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蘇琪
(正德職業技術學院 基礎部,江蘇 南京 211106)
對《古詩十九首》的文化解讀
金蘇琪
(正德職業技術學院 基礎部,江蘇 南京 211106)
《古詩十九首》首見收錄于《文選》,近代以來的多數學者認為它們是東漢后期中下層失意文人的作品。本文首先綜觀考察《古詩十九首》創作時代的文化背景,其次探析其內容與形式的表達,最后從文學史、美學及認識的角度對其價值作出評價。
《古詩十九首》 創作背景 文化語碼 藝術價值
《古詩十九首》首見收錄于梁代蕭統的《文選》。近代以來的多數學者認為這些詩為東漢后期中下層失意的文人所作,且非為一人一時一地所作。創作角色共同的社會身份,使其文化性格具有一致性。以下筆者綜觀考察 《古詩十九首》的創作背景、文化語碼和藝術價值。
西漢武帝時即確立“儒學”為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同時采取由上而下的選拔與由下而上的推薦相結合的選官制度,奠定了儒吏結合的政治規范。到東漢后期,儒生與文吏日趨融合,儒生的參政意識不斷強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被儒生奉為安身立命的圭臬。讀書足以增加人的底氣,所以儒生總是自視清高。他們抱著“學而優則仕”的普遍觀念,竭力進官。但畢竟為官者總是少數,就像一個金字塔,層層篩選。加之當時世族子弟據有壟斷權勢,而多數中下層儒生努力向上游走,積極尋找自己謀生和圖現理想的職位,其機緣是微乎其微的。《古詩十九首》里就有表達此類感受的詩句。
東漢后期,佛教傳入僅有幾十年,社會基礎很是薄弱,遠未成為民眾精神信仰的重要元素,更不用說與當時文化中既有的儒家觀念相融合。本土道教卻在不斷地發展確立,成為社會性的宗教。長生成仙、陰陽五行等理論糅合,煉丹、醫藥、養生,在一定程度上進入了儒士的思想意識,影響著儒士的處世與文學創作。道教神仙方士的生活情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儒士的居住方式,如《古詩十九首》里的“仙人好樓居”,庭院樓閣建筑體現了人對自然的崇拜與向往,特別是樓閣,可憑高遠眺,也可增強自信,其中包含和表現了儒士在文化心理上某些特別訴求。
大致說來,《古詩十九首》反映了東漢后期中下層文人求學、求仕生涯中的種種感觸。他們努力向上層文人靠攏,但又終究不能脫離與底層民眾相聯系的層面。他們的創作繼承《詩經》、《楚辭》的傳統,同時吸收民間樂府的營養,真實表達情感。
“游子思婦”是《古詩十九首》中的重要主題。如《涉江采芙蓉》寫游子采擷香花芳草,其“所思在遠道”,嘆“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發出思鄉與懷內的心聲。游子的羈旅情懷和思婦的閨閣怨愁實際為一類情感的兩個維度。思念懷人之情多從思婦的角度表達,如《行行重行行》,先追敘離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次說路途遙遠見面困難,“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再敘及相思之苦:“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最后以寬慰鼓勵之語作結:“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又如《冉冉孤生竹》寫女子新婚后與丈夫久別的愁怨:“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庭中有奇樹》寫折花欲寄游子,“將以遺所思”,但“路遠莫致之”,最后道出“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花本不足貴,唯因離別太久思念太深,不能自已。再如《迢迢牽牛星》描寫愛情受折磨時的痛苦:“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孟冬寒氣至》前半段寫寒冬夜長,女子難寐,“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后半段寫女子對游子多年前的來信仍倍加愛護,“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以見自己的摯愛之情。《明月何皎皎》寫女子的月夜難眠,徘徊思念,“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以上各詩所展示的思婦心態是復雜多樣的。思婦盼望游子早歸,有擔心自己的真情不被對方省察,有擔心游子喜新厭舊、外力離間,而詩中多寫因不歸而盼歸,越是盼歸越是不歸,表現了思婦獨處時的精神苦悶。
男女兩性成為“家”的基本構建。男性向外,女性向內。男性可以驅車出游,在良宵會上賞歌聽曲,女性只能徘徊院庭,空室長嘆,漫長等待,她們難言的寂寞經常靠淚水沖洗。在《古詩十九首》中,思婦是孤獨的,游子其實也是孤獨的。兩者孤獨感僅是生發點不同。游子之所以離家在外,為的是能夠步入仕途,建功立業。如《今日良宵會》就寫道:“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常苦辛。”這是要在仕途的激烈競爭中捷足先登,占據顯要的職位,擺脫無官無職的貧賤境地。《回車駕言邁》亦稱:“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不僅滿足于仕途上的飛黃騰達,而且追求自身揚名后的不朽價值。但游子宦達的成功率很低,多數人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他們寓居他鄉,飽經憂患,需要理解、同情和幫助,但世態炎涼:“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明月皎月光》)心理落差,對不義之偽儒者產生感憤;“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西北有高樓》)這是對知音難遇的慨嘆;“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去者日以疏》)友則相親,棄則相疏,此亦人情世態的真實表達。
游子離家遠行,四處漂泊,感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詩中表達的生命意識與時空意識是相互交織的。人生有限,生命短暫,身為異鄉客,加上仕途的不順,更使得游子不斷尋求精神的慰藉和解脫。于是,他們“蕩滌放情志”(《東城高且長》),追求燕趙佳人;他們認為“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車上東門》),“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得樂且樂,化憂為樂,話語雖達觀,但深層的悲哀可以明顯體味到。
《古詩十九首》中的情感表達是個人性的,其中游子思婦所表達出的復雜的思想情感,其失意的感傷、哀婉、悲怨、沮喪,在中國古代具有普泛性和典型性,在之后的歷朝歷代都引起了詩人及讀者的共鳴。
在詩歌史上,《古詩十九首》被譽為“五言之冠冕”①、“千古五言之祖”②,其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在創作手法上,它繼承了《詩經》的“賦比興”,如《孟冬寒氣至》中用“賦”:“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行行重行行》將游子的回歸與“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作比;《明月皎月光》則以悲秋起興,“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從時節的變易說到人情的翻覆——昔日同門友“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在創作語言上,它深得樂府詩的韻味,如疊字的使用:“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迢迢牽牛星》),讀來以聽覺的享受;“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青青河畔草》),讀來以視覺的美感;“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客從遠方來》),用雙關語表達愛情的相思綿綿,是樂府民歌的典型手法。
《古詩十九首》具有高度的藝術審美價值,這主要體現為抒情性,歷代名家都對此有較高的評價。如唐代釋皎然評其“辭精義炳,婉而成章”③,宋代呂本中說其“思深遠而有余意,言有盡而意無窮”④,明代陸時雍論道“深衷淺貌,短語長情”⑤,胡應麟更是贊其“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⑥。可以說,《古詩十九首》是古代抒情詩的典范,它長于抒情,卻不直言,而是委曲宛轉,反復低徊;抒情最重,間有一定的敘事,幾無議論元素。它所帶給讀者的是閱讀心靈上的審美感動。
在詩歌的教育創作上,歷代名家也有對《古詩十九首》進行提點,如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認為學習作詩,“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熟讀《楚辭》……及讀《古詩十九首》”⑦;明代謝榛認為《古詩十九首》“格古調高,句平意遠,不尚難字,而自然過人矣”⑧;清代王夫之則認為“興、觀、群、怨,詩盡于是矣。……《詩》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⑨。
《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尚處于文人群體的發生期,文人的獨立創作意識正處于自發到自覺的過渡期,文化語碼的建構也處于萌芽期。從文人創作的心理角度看,他們已能敏銳地感受到地位高低所造成的人際親疏關系,感受到世俗人生無以托付或是托付給時空的虛無感,但詩中還沒有體現出憂患意識、諷諫品格和隱逸情懷;文人已經開始尋覓自己的精神家園,但還沒有著落,真正著落要等到東晉陶淵明的出現。
《古詩十九首》集中表達了儒士的人格氣質、社會境遇和精神生活,并可由此透視東漢后期社會生活的側面,有著重要的認識意義。今人在對《古詩十九首》進行賞讀研究時,往往會對其中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作專題性研究,甚至跨文體、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如利用西方文論的話語——存在主義、結構主義、頹廢主義、符號學、接受美學等進行解讀。筆者認為,另辟蹊徑固然為一種角度,但在一定程度上容易流入實用,其解讀的合理性還有待作進一步探討。
注釋:
①[梁]劉勰.文心雕龍(卷二).明詩(第六).叢書集成新編,80:223.
②[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四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81:361.
③詩式(卷一).“李少卿并《古詩十九首》”條.叢書集成新編,80:1.
④[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引《呂氏童蒙訓》.叢書集成新編,78:399.
⑤古詩鏡(卷二).“古詩十九首”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11:27.
⑥.詩藪·內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5.
⑦.叢書集成新編.79:29.
⑧四溟詩話(卷四).叢書集成新編,79:220.
⑨姜齋詩話(卷下).續修四庫全書,1698:10.
[1][梁]蕭統編.[唐]李善注.古詩十九首.文選(中).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版.
[2]馬茂源.古詩十九首初探.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
[3]張傳璽主編.中華文明史(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4]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
[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