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龍



人人都知“斧頭幫”幫主王亞樵笑傲江湖數十載,英勇無比,卻不知道他“十步一計”,智謀超群;更不知道,他也有政治靠山,他與西南派“大佬”胡漢民、陳銘樞等人交往密切,特別是與李濟深(愛國名將、民革中央第一任主席)親如手足、生死相依。王亞樵遇害20多年之后,李濟深還在《李濟深略歷》中扼腕長嘆:他在梧州被軍統特務暗殺,“我們那時警惕性非常不夠,真兒戲得很。”
上海亮劍
王亞樵,字九光,1889年2月出生在合肥北鄉,現在屬于合肥市瑤海區),比出生在廣西梧州蒼梧(今梧州市龍圩區)大坡鎮料神村的李濟深小4歲。早年,他先后參加過“岳王會”、同盟會,致力于反清革命活動,深為孫中山賞識,其得力干將余亞農、鄭抱真等都是安徽壽縣人。辛亥革命時,他擔任合肥軍政分府副司令,遭到其它派系的同室操戈,僥幸逃出。民國建立后,他受到當地軍閥的忌恨通緝,繼而又受到蔣介石等當權派的排擠,轉而落腳上海灘。但他天生不服輸、敢碰硬,在上海期間,他與李立山一起從事工人運動,和安徽籍農民工打成一片,組織他們團結起來,同地痞、流氓、資本家做斗爭。由于他領導的“工人維權隊”人人手執利斧,砍遍黃浦江兩岸,“流氓大亨”杜月笙等人望而生畏,囑咐門徒:“王老九”(王亞樵的綽號)是個亡命徒,好漢莫吃眼前虧,你們遇到“斧頭幫”要繞道而行,別跟這些鄉下佬一般見識。
而王亞樵見高識遠,也不愿意與“地頭蛇”們打打殺殺,他認為中國之所以“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根本原因,就在于蔣介石小人當道,一手遮天。因此,在上海灘站穩腳跟后,他把劍鋒直指蔣介石,多次組織“刺蔣”的暗殺行動。蔣介石雖手握重兵,善打陣地戰,卻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亞樵無能為力,整日膽戰心驚,一提到“王亞樵”的名字就假牙發酸。“西南派”也是蔣介石的“死對頭”,王亞樵的刺蔣行動受到了他們的特別賞識和暗中支持。胡漢民稱王亞樵為“江淮大俠”;李濟深贈送他一副對聯“世無陳涉焉辭責;客有要離愿共游”,表示要與其成為生死與共的好朋友;民間則風傳王亞樵為“民國第一殺手”,視之為傳奇俠士。
1931年2月,蔣介石把胡漢民軟禁在南京湯山,消息傳出,猶如油鍋潑涼水,朝野皆嘩然。
胡漢民是孫中山的左膀右臂、國民黨元老,資歷和威望都在蔣介石之上。當時,他身為國民政府立法院院長,對蔣介石的獨裁作風敢怒敢言,使蔣介石如鯁在喉,必除之而后快。
胡漢民遇險,“西南派”激憤。李濟深(胡在梧州中學堂的學生)、李宗仁、陳濟棠等紛紛發表通電,整軍備戰,決心武力推翻蔣家王朝;蔣介石也不甘示弱,調集幾十萬大軍進逼兩廣,希望一舉拔掉“西南派”這顆“釘子”。
就在“寧粵大戰”硝煙彌漫之時,“西南派”又下了一步“暗棋”。一天,經李濟深穿針引線,林煥庭(胡漢民的親家,華僑富商)悄悄找到王亞樵,愿意提供20萬元活動經費,請他亮劍“斬蔣”。王亞樵爽快答應,隨后便在南京、廬山等地組織了一系列刺蔣行動,制造了上海北站“刺殺宋子文案”,唐腴廬(宋的秘書)成為替死鬼,宋子文死里逃生。蔣介石聞訊大怒,責令軍統頭子戴笠率領部下到上海“圍剿”王亞樵,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榕城鋤奸
軍統特務們把注意力全部聚焦到王亞樵的身上,卻沒想到,東南方向出了大事。
1933年11月20日,李濟深、陳銘樞、蔣光鼐、蔡廷鍇等人在福州發動“福州事變”(又稱“閩變”),突然宣布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李濟深被推舉為政府主席,通電福建獨立和“反蔣抗日”。戴笠因此又挨了主子的一頓“娘希匹”痛罵,趕緊派遣奸細混入榕城,刺探情報,破壞搗亂。
不久,李濟深秘密邀請王亞樵、李懷誠等反蔣中堅前去共商大義。臨行前,王亞樵對徒弟華克之說:任潮(李濟深的字)和我很相識,和懷老(指李懷誠,老同盟會會員,南京鐘英中學校長)也是有交誼的。他讓我去贊襄反蔣抗日大計,題目是光明正大的。我和懷老先行一步,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你如愿意,可以到福州與我們會合。
溜出上海,來到福州,王亞樵、李懷誠等就去拜訪李濟深。李濟深已為他們安排好住處,并在百忙中徹夜深談,交換意見。
福州事變時期,王亞樵所做的事情,許多已淹沒在歲月的長河里。在《福建人民政府失敗親歷記》中,華克之的回憶卻讓我們看到冰山的一角:在王亞樵的指揮下,徒弟們四處散開,暗中偵察軍統、中統分子的人數、活動情況、居住地點,很快,就列出了一張調查表。“經過王、李(懷誠)的查究,預定必須馬上逮捕十五六人。決定先報告李主席批準,領取武器,協同公安局按圖索驥。李任公馬上派副官持主席的批示,向總部領取手槍。下午回報,總部不發,我適在座,使我大吃一驚,默無一言。發現主席感到不安,稍后待我欲行時,又感到任公面色蕭瑟,故意裝著麻痹,下令解下衛隊手槍兩支,交我帶回使用。事情不言自明了。歸告王、李,大家為大局和安全擔憂,但事情仍舊進行,當夜逮捕了南京特務十二人,交公安局處理……”
由于種種原因,福州反蔣政權只存在54天就被蔣介石平息了。李濟深、王亞樵等人懷著遺憾,逃亡香港。
香港遙控
刺蔣計劃一再失手,讓困居香港的王亞樵愁眉緊鎖,心情郁悶。
經過認真總結、思考,他決定在南京創辦一家通訊社,這樣做有諸多好處,一是當年南京的各種通訊社很多,有大有小,有公辦也有民辦,職業正當,不容易引起軍統注意;二是記者打著“無冕之王”的旗號進行活動,可以名正言順地搜集蔣介石等人的情報;三是擁有記者身份的刺客借采訪之機比較容易接近蔣介石等人。
但是,通訊社開辦費用數目可觀,沒有著落。
一天,王亞樵前往羅便臣道92號,敲開了李濟深的家門。細談之后,李濟深認為計劃可行,答應盡力幫助籌集。不久,他就交給王亞樵5000元開辦費,并告訴他:“西南派”決定,每月提供3000元,作為晨光通訊社的日常辦公經費。前前后后,李濟深等人資助晨光社3.5萬元。這在當年,也是一筆巨款。
1935年11月1日上午,國民黨中央四屆六中全會在南京中央黨部大禮堂召開。晨光社記者孫鳳鳴手持采訪證混入了戒備森嚴的會場,并準備在中委們合影時采取行動。可他萬萬沒有料到,中委合影時,生性多疑的蔣介石根本就沒露面。9時35分,為預防被捕,孫鳳鳴提前吞食的鴉片煙丸已在腹內發作,迫不得已,就在中委們合影完畢,汪精衛轉身要離開的瞬間,孫鳳鳴決定執行“二號方案”。他毅然拔出藏在照相機盒內的左輪手槍,沖出記者群,高喊著:“打倒賣國賊!”朝著目標連開3槍,汪精衛應聲倒地,血如泉涌……
“刺汪案件”破獲后,蔣介石得知又是王亞樵遙控指使的,而且,一號目標就是自己,氣得七竅生煙。他揮起文明杖,指著戴笠的鼻子大罵:“娘希匹!每月花老子好幾十萬,養你們是白吃干飯的嗎?”
為了抓王亞樵,戴笠親赴香港,坐鎮指揮。可是,王亞樵卻像孫悟空似的,多次從他的手掌中逃脫。戴笠也并非等閑之輩,他知道王亞樵與“西南派”藕斷必然絲不斷,于是,買通香港警察署,派人日夜監視李濟深、陳銘樞等人的住宅,守株待“樵”。
李濟深認為,敵眾我寡,王亞樵在香港處境危險,應該早日離開。王亞樵也不愿意戀戰,他想把弟兄們拉到武夷山打游擊,與蔣介石當面鑼、對面鼓,大戰一場。但李濟深堅決反對,并說服他率隊前往梧州,到自己的料神村老宅暫避鋒芒。李濟深后來回憶說:“香港的警察雖不入屋搜查,但老是在屋頂放哨,香港政府威脅我,(1935年12月10日)我只好帶了萬燦、詹顯哲、吳邁、王亞樵等人,跑回廣西家里居住。”
梧州遇害
逃出羅網,王亞樵參加了“兩廣事變”的籌劃,準備東山再起。美中不足的是,得力干將余立奎卻被香港警察抓進監獄,后來引渡到南京。好在余的小妾金石心隔三差五去探監,給余立奎送衣、送飯,送去心理安慰。身在梧州,王亞樵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每月分別給身在外地的金石心等部下親屬寄去50元生活費,卻渾然不知,天機由此泄露。
與此同時,李濟深正乘坐私家快艇,奔波在西江之上,穿梭于梧州、廣州、香港之間,為創建抗日團體“中華民族革命同盟”而奔走呼號,一回到梧州,他就與王亞樵見見面,談談心,為其加油鼓勁。1936年6月1日,桂系首領李宗仁、白崇禧和粵軍首領陳濟棠聯合發動“兩廣事變”(也稱“六一運動”),通電“反蔣抗日”,宣告成立民主政府,請出李濟深擔任主席,同時密電中共中央派員來廣西商談合作事宜。但是,8月初“兩廣事變”便被蔣介石用“銀彈”瓦解。王亞樵對李濟深坦言:“南京與廣西合作,白崇禧不一定不出賣我。”李濟深勸他放寬心,說:“我看他們還不至于此。健生(白崇禧的字)雖寡情,德齡(李宗仁的字,李又字德鄰)為人忠厚。”當李濟深聽說王亞樵有個新計劃,想率隊投奔反蔣最為堅決的中共,深表贊賞,特意給周恩來寫了一封推薦信。不久,王亞樵便派余亞農、張獻廷秘密前往延安,聯絡中共,投石問路。
也是在這個時刻,戴笠從金石心收到的匯款單中,發現了王亞樵的蹤跡,就軟硬兼施,以抓到王亞樵、釋放余立奎為誘餌,說動了頭發長、見識短的金石心,讓其帶路。10月17日,金石心攜保姆張媽,乘坐軍統特務提供的快艇,沿西江逆流而上,偷偷抵達梧州,并花言巧語騙取了王亞樵的信任。
過了3天,在梧州城馬王街李公館里,李少軒(李濟深的哥哥)宴請王亞樵,鄭抱真作陪。下午,朋友們正在搓麻將,金石心找來李公館,說:“九哥,明天張媽去南京,你不是說寫個條子帶給立奎嗎?”王亞樵答應她晚上過去寫。
10月20日入夜,王亞樵走回住所的半道,突然想起寫條子的事。鄭抱真見他晚上酒喝得有些高,放心不下,要陪他一起去,他說:“你忙了一天,早點休息,我去去就回,不會有啥事。”
王亞樵來到金石心住下的西江客棧,警惕地脧視四周,并無可疑,可他的腳一跨進門坎,就落入十幾個軍統特務布下的陷阱。王述樵律師回憶道:哥哥的“遇難現場,桌上玻璃及茶杯、茶壺等摔碎,玻璃碎片滿地,椅凳、圓桌砸爛,亞樵身穿衣服被扯破。似此情況,特務始欲將亞樵捆縛帶走,亞樵臂力過人,必與拼搏,特務因之刀砍槍擊,殺害亞樵。”王亞樵的臉上被捅了好幾刀,破了相。但某些傳記中說軍統特務剝走王亞樵的臉皮向老蔣邀功之事,完全是子虛烏有。
安葬王亞樵那天,李濟深從羅定趕回梧州,親自為其送行。在《李濟深略歷》中,他寫道:“余立奎在香港被捕。余之妻很年輕,亦被捕,之后被香港政府收買了。余之妻與廣東鄭介民(軍統骨干分子,戴笠的親信)聯絡好了,她到梧州去找王亞樵,住在河邊的客棧里,亞樵時時去那里坐坐。有一個晚上,她把亞樵引誘到一個地方,把亞樵暗殺了。廣州派來的船即將余立奎之妻帶走了。”
過了一個多星期,余亞農(解放后擔任安徽省副省長)、張獻廷回梧復命,卻與王亞樵陰陽兩界,兩個漢子趴在墳頭上,失聲痛哭,卻是無力回天。后來,周恩來頗為惋惜地對華克之(解放后擔任國家內務部副部長)說:“若是我們早點把王亞樵先生接來延安,他該能為后來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作出多么大的貢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