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王家族四代人 ，七十七年索賠路

聽濤

上世紀30年代，當時的“中國船王”陳順通將“順豐”、“新太平”兩艘輪船租借給一家日本公司，輪船在日本侵華戰爭期間神秘消失。此后，陳家四代人耗盡心血，相繼在日本東京、中國上海提起訴訟。2014年4月19日，事隔七十七年后，船王的曾孫陳中威終于打贏了這場跨國官司。

愛國船王，向日方索船

1895年出生于浙江寧波的陳順通，14歲闖蕩上海灘，由見習水手成長為船長，一直到國民船運公司經理，為北伐軍暗中運送軍火立下汗馬功勞。

北伐勝利后，陳順通買入“太平”號貨輪并成立中國第一家獨資的海運公司——中威輪船公司。之后，中威輪船公司不斷擴展業務，開辟新航線，先后從英、澳購進“新太平”、“順豐”、“源長”三艘輪船，其中的“順豐”號是當時中國最大的貨輪，陳順通被稱為“中國船王”。

1936年10月14日，應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要求，陳順通代表中威與對方在上海簽訂定期租船合同，將6725噸的“順豐”與5025噸的“新太平”租給大同海運株式會社使用。合同規定，從船舶交付之日起，租期為十二個月。為預防風險，中威分別將這兩艘貨輪向日本“興亞”、“三菱”兩家海上保險株式會社投了船體保險。

1937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為響應國民政府堵塞航道防御日本大舉進攻的要求，陳順通將中威公司剩余的兩艘貨輪“太平”號和“源長”號分別自沉于江陰口與寧波灣航道。

而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租船期滿后，“順豐”與“新太平”卻下落不明，中威業務全面停止。1939年春，陳順通遠赴東京找到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對方說“順豐”、“新太平”均被日本軍方“捕獲”，而且大同海運株式會社也瀕臨倒閉。

陳順通東京之行一無所獲，而他在上海為維修船只而設的中威機器廠亦被日本人占據。

1940年4月9日，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正式發函給陳順通，說明“順豐”、“新太平”無法返還的緣由：兩輪被日本政府于1938年8月22日“捕獲”，其所有權被宣布歸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又通過定期租船合同將兩輪轉租給大同，現由大同使用兩輪并向日本交通部支付船租。

陳順通不知道，事實上在這封信之前的1938年12月21日，“新太平”號就已在大同的營運中在北海道觸礁沉沒。他更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調查表明，大同海運株式會社亦早將此船的保險金領取。

抗戰勝利后，陳順通請求國民政府赴日代表團索取被“捕獲”的兩輪，并向駐日美軍司令發信求援，這時他才得知戰爭中兩輪均已沉沒。傷心的陳順通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便立下遺囑，把“討船”的任務交給了長子陳恰群。

除了責任，交到陳恰群手中的還有1936年陳順通和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的一份租船合同。從那時起，這份租船合同，就是陳家人最重要的物品。

受父之托，赴日打十年官司

1958年，陳恰群自上海遷居香港，并重新注冊中威輪船公司。當時，他的母親、妻子、孩子都在上海。而陳恰群的選擇是，離開家人去完成父親的遺命。此后，他二十一年都沒有回來，和家人全靠書信往來。

陳恰群抵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與日本大同聯系。他注冊中威輪船公司就是為了繼承父親的事業，把官司贏下來。而大同每次都以人事變動和船只為日本政府奪去、應由日本政府負責等借口推脫。

1961年，陳恰群奔赴日本，開始了漫長的索賠之旅。他根據大同海運株式會社1940年的信向日本政府索賠，不斷在日本外務省、大藏省、遞信省之間奔波。日本政府經1961年至1964年的漫長調查后做出答復：兩輪被日本政府“捕獲”一事查無實據，不予認可。

陳恰群聘請曾代理韓國向日索賠獲勝的日本著名律師緒方浩做自己的律師，緒方浩建議與日本政府打官司，陳恰群遂委托緒方浩組織起四人律師團，于1970年4月25日在日本東京地方法院正式起訴日本政府。

經過數次庭審，1974年10月25日，為此案付出全部精力并花費60萬美元的陳恰群得到了一個意外的判決：“訴訟時效消滅勝訴權”。這個結果讓陳恰群絕望到極點。日本律師要求陳恰群在東京高等法院繼續上訴，已經拿不出錢繼續上訴的陳恰群被視為撤訴。

在日本奔波十多年，花費60萬美元打官司的陳恰群肝腸寸斷。為了履行家族責任，陳恰群變賣了家中很多珍貴的古董，而公司收益也大多花在了打官司上。1985年，67歲的陳恰群積勞成疾，不幸中風。

陳恰群把希望放到了兒子陳震和陳春身上。中風之后，陳恰群立下遺囑，要求陳震和陳春代替他繼續索賠。遺囑中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贏之后，次子陳春要重新組建中威輪船公司，恢復祖業。索賠款中大部分應用于家族事業，其余的賠款應照顧好陳家的兄弟姐妹。

船王第三代，二十年訴訟終有定論

陳恰群赴日索賠失敗后是漫長的山重水復疑無路，但1987年1月1日頒布施行《民法通則》為陳家帶來了柳暗花明的轉機，最高法院規定“凡是在《民法通則》頒布前民事權利受侵害未被處理的案件，在《民法通則》頒布后的兩年內提起訴訟都有效”。中威船案可在中國本土受理。

陳氏兄弟聘請北京中國法律中心為訴訟代理，于1988年12月31日向上海海事法院提起訴訟，向日本公司追索“順豐”、“新太平”的租金及經濟損失。

這次在中國本土打官司，陳氏家族組織的律師團人數創造了中國民事案的紀錄，囊括內地、香港、美國法學界名流的律師團和顧問團成員總數多達56人。此時的被告則由日本政府變成了日本的企業，并且被告對象一變再變。因為律師團仔細研究后發現，大同海運株式會社當年對陳順通稱兩輪被日本政府“捕獲”無任何證據，是欺詐行為，應負全部賠償責任。

但是，當年的大同海運株式會社在20世紀60年代并入日本海運，日本海運又在20世紀80年代并入日本奈維克斯海運株式會社，1999年4月又被并入日本第二大海運公司商船三井船舶株式會社，不但被告在變，原告也在中途加上了陳震、陳春兩位自然人。

此案于1991年8月15日第一次開庭審理，到2003年11月26日，一共開庭五次。可由于年代久遠、文書材料浩繁等種種原因，一直到2007年，法院才作出一審判決，判決被告賠償款項折合人民幣約1.9億元。2010年，該案二審終結，維持原判。在被告向最高法院提出再審申請被駁回后，法院于2011年依法發出了《執行通知書》。

長達二十年的訴訟終有定論，但案件卻仍未終結。遺憾的是，老船王之子陳恰群并沒看到最終的結果，他于1992年4月在香港去世。當時陳恰群緊握拳頭，已經無法說出話來，但陪伴身邊的兩個兒子明白父親的心思，他就想打贏官司出這口氣。

更令人遺憾的是，2012年3月，同樣是耗盡了一生的心血后，70歲的陳春因為突發心梗在上海去世。此時，他和哥哥雖然打贏了官司，但因難以跨國執行等原因，上海法院判決的1.9億元的賠償款，日方并未支付。

曾孫獲勝，為“中威船案”畫上句號

陳春去世，給兒子陳中威出了一道選擇題——是繼續過簡單的生活，還是接過父親的接力棒，繼續扛下家族的使命？

“我師范學院畢業，本來在學校教書，之前并沒想過去父親的公司幫忙。”陳中威原本的興趣是當老師。父親突然離世，家族的索賠案雖然大局已定，但判決何時執行，索賠款何時拿到卻尚無日期。

在家族會議上，包括伯父陳震在內的長輩認為，陳中威是第四代中的長子，也了解船案，應該承接責任，負責之后的索賠。于是，家族的接力棒交到了陳中威手中。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父親書桌上有一大堆各種案卷資料，父親總是很忙，經常看不到他。”陳中威回憶父親陳春時說，“去世前，父親總是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所有有關案件的材料總是自己寫。”那時，在和陳震討論案情時，他們討論的更多的是索賠款拿到之后公司應該如何發展，陳春做了很詳細的計劃。陳中威總認為，父親一定可以把這起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的索賠案劃上圓滿的句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責任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肩上。

最后，陳中威選擇了“家族使命”。“我喜歡當老師，有朝一日可能還會回去教書。但是我有‘家族使命，我希望對父親有交代后再去做自己的事情。”陳中威感慨。

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半年前，陳中威全家定下了陳春骨灰在老家下葬的時間：2014年4月20日。彼時，距離陳春親筆寫下提交判決強制執行申請已經過了兩年半，何時會執行，陳中威并不知道，只能等待。巧的是，2014年4月19日晚上，陳中威忽然接到了律師的電話，律師告訴他為執行生效判決，上海海事法院已經扣押了日本三井船舶株式會社一艘28萬噸的輪船，作為賠償原中國中威輪船公司在日本侵華戰爭中遭受的財產損失。

4月20日，陳家三十余口人驅車前往寧波，參加陳春的下葬儀式。冒著小雨，陳中威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久久無言。棺木落下前，陳中威的眼淚一顆顆地淌下來，滴在了骨灰盒上，他終于可以挺著胸膛說：“爸爸，這個結果晚了，但還是來了。您放心，強制執行已經正式執行，我一定會把賠償款追回來。”

回去的路上，太陽出來了。陳中威想起了“愚公移山”四個字，這是陳春之前告訴他的，這場家族索賠案就像愚公移山一樣，一點一點地做，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搬了將近一個世紀，船王一家終于搬動了這座沉重的山。陳中威說，他會完成祖父的遺囑，組建中威輪船公司，恢復祖業。

2014年4月23日，日方主動支付了40億日元，表示尊重法院判決，希望盡快解決被扣貨船問題。這是中國民間對日索賠首起勝訴案！消息傳出，引起世界關注。

前后七十七年，跨越兩個世紀；兩份遺囑，四代人的接力，這個家族的傳奇故事，終于畫上了漂亮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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