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赴北極親歷記

李偉

從南極到北極

我第一次去北極是1991年，到現(xiàn)在已超過20年。在這20多年中我一共9次前往北極，在北極度過兩個冬天，最長的一次住了13個月。

1967年開始工作后，我一直從事的是地震成因及地震預報研究。改革開放后，鄧小平提出讓科研第一線的研究者參與國外合作，學習國外先進的科學技術。我就是在這個機遇中作為訪問學者，在1981年被派到了美國。

我去美國，做的是地球物理方面的研究。美國人非常關心南極的資源，跟我合作的教授手里有一個項目，就是去南極勘探石油。而當時中國還沒有南極的相關研究。1982年，我借此機會，跟那位美國教授第一次去了南極。

當時，西方國家對南極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幾百年，我們的鄰居日本，也已經開展了四五十年的研究，而中國還站在極圈外面，對南北極一無所知。因此科考期間，我搜集了很多資料，回國后一直在寫關于南極的文章和專著。與此同時，我國也在籌備南極研究工作。1984年，我國第一次組隊去南極，建立了第一個科學考察站——長城站。只是那時候國力還不夠強，缺乏資金，長城站建得很小，也沒有進入南極圈。

回到單位后，有一段時間我從業(yè)務崗位調換到行政崗位，沒能繼續(xù)做南北極的科研，但我一直在思考地球兩極的科研問題。南極的國家考察已經開始，我感到我們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一直想去北極考察。為了實現(xiàn)這個想法，我開始四處籌劃資金，最后終于在國家自然基金會申請到了一個研究兩極對比的題目。基金會和國家地震局各給了我3萬元，拿著這6萬塊錢兌換出的1萬多美元，1991年我第一次獨自去了北極。

第一次到北極，我住在美國阿拉斯加的巴羅。巴羅是美國最北端的城市，位于北緯71°17′，在北極圈以北515公里，離北極點大約有2100公里。小城的西邊是白令海峽，北邊是北冰洋，地勢平坦，沒有任何遮蔽。這也是愛斯基摩人聚居的地方。

7月下旬到巴羅，一直到9月中旬回國，我度過了當?shù)刈钆偷娜兆印０土_是正宗的極地氣候，夏天的溫度跟北京的冬天差不多，氣溫在零度上下浮動，最高時到11℃，當?shù)氐膼鬯够θ艘呀洘岬檬懿涣肆恕Ｕ麄€巴羅都是苔原帶，最下面是凍土層，土地凍結得跟石頭一樣堅硬，上面有一層十幾厘米的土壤在夏天會化開，長出小花小草，但樹木依舊無法存活。海岸邊的冰蓋在夏天消融，化出一兩百公里寬的范圍，中間依然是厚厚的冰蓋，經久不化。

第一次去巴羅，我起初住在當?shù)刭e館里，但賓館的消費很高，連吃帶住，每天要花掉150美元，我的經費馬上就變得捉襟見肘起來。那時我每天在鎮(zhèn)上的圖書館搜集資料，館長看見一個黃種人每天都來看書，對我非常感興趣。得知我經濟緊張，他把自己的鄰居湯姆介紹給我，想讓同是科學家的湯姆幫我想想辦法。

湯姆一開始并不愿意伸出援手，他是阿拉斯加北坡自治市鎮(zhèn)的首席科學家，在巴羅已經待了二十幾年，自己管理一個科學考察站。但湯姆慢慢發(fā)現(xiàn)，我一直留在巴羅不走，整天埋在書堆里，覺得我是個想做事的人。最后，他還是讓我搬到了他主持的考察站里，雖然考察站的住宿條件遠遠比不上賓館，但能讓我省下一大筆住宿費。湯姆還讓我免費在站里吃飯，但我抹不開面子，依舊每天自己買東西吃。

那個考察站原來是美國海軍的一座基地，“冷戰(zhàn)”時期發(fā)揮過作用，后來成為科研基地。這里成了我后來在北極多次從事研究和寫作的大本營。

我跟湯姆的友誼逐漸加深。我出去考察時，湯姆幫我借車，他還出面把我介紹給當?shù)氐膼鬯够θ恕鬯够θ似綍r不喜歡與外來者打交道，但因為信任湯姆，也跟我變成了好朋友。湯姆跟我的友誼一直維系到現(xiàn)在，他已經80多歲了。

第一次考察結束后，我回國一直想推動北極研究，但國內當時還沒有任何組織管這件事。我到處找人，后來中國科協(xié)出面，成立了一個中國北極科學考察籌備組，我被任命為副組長，負責籌劃未來的科學考察。

我認為，中國人應該組織一個自己的考察隊，真正走到北極點。為了這個想法，1993年我又一次回到了巴羅，找到湯姆了解情祝，探討怎么去北極點，為之后的考察探路。在后來的考察隊成行前，1994年，我第三次回到巴羅，這一次是跟浙江電視臺合作拍攝電視專題片，用中國人的眼光來觀察北極。

為了這部片子，我們從巴羅啟程，深入到美國、加拿大、丹麥、挪威和芬蘭等國的北極地區(qū)，因為時間和經費的限制，最后沒有去成俄羅斯，相當于繞著北極走了大半圈。那次拍攝制成了《世紀間的傳遞——北極探秘》20集電視專題片和其他一些電視系列片。電視片在國內多次獲得科普類的獎項，制作成英文版后，在巴羅當?shù)匾矎V受好評。愛斯基摩人看了很喜歡，幾乎家家都收藏了這套錄像帶。

前往北極點

1995年，中國科協(xié)主持、中國科學院組織了中國首次遠征北極點科學考察隊，正式開啟了前往北極點的征途。我任總領隊，隊伍里25名成員除了十幾名科學家外，其余的都是記者。當時中央電視臺楊偉光臺長非常重視，派了6個記者參與采訪，其中就有現(xiàn)在的央視著名主持人畢福劍，當時還是“小畢”。我們一行人先到加拿大小鎮(zhèn)雷索柳特，從這里走到北極點需要一個半月。但我們沒有時間，就聯(lián)系了當?shù)匾患曳展尽９镜睦习灞柺莻€美國人，他自己曾經到過北極點，此后就組織了一個北極服務公司，提供飛機、衣服、狗拉雪橇、灶具、食物等。我們選出7名隊員，讓他籌備了全套裝備，租用他的小飛機，把這7個人送到北緯88°。然后，隊員們帶著設備，再跟隨向導徒步到北緯90°的北極點。

從88°到90°，直線距離是220公里。但走起來要漫長得多，一共花了十幾天。我們4月下旬到達北緯88°的時候，氣溫還是零下二三十攝氏度。隊員全天徒步十幾個小時，一天下來也只能走十幾公里。畢福劍當時也是7名隊員之一，他每天扛著攝像機跟我們在冰上走，工作很辛苦。一天他累得不行，喊道：“位老師，你看我這攝像機太重了！”我過去拎了一下說：“也沒有多重啊。”他眼淚都差點掉下來，覺得很委屈。endprint

在北極徒步，最痛苦的是，我們腳下的冰蓋是來回漂移的。有時候白天拼了老命走了十幾公里，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風把整個冰塊都吹了回去，全白走了。也有時候運氣好，冰塊被吹向極點，大家就特別高興。

路上危險很多，最常見的是暴風雪。兩極都是風極，重力風從天上向下吹，南極是地球上風速最大的地方，北極也相差不多。此外，最危險的還是冰縫。作為北冰洋的中心地區(qū)，極點附近的冰蓋看上去非常干凈、美麗，但危險也潛伏在這平靜之下。

在冰蓋上行走，隨時都有可能失去生命。冰蓋下面是洋流，洋流會把冰蓋撕裂，裂縫剛剛產生就暴露在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溫度里，很快就會結出薄薄的一層冰，遇到下雪掩蓋住，人根本看不出來。一旦踏入，下面就是冰冷的大洋。哪怕僥幸能爬上來，渾身結冰也會立刻凍僵休克。我們無路可循，只能憑經驗來規(guī)避，隊員們用一根繩子像糖葫蘆一樣拴成一串，最有經驗的人走在最前面，看哪里安全走哪里。后面的人要嚴格按照他的腳印走。

一旦有人掉下去，第一件事不是去救同伴，而是立刻固定好自己的腳跟，再把同伴拽上來，否則就可能全軍覆沒。有一次，畢福劍摔在冰縫邊上，他躺在那兒不敢亂動，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躺在雪上伸一條腿給他抓住，再拽他上來。這樣的經歷其實很多。

這一路上我們見到過北極熊的腳印，但未與其遭遇。我們帶的20多條愛斯基摩犬對北極熊有震懾力。這種狗的樣子很像狼，如果碰到北極熊，它們會很兇，一群愛斯基摩犬能把一只北極熊圍得動彈不得。過去愛斯基摩人就用這個辦法把北極熊趕到水里去，讓熊的靈活性大大降低，再用武器把北極熊殺死。愛斯基摩犬不敢咬人，因為愛斯基摩人對狗很嚴厲。在整個馴化過程中，對人兇惡的犬種都被殺掉，經過不停淘汰，留下來的狗對人都極為溫順。

那次路上共用了兩個星期，每天都是風餐露宿。中國北方在冬天也能到達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溫度，很多人認為無所謂，那是因為在國內很快就能從戶外進入室內。我們在北極晚上住在帳篷里，內外是一個溫度，呼出來的水蒸氣變成雪花又落下來，早上起來，睡袋上落了一層雪。

在這種情況下，人的腦子會變笨，動作反應都很慢，各方面身體機能都在下降。每天只能吃巧克力、鹿肉干這種方便食品，燒一壺水要兩小時。汽油爐子架在帳篷外面，大風吹著，用一個小時才能把冰化成水，再用一個小時水才能沸騰。把食物放進去煮，出來的都是糊糊，就像豬食一樣，什么味道都沒有，那也必須都吃掉，否則無法補充體力。那時候，我非常想吃一頓紅燒肉。

一路上都是單調的茫茫冰雪，沒有別的顏色，也沒有別的生物，連個小蟲子都沒有，只有這一隊人、一群狗，而且每時每刻都處于危險中。為了趕時間，我們每天只能睡4個小時，醒來就往前趕路，多待一小時，就多一個小時的危險，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掉。在這種情況下，每年只有60%的科考隊伍能到達北極點。

歷盡千辛萬苦，我們終于到達了北極點，并在那里住了一晚。按計劃，其余考察隊員會乘坐3架飛機來與我們匯合，但其中一架飛機起飛后發(fā)生了漏油事故，有一部分人最終也沒能到達北極點。等我從北極點回來，發(fā)現(xiàn)行李里原本很緊的褲子，穿上后連腰都掛不住。按時間一算，整個考察期間我平均一天就要瘦掉一斤。

和愛斯基摩朋友一起過冬

1996年，因為愛斯基摩朋友們的邀請，我自己又去了一次巴羅。幾次交往后，我已經跟愛斯基摩朋友打成一片了。愛斯基摩人非常淳樸，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就像是跟我們的祖先交往一樣。在他們的社會形態(tài)中，人和人的關系非常簡單。

我的興趣范圍也漸漸從單純的地球物理擴大到愛斯基摩人的歷史和文化。1998年7月底到1999年3月，我又帶著剛退休的老伴一起過去越冬，專程去寫了一本《最偉大的獵手——阿拉斯加北極的愛斯基摩人》，200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冬天的巴羅很冷，極夜沒有太陽，但非常安靜，是寫書的理想環(huán)境。我們住在有暖氣的基地里，每隔十幾天坐汽車到巴羅鎮(zhèn)上的超級市場采購物資，回來放到冰箱里自己做著吃。我每天的時間分成3個單元，上午、下午工作，晚上遛彎后繼續(xù)工作。戶外都是黑漆漆的，平時不敢輕易出門，不知道哪里會有北極熊在等著你。我跟老伴就在基地的一個走廊里散步，那個走廊我量過，有50多米長，我們一邊散步一邊戲稱這里是王府井、那里是西單，以此排解寂寞。

我們住在一間只有17平方米的小木屋里，四面都有窗戶，只有一個門對著北冰洋，距離不到300米。從這里再往北就沒有人家了，所以，我們是居住在北美大陸最靠北的一對夫妻。夏天，北冰洋里巨浪翻滾，波濤洶涌，威力無窮；一到冬天，則冰雪覆蓋，一馬平川。大洋消失，陸地隱形，天與地沒有了界限，變成了一個潔白的世界。

星星密密麻麻，飄渺閃爍，點綴在深邃的夜幕上，天旋地轉，往來如梭。冰雪蒼蒼茫茫，大地如同潔白的晶體。冬天是北極最有魔力的時刻，在碧空萬里中，會忽然冒出一道絢麗的彩虹，翻騰跳躍，五彩繽紛，奇形怪狀，變幻莫測，這就是極光。好像上帝也無法忍受如此的嚴寒與寂寞，只好自施法術，自娛自樂。

我喜歡北極的冬天，那種獨特的環(huán)境給了我難以言喻的心理感受，使我仿佛覺得，一切都似乎返璞歸真，靈魂得到升華，思維得以超越。

冬天也是北極最嚴酷的季節(jié)。零下幾十度的低溫，沒完沒了的暴風雪，少則幾天，多則幾個星期。這樣的天氣，不僅對人類是嚴峻的挑戰(zhàn)，即使是北極熊也要找個背風的地方躲起來，休息幾天。最可怕的是暴風，鋪天蓋地，橫行無忌，無孔不入，卷起積雪，揚起沙土，恨不得把地上的一切都劫掠而去。每逢這時，我們的小屋便左右搖晃，上下顛簸，如同搖籃一般。

在北極考察，必須帶好槍。出野外的時候，一開基地大門就會看見標語：“你帶好槍了嗎？”關門后還有一句標語：“你押好子彈了嗎？”這是提醒我們要隨時提防北極熊。

有一次，科考站那里下了一場大雪。早上起來，我看見門外有北極熊走來走去留下的一大串腳印。我們分析，北極熊聞到了小木屋里人的味道。幸好當時我和老伴沒有發(fā)覺，如果聽見動靜，一開門，那就完了。北極熊后來被旁邊的倉庫吸引，聞到了里面鯨肉的味道。倉庫有兩道門，外層的木頭門被熊拍碎了，但熊敲不開里面的鐵門。我們門口的熊掌印，我兩只腳站進去都填不滿。愛斯基摩朋友讓我們趕快換房子，那個房子太小了，熊一旦進去，就會卡在門口，我們兩個人躲不了也跑不出來。雖然我們很喜歡那個小房子，但因為太危險，只好換了個地方。endprint

當?shù)氐膼鬯够θ诉€保留著原始的游獵生活，捕食海豹、海象、鯨等，正常打獵是絕對不會帶外人的。但他們對待我像家人一樣，讓我跟著一起擠在帳篷、小木屋里同吃同住。跟他們在北極苔原的河里釣魚，一小時能釣幾十條上來。我沒有參加過捕鯨，但看見過出海回來后分食物的場景。與我們的習慣不同，愛斯基摩人會把捕獵的成果跟全村人平分。越是收獲多，獵手越要請客吃飯。

愛斯基摩人也是黃種人，他們就像是我的兄弟。新年的時候，愛斯基摩人集合起來，在湖的冰面上放煙花。我一看，這煙花還是中國造的。他們放完煙花后仍感覺不過癮，還要打槍慶祝。我們穿了最厚的衣服，穿著大靴子站了十幾分鐘，就凍得受不了，但他們還完全沒問題。

當?shù)厝顺缘臇|西，哪怕看上去再不可思議，也都是多少年經驗積累下來的。比如愛斯基摩人把海豹的鰭用海豹皮包起來，放在屋里爛著發(fā)酵，一年后拿出來，已經變得又爛又臭，但這種東西對新產婦哺乳有幫助。他們還把海象肉發(fā)酵一年變成綠色，非常難聞。他們吃生的鯨肉，也把海豹肉做成生食。有一種做法是先用海豹的脂肪熬出油，把切成一塊一塊的瘦肉浸泡在油里。這東西熱量非常高，吃一塊之后很久都不餓，打獵時裝上一瓶子，能保證能量補給。我第一次帶著老伴和一個臺灣朋友去愛斯基摩人查理的家里，查理拿出一罐子生海豹肉塊，在他看來這是很珍貴的待客食物。我老伴和臺灣朋友都說，他們吃素，不吃肉。查理說，不吃肉外面有草，那去吃草吧。愛斯基摩人就是這樣直爽的性格。

未完成的探索

我最后一次去北極，是在2005年。此前2002年7月底到2003年8月，我在那里住了13個月零一周，開始寫《恐怖世界三部曲》，用科幻寫關于人類未來的探索和考慮。

這本書動筆時，我已經62歲，考慮了很久。人類發(fā)源于熱帶，發(fā)展于溫帶，如今人類正在向兩極進軍，人類需要思考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北極的資源對世界各國都有極大的誘惑，因為地球上25%的石油和天然氣都在這個區(qū)域。北極在軍事上也有重要的戰(zhàn)略價值。由于人類社會的主體是在北半球，北半球的氣候、環(huán)境都受北極控制。

北極作為國際化發(fā)展中戰(zhàn)略重地的同時，也成為人類現(xiàn)代化的犧牲品。9次來北極，我親眼見證了氣候變化。1991年9月11日第一次離開北極時，土地已經封凍，當天下了很大的暴風雪。但我2005年再去，10月份陸地還沒有冰凍。全球變暖給兩極帶來了顯而易見的影響。

隨著北極開發(fā)，愛斯基摩人也在不斷經歷著外界事物的沖擊。不到100年時間，他們從新石器時代迅速進入現(xiàn)代社會，完成了人類四五千年的發(fā)展跨度。但他們淳樸的社會文化也受到了沖擊，這些生活在人類社會邊緣的人群，每天都在轉型，適應著現(xiàn)代生活。怎么把本族的語言、社會習慣保留下來，成了緊迫的問題。

去了這么多次北極，我現(xiàn)在還有一個夢想，就是能在中國孩子和愛斯基摩孩子之間架起一道橋梁。讓他們交朋友，像親戚一樣相互交流，互相學習，這會影響幾代人。我的身體沒問題，如果有機會能實現(xiàn)這個夢想，我還想第10次去北極。

〔責任編輯 袁小玲〕

〔推薦人 水云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