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治洲
摘要:蒲松齡在《種梨》一篇中使用輕松詼諧的筆觸,借道士之言行調侃鞭撻了社會上的吝嗇之徒。《種梨》篇幅雖小,但構思精妙。其原型有自,而在蒲氏筆下卻又青出于藍。
關鍵詞:種梨;吝嗇;勸善懲惡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說到吝嗇,人們腦海中立刻會浮現出《儒林外史》中那個不掐滅一顆燈草就死不瞑目的嚴監生,以及巴爾扎克筆下那個視錢如命、一塊糖也要切成幾塊吃的葛朗臺。其實,在蒲松齡的筆下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吝嗇鬼的形象,這就是《聊齋·種梨》中的那個鄉人。
一、刻鏤物情、曲折有致
這篇小文篇幅雖小,僅有四百多字,但小說的諸要素則完全具備。稱得上是一篇上乘的幽默微型小說。
我們知道,一篇成功的小說引人入勝之處多在于情節的構思與細節的描寫上。就拿《種梨》來說,主要人物一出場就充滿戲劇性,“有鄉人貨梨于市,頗甘芳,價騰貴。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車前,鄉人咄之亦不去,鄉人怒,加以叱罵。道士曰:‘一車數百顆,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無大損,何怒為?觀者勸置劣者一枚令去,鄉人執不肯。”一個堅持要梨,一個死活不給。在喧鬧的市場上立刻形成一個眼球焦點,其中必有好戲可看,好事者開始圍觀。這一層可看作故事起承轉合里的“起”。
這一層人物形象也非常鮮明。從鄉人的驅趕到呵斥怒罵,再到眾人規勸“置劣者一枚令去”而鄉人仍“執不肯”。寥寥幾筆就活畫出一個蠻橫、固執又吝嗇的市井奸商形象。相對于盛氣凌人的鄉人,道士的形象則顯得不溫不火,與眾不同。出家人本是寄食四海,化緣為生,此處不施舍自有施舍處,可偏偏這位道士硬是“不去”,且質問鄉人“何怒為”?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勢。
事情正處在僵局時,有人出來打圓場。“肆中傭保者,見喋聒不堪,遂出錢市一枚付道士。”這一層是故事的“承”。
接下來進入故事的“轉”:道士開始請眾人吃梨。“道士拜謝,謂眾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請出供客。”梨只有一枚,如何請得了眾人?所以有人說:“既有之,何不自食?”于是情節由僵持的雙方轉向道士一方。大家都想看看這個老道如何給大家梨吃,別是忽悠我們吧!但見老道先“掬梨大啖”,然后“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數寸納之,而覆以土。”一連串的動作好似電影特寫,準確而生動地描繪出道士種梨的嫻熟與神速。當種下梨核后,道士又“索湯沃灌”。湯者,熱水也,種樹哪兒有用熱水澆灌之理,這豈非咄咄怪事!而好事者竟然真的取來了沸水,道士看也不看就“接浸坎上”。好家伙,用開水澆樹,道士這一反常之舉立刻將情節推向高潮,一時間“萬目攢視”。只見土中“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轉瞬間,就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此等怪事,怎不令人瞠目結舌!而緊接著道士“即樹頭摘賜觀者,頃刻向盡。”道士果然言而有信,沒有騙大家啊。
故事至此似乎也接近尾聲,但作者又添一筆,這就是“合”的部分。“已,乃以镵伐樹,丁丁良久方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道人散盡梨后,又將梨樹砍倒,然后在眾人驚嘆聲中飄然而去。此時,那個傻乎乎的鄉人才回過神來。“初道士作法時,鄉人亦雜立眾中,引領注目,竟忘其業。道士既去,始顧車中,則梨已空矣,方悟適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細視車上一靶亡,是新鑿斷者。心大憤恨。急跡之,轉過墻隅,則斷靶棄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原來道士使用移物法,將鄉人的梨全部搬走了。鄉人落了個受人嘲笑又血本無歸的結果。清人但明倫說得好“吝嗇者每每如是” [1]。旨哉,斯言!
綜觀全文,初以鄉人吝惜起筆,次以道士不吝惜而散梨,終以鄉人因吝惜而喪財敗興作結。文章脈絡清晰,曲折有致,令人嘆服。
二、略施點染、后出轉精
任何一個優秀的藝術作品都不可能是完全獨立創作出來的,它或多或少地會受到相關作品的影響,通過不斷地打磨與潤色逐漸生動起來、豐滿起來,最終在大手筆下成為經典。《種梨》這篇生動的小說也是如此。中國古代志怪筆記小說中常有“種物”的故事,如宋人王明清的《投轄錄》中的《豬嘴道人》“……一日,閑步郊外,(道人)因謂曰:‘諸君得無餒乎?懷中操紙,裹小麥舍于地,如種藝狀。頃之,即擢秀駢實,因撫取以手摩,麺紛然而落,汲水和餅,復內懷中,頃取出已焦熟矣。” [2]這個道士也僅僅秀了下“左道旁門”而已,還談不上有什么故事性。晉人干寶的《搜神記》里也有“種玉”、“種瓜”之類的故事。比如“徐光種瓜”:“吳時有徐光者,嘗行術于市里。從人乞瓜,其主勿與,便從索瓣,杖地種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實;乃取食之,因賜觀者。鬻者反視所出賣,皆亡耗矣。” [3]這則故事的來龍去脈說得倒還詳細,可看作蒲氏《種梨》故事的原型。但故事情節的設計還比較簡單,人物形象的塑造也還很粗糙、很呆板,字里行間我們還感受不到作者的愛憎與褒貶,與《種梨》的藝術成就相比,軒輊自顯。至于作品的思想性,之前的故事也僅止于記異述奇而已,幾無思想性可言,而《種梨》則顯得更成熟、更深刻,也更具有批判性與諷刺性。
三、勸善懲惡、救世婆心
《聊齋志異》這部曠世奇書被稱為“孤憤之書”,這種“憤”是多方面的。其中就包括對黑暗的封建社會中道德淪喪、人性缺失等丑惡社會現象的“憤”。面對“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黑暗社會,蒲松齡手執如椽大筆以神奇怪誕的超現實方式,對人間的假丑惡,品行不良者進行了無情地批判與鞭撻。正如《種梨》結尾處蒲松齡所感嘆的“鄉人憒憒,憨狀可掬,其見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見鄉中稱素封者,良朋乞米,則怫然,且計曰:‘是數日之資也。或勸濟一危難,飯一煢獨,則又忿然,又計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較盡錙銖。及至淫博迷心,則頃囊不吝;刀鋸臨頸,則贖命不遑。諸如此類,正不勝道,蠢爾鄉人,又何足怪。”社會上有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實則小氣之極,甚至連兄弟父母之間也算計。更有甚者,“太倉一粟,性命以之”,[4]而當自己揮霍浪費時卻又賤如糞土。這就是人性的卑劣!
面對這些人性的劣根,蒲松齡借仙人的奇法異術予以捉弄、調侃,讓這些世間的丑惡人物如《勞山道士》中的王生、《顛道人》中的邑貴、以及本篇中的鄉人在仙人法術的作用下丑態百出,洋相出盡。讓人們在嬉笑聲中出口惡氣。
當然,《種梨》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勸善懲惡、教化民眾。蒲松齡就曾經寫詩道“愿此幾章貝葉文,灑為一滴楊枝水。”并說“假神道以設教,證因果于鬼狐。”其子蒲箬更明言“《志異》八卷,漁搜聞見,抒寫襟懷,積數年而成,總以為學士大夫之針砭;而猶恨不如晨鐘暮鼓,可參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媼之夢也;又演為通俗雜曲,使街衢里巷之中,見者歌,而聞者亦泣。其救世婆心,直將使男之雅者、俗者,女之悍者、妒者,盡舉而匋于一編之中。嗚呼!意良苦矣!” [5]
參考文獻:
[1]蒲松齡.聊齋志異(全校會注集評本)[M].任篤行輯校.濟南:齊魯書社,2000.
[2]王明清.投轄錄[M].朱菊如,汪新森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干寶.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蒲松齡.聊齋志異[M].但明倫批評.濟南:齊魯書社,1994.
[5]袁世碩.文學史學的明清小說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00.
(責任編輯 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