊大洋,多了也不封頂,最多的給過我五百塊大洋賞錢。看著我的活兒挺清閑自在的,但是腦子很累,如果把水脈看出偏差了,不但不給你錢,還要被人訓(xùn)斥。這就是我的活法……

這女人說道,聽了你的自我介紹很讓我敬佩,我知道,能看出水脈的人不多,這人得有很好的悟性,換句話說,這人天生就是干這個的。我叫鄒海花,住在雙城堡,原來有過丈夫,他是個省城的官員,后來得肺癆去了。我已經(jīng)守寡九年了,今年三十二歲。我什么也不會干,不會洗衣服,不會做飯,因為我和前夫在一起生活時,家里有一個老媽子,還有一個丫鬟,過這種清閑的日子過慣了。我父親和我從來沒見過面,他和我母親結(jié)婚三個月就走了,究竟干啥去了誰也不知道,有人說他到山上當(dāng)土匪去了,也有人說他在京城的官場里面混。我九歲的時候,我母親又嫁人了,因為我母親長得漂亮,嫁的這個男人是民國新政府的行署官員,后來,我這個繼父又娶了第二房,就把我們娘倆趕出了他家,但他很講義氣,休我母親的時候,給了我母親一大筆錢,還有在雙城的一套老宅。后來我母親也得病沒了。所以我不缺吃不少穿,就是缺少一個在身邊照顧我的男人。

胡一挺問她,你讀過書嗎?

鄒海花說,沒讀過私塾,但我母親識幾個字,后來我就自己看《康熙字典》,就識得了幾千字。我也喜歡讀書,但讀的都是雜書,有話本,有戲文,還有詞賦。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寫詞。我丈夫的墓碑上就是我寫的一首詞——

深雪埋輕骨,平生懷大德。乾坤小,胸懷大,畢生為民國。

人輪回,天地轉(zhuǎn)。憂民忘國,天堂里等我,等我。

胡一挺邊給她倒茶,邊說道,真是大手筆。

雖然兩個人只做了簡短的敘談,姚掌柜的老婆已經(jīng)看出這胡一挺是相中了鄒海花。姚掌柜的老婆又進(jìn)一步地撮合,說道,現(xiàn)在日頭已到頭頂,胡先生該請海花吃頓飯吧,是到江北吃還是在家吃,如果在家吃,我過來幫廚。

鄒海花說,我沒有吃中飯的習(xí)慣。一般早飯在十點吃,中飯在下午三點吃,晚飯得在我晚上睡一覺起來再吃。

胡一挺說,吃飯為次,咱們可以在橋鎮(zhèn)找一家好一點的館子,喝點酒。這里有一家山珍館,菜都是山上的奇貨,有鹿肉、火雞肉、長在樹杈上的鮮木耳、剛掉蕊的黃花菜……

鄒海花說,這個飯我不能吃,如果吃了就等于我答應(yīng)了你的婚事。現(xiàn)在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辦到,如果你能辦到的話,我就隨你一塊吃山珍……

胡一挺自信地說,說吧,啥事?

鄒海花想了想說,你得替我打殘一個人,這個人我知道他的底細(xì)。我丈夫原來是得過肺癆,后來經(jīng)過洋醫(yī)生的治療,給他注射了十幾支盤尼西林,病情基本得到控制。他的同僚是一個惡棍,我的前夫就是他給害死的,我要替我死去的前夫報仇,這樣,往后我和你過日子才能踏實。為啥我不讓你把他打死,而只把他打殘,因為他要是死了就太便宜他了,他活得難受,我看了才心里頭舒坦,你看你能辦到嗎?

胡一挺想了想,半天沒說話。

這時鄒海花站起來說,看來,胡先生沒有勇氣做這種事情,那我也就不麻煩你了。現(xiàn)在天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胡一挺這時又站起來說,這事我干了。

……

胡一挺一輩子沒和人吵過架,更沒打過人,但讓他現(xiàn)在去把一個人打殘也確實是難為了他。這一晚上胡一挺沒有睡著,他想了無數(shù)個方案來替鄒海花把那個人弄殘。后來他只剩一個辦法了,那就是過江北去找黑道的老大萬石頭。這個萬石頭胡一挺不認(rèn)識,但他跟弟弟胡二挺關(guān)系不錯,二挺在江北的生意做得那么安穩(wěn),就是靠了萬石頭的勢力。萬石頭原來是護(hù)國軍里的領(lǐng)兵操練,也是一個武師,腿腳的功夫過人,他收了十幾個徒弟,都是當(dāng)年在護(hù)國軍里的小兄弟。這些個小兄弟都身懷絕技,當(dāng)然,他們也是殺人不眨眼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來了,到江北去找他的兄弟胡二挺。胡二挺現(xiàn)在正是忙的時候,每天都要領(lǐng)著人到很遠(yuǎn)的地方收購黃豆,還收購芝麻和麻籽,因為他的油坊不光榨豆油,還榨芝麻油和麻籽油。胡一挺見到弟弟就把他的事情跟他弟弟說了,他弟弟很為難,說道,這事挺難辦,萬石頭是我的拜把兄弟,他的品行我知道,他有幾個不殺:官人不殺、僧人不殺、老幼婦女不殺……他干的雖然是黑道,卻也不曾濫殺無辜,尤其是民國新政的官員,他得靠他們吃飯,因為他在江北成立了鏢局,專門為有錢人和當(dāng)官的人做保鏢。你要把他弄殘的那個人是行署的官員,那更惹不起。

胡一挺說,這個鄒海花是我這么多年最看好的一個女人,她能為前夫報仇,也說明她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不管我能不能娶了她,這個忙我一定要幫,如果你不麻煩萬石頭幫忙,那我只好獨闖省城,再雇人把那個行署官員給收拾了。

胡二挺說,大哥,為了這個女人,咱付出的代價太高了,整不好要出人命,依我看還是算了吧。天下女人有的是,這個鄒海花再奇缺,咱們也能找比她更好的。你在橋鎮(zhèn)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腳跟,還不到半年,你就相了好幾個女人,我也相信在一年之內(nèi)肯定會有比這個鄒海花更好的。

胡一挺看出了二挺不愿幫他的忙,就另想別的辦法了。

胡一挺這天沒回橋鎮(zhèn),到江岸碼頭上了船,到省城去找另一個人。這個人在省城也算很有實力,他是個開亞麻廠的混血兒,叫鮑列夫,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省城警事廳的官員。鮑列夫仗著他母親的勢力,在亞麻廠養(yǎng)了七八個打手。胡一挺和鮑列夫的關(guān)系也不錯,因為亞麻廠的幾口井的水脈都是胡一挺給找出來的,那時候鮑列夫剛辦亞麻廠,還沒有多大的勢力,胡一挺就沒收鮑列夫的酬金,但鮑列夫生產(chǎn)出的第一批亞麻就打發(fā)人給當(dāng)時還在江北的胡一挺送去了一匹。到了省城,胡一挺很順利地找到了鮑列夫,鮑列夫也把他認(rèn)出來了,問他有什么事情相求,胡一挺就如實跟他說了。

鮑列夫說,這事好辦,三天內(nèi)我就把這小子給干殘了。

胡一挺說,那我就在省城待幾天,等有了準(zhǔn)信兒我再回去。另外,我?guī)砹艘磺K大洋,是送給你買酒喝的,你無論如何得收下。

鮑列夫說,錢我照收不誤,主要是給我的幾個槍手。你不是想要把他干殘嗎,那我就讓我的槍手把他的兩條腿干折了。

胡一挺在省城待了幾天,沒到三天,第二天的晚上鮑列夫就找到了胡一挺,告訴他,他已經(jīng)把那個人的兩條腿干殘了,活兒做得很利索。

胡一挺辦成了一件他一生當(dāng)中最為得意的事情,這就讓他感到日子不是等來的,他以前對女人的失望和恐怖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第二天,他回到橋鎮(zhèn),就急忙去找他的媒人姚掌柜的老婆,說,鄒海花要我辦的事情我辦完了,請你轉(zhuǎn)告她,我們可以談婚論嫁了。姚掌柜的老婆不敢耽擱,第二天她就去雙城堡找到了鄒海花,對她說,想不到胡一挺這個人這么有能耐,你希望他辦的事情他辦了,據(jù)說辦得很利索。那個行署官員的兩條腿被打斷了,恐怕這個官員往后就是殘廢了,自然官員也做不成了。

鄒海花氣憤地說,胡一挺辦事太不牢靠,我絲毫也不會感激他,而且很恨他。他做人很粗糙,我真不明白,像他這種人竟然還能看出水脈來。

姚掌柜的老婆不解,到底咋回事?

鄒海花說,我跟他反復(fù)說過,我讓他打殘的這個行署官員姓盧,叫盧作昌,而他打殘的這個人姓魯,叫魯作祥,一字之差,一姓之差,卻讓他傷了一個無辜的人。他花錢雇了煙廠的一個二串子,這個二串子依仗著他的母親過去是省警署的署長,有的時候就濫殺無辜,也沒有人敢制裁他。現(xiàn)在省警署又來了新署長,他知道煙廠的這個猶太人和中國人的混血兒,今天已經(jīng)把這個二串子鮑列夫給抓起來了,估計這個鮑列夫會受到嚴(yán)厲的處罰,這個家伙從大牢里出來以后,一定會找胡一挺的麻煩,你說,這事鬧心不鬧心?

姚掌柜的老婆說,真是這樣嗎,胡一挺能看水脈,我就一向認(rèn)為他有火眼金睛,誰知道他在這么大的事情上吊腳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鄒海花再也沒去橋鎮(zhèn),更不想見到胡一挺。姚掌柜的老婆急忙把這件事告訴了胡一挺,說,這件事沒辦好又釀成了大禍,能逃就趕快逃走吧,保不準(zhǔn)鮑列夫出獄之后要來找他的麻煩。

胡一挺被嚇傻了,想不到他自以為辦成了一件大事,自然就能和鄒海花成為夫妻,哪知道,福沒得來,禍卻來了。

胡一挺自然也就癱軟了下來,第二天頭午,有個人請他去看水脈他也沒去,他給許青燈寫了一封簡短的信,沒說正經(jīng)事,只說他不想在橋鎮(zhèn)呆下去了,他要投奔外地的一個親戚去,請他把他在橋鎮(zhèn)建的宅院捐獻(xiàn)給商會。留下這封信,胡一挺就在橋鎮(zhèn)消失了。

鎮(zhèn)長許青燈看了胡一挺留下的信,自言自語道,這個家伙說不定惹了什么大禍,逃走了。在橋鎮(zhèn)還沒有化解不了的大事,如果商會替他出面,什么大事都能化解,這個家伙不該走。于是許青燈就打發(fā)政府衙門的副鎮(zhèn)長去尋找胡一挺,一個多月過去了,副鎮(zhèn)長從外地回來了,說沒有找到胡一挺,胡一挺就像一股輕煙似地沒了。這一個月里,姚掌柜的老婆也覺得不該當(dāng)初給他們撮合這件事,她在某一天去雙城,又去找鄒海花,誰知道鄒海花笑了,這個胡一挺真是沒腦子,更沒有男人的勇氣,上次我跟你說的話不是真的,是想驗證一下胡一挺是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如果是,他就會去省城打聽事情的底細(xì),重要的是,應(yīng)該去救鮑列夫,可他沒有這樣做,他逃了。這種男人不值得惦記,其實現(xiàn)在我知道他的下落,他已經(jīng)去佳木斯了,也不再去看水脈了,在佳木斯自己開了一個豆腐坊,整天賣豆腐混日子。

姚掌柜的老婆一聲嘆息,冷著臉說道,鄒海花,你有點欺負(fù)人,胡一挺是一個老實厚道的人,你不該把他逼到絕路上去。

鄒海花說,我沒逼他,是他自己不像個男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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