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斗聯店

●胡宗伯整理

清朝乾隆年間，吉安府廬陵縣的羅坪村有位才子肖禎。

肖禎出身貧苦，身材魁偉，儀態瀟灑，博古通今，才華橫溢。本來他躋身仕途，但天有不測風云，正當他準備赴省城應考舉人的前兩天，其父突染惡疾身亡，在家守孝三載。又因為他上有年老之母，下有年幼弟妹，經濟拮據，生活艱難，只得放棄功名，教館養家。后去杭州開爿店，以賣酒斗聯為生。

沒過多久，西湖旁邊出現了一家“廬陵風味小吃店”。店門兩側刻著有一副光彩奪目的楹聯：

誠邀東西南北文人墨客大顯身手；

恭迎上下左右士農工商小品酒肴。

正房門首也書有一聯：

來，來，來！喝一盅，談古論今，消愁解悶；

請，請，請！拈幾句，賦詩言志，悅性怡情。

廳內，上首兩端柱梁又是一聯：

一統天下皇恩浩蕩四海升平歌處處；

萬里疆城雨順風調五粢豐稔樂家家。

廳中墻壁也掛滿對聯：

世事如棋讓一著不為虧我；

心田似海納百川方可容人。

這爿店堂內外布置得幽雅潔凈，迎送賓客禮貌周到，在經營方式上別出心裁，斗聯優秀者，除免銀供其食宿外，且適當予以潤筆。這樣一來，凡愛好和擅長吟詩斗聯、書法丹青者聞風而至。開張半個月，日日門前車馬如流，天天人流絡繹不絕，生意火爆，一下子，沸沸揚揚傳遍了整個杭州城。

一天，肖禎正送一位友人至門邊，忽然發現一眉目清秀卻又穿著襤褸的年輕人在店門口徘徊，不好意思進店，便主動上前以禮相問：“相公高姓？若不見外，請入店喝杯薄酒。”那年輕人見問，倏地滿臉緋紅，羞怯怯地回答：“小的姓李，名邦彥，老板，實不相瞞，我身邊只剩下一個銅板了，能買點茴香豆和一碗酒么？”肖禎連忙應道：“能，能，包相公酒醉飯飽，請吧！”李相公見他如此熱情大方，便隨他進店，被安置在一席就坐，店小二給他送上酒菜。他一看，除了一碟茴香豆，還有魚、肉，不由驚慌地對店小二道：“我沒這么多錢，只要茴香豆。”店小二告訴他：“是肖老板親自吩咐的，相公盡管吃。”肖禎在其他賓客處應酬一番，來到李相公桌前，見他時而喝口酒時而嘆口氣，那兩盤魚肉紋絲未動，知其定有難言之苦。于是關切地問道：“李相公，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遇上了困厄還是遭到了什么不幸？不妨吐露出來，也許肖某能幫相公排憂解難。”

李邦彥見肖禎言詞懇切，含淚無奈地訴說道：“小的乃江蘇揚州人，今年二十二歲，父親曾為嘉興知府，因受奸臣陷害，死在獄中。后來，母親在我中舉前憂憤而逝。臨終時，母親告訴我有一樁婚事。誰知我那岳父是個嫌貧愛富之人，幸好女兒金蓮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不嫌棄我家道貧窮，愿與我結為連理。誰知岳父卻想毒害我，金蓮得知此信，告知于我，我順河而逃，卻掉入水中。后幸得秋霞姑娘得以相救，且我二人互生情愫，后身體休養數天后秋霞將積攢的兩吊錢送我讓我上京趕考，可一到杭州城就花光了。在街上聽到不少人講，貴店斗聯有獎，方才不自量力上門試試。”

肖禎聽罷李邦彥的講述，安慰道：“李相公，你莫要再悶悶不樂了，只管心情舒暢些，至于相公去京赴考一應之資，肖某等會送你紋銀百兩可夠？現在我倆就來斗斗聯，潤筆另計。”李邦彥見肖禎如此仗義，頓時愁眉舒展，起身就要下拜，肖禎忙將他扶住：“區區小事，何必認真。來，我先出上聯，你對”于是出聯:

福中藏禍，禍中藏福，福福禍禍，禍禍福福，循環無窮。

李邦彥聞聯，很快回答：

智內隱愚，愚內隱智，智智愚愚，愚愚智智，深淺莫測。

肖禎心里嘀咕：“果真不錯。”又出一聯：

論天下事揆情度理三思；

李邦彥更不假思索，回曰：

讀古人書設身處地一想。

肖禎見其珠璣滿腹，十分高興，轉而一想：“我何不再出一聯，為他鼓鼓勁。”即吟道：

奇馬騎負千里重；

李邦彥見此聯乃是拆字組字句，馬上答曰：

士心志勝九虎虓。

肖禎聽罷，捧出個大紅包：“李相公，內中共有白銀一百二十兩，祝你秋后一舉成名，鵬程萬里。”李邦彥從肖禎手里接過銀子，再三揖別。

秋后揭榜，李邦彥中了進士，先后與張金蓮、郭秋霞完婚，并和肖禎義結金蘭，兩家從此世代通好。

廬陵斗聯店生意越做越紅火，名聲越來越大，連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也想到店里去會會那廬陵秀才。單說寧波城內有家海豐鹽廠，鹽廠老板葉宏昌，他有位千金，名喚純妹。這小姐正值十九青春妙齡，不僅長得標致，更是資質聰慧，才氣超人，出口成章，揮筆成文，詩詞歌賦，造詣很深。葉小姐性情豪放，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主張以才擇偶。

肖禎和他的斗聯店，她先是從丫環們的嘴里聽說的，后來她表姐從杭州回來看望她，聽她表姐說起斗聯店，夸贊肖老板生得一表人才，才思敏捷，心地善良，且樂意施舍。

葉小姐聽表姐如此夸贊肖老板，便想去看看那位書生。便和貼身丫環喬裝打扮一番，不到十日光景，她倆來到杭州城，走進肖禎店里。肖禎見狀，心里不覺“咯噔”一下：“從哪里冒出個貌如潘安的年輕相公來？”忙以禮相迎：“相公請坐，用茶。”她倆似乎沒聽見似的，不理不睬，徑直走了進去，擠在人群中間，聽斗聯吟詩，看書繪畫。接連六天，肖禎天天以禮相待。

第七天早晨后，葉小姐兩個又來到肖禎店里，占了一席，點了幾個酒菜。她見肖禎正和一位賓客斗聯斗得起勁，故意裝聾賣傻問店小二：“你家肖老板哪去了？”小二哪知她在耍手段，客氣地回答她：“喏，在那桌跟客人斗聯哩！”霎時，葉小姐佯裝大怒，道：“都說肖老板德高望重，我看不然！為何單單跟其他賓客斗句？我等就不是客嗎？豈有此理！”店小二見她發火，趕快走到肖禎身邊，附耳嘀咕幾聲，肖禎即刻起身，向那賓客深深一揖：“先生，失陪！我去和那位客人周旋一會再來。”他急匆匆來到葉小姐桌前，誠摯地致歉道：“肖某失禮，照顧不周，請相公原諒。”葉小姐心下竊喜，卻不露聲色，詭譎地朝他瞟了一眼笑了笑，即來個突然襲擊，送出一句：

迎賓送客臉飛霞：請，用茶！

肖禎見其趁自己沒防備時使招，暗想：要難倒我，談何容易，瞬息即迎對：

跑堂端盤腳穿梭：快，上菜。

忽然，葉小姐若有所思，原來她想起幾天來自己對肖禎態度冷漠，今日又故意找人家的茬兒，甚感內疚，不覺從嘴里輕輕滑出一句：

口中言，吐之速，悔之遲，且慎且思；

肖禎沒覺察到她的心理變化，依然奉陪：

囊內錢，來矣艱，去矣易，宜儉宜省。

葉小姐見其胸襟豁達，不予計較，愛慕之情油然而生。遂對肖禎謙恭道：“葉某多謝肖老板點撥，改日再求賜教。我想在貴店落腳，不知可有單間？”

肖禎聽她言語，如此謙虛，心里如開了鎖般高興，迅即應道：“葉相公這樣說，肖某可受不起！至于相公吟聯之才，可謂一鳴驚人，免宿食那是自然的了，肖某還要付給潤筆哩。”

葉小姐搬進肖禎店中住后，兩人又接二連三斗了好幾天，真是鐵錘對鐵砧，不相上下，彼此傾慕。葉小姐不由得暗地思忖：“他不僅才華冠頂相貌堂堂，而且很富陽剛之氣。要先下手為強，向他表白心跡……”

在她來到杭城第十二天的傍晚，葉小姐找上肖禎坦誠相邀：“肖老板，今晚月華如水，星漢燦爛，小生想和你游湖相對，你可賞臉？”

肖禎滿面笑容，道：“才子誠邀，肖某豈有不去之理？”兩人乘上一葉小舟，肖禎一邊劃舟一邊向葉小姐介紹西湖的勝景。葉小姐聽了，即冒出一句：

蘇堤春曉，聽柳浪聞鶯；

肖禎緊隨著續上：

雷峰夕照，看梅林歸鶴。

葉小姐見湖面在星月輝映下，銀波重重，又得一聯：

微風泛起一泓漣漪，望浪頭尾尾銀鱗跳躍，舒氣暢懷；

肖禎望夜空湖中，靈感頓生：

穹昊漫撒滿湖星斗，看水底顆顆珠玉晶瑩，賞心悅目。

葉小姐見其情緒飽滿，興致勃勃，遂趁機說：“肖老板，你看今夜月色如此迷人，湖景又這樣撩人，我倆何不來幾句情聯開開心？”

肖禎情不自禁大笑起來：“莫非葉相公萌發春心，像你這才貌雙全的年輕書生愁甚？別讓那些女子見著把你撕成碎塊！”葉小姐見已打開缺口，即大舉進攻：“肖老板，難道你不想？聽人家說你年已二十六了，難道就這樣做個和尚老板？歲月不饒人哪！”

肖禎見其所言誠摯，坦率相告：“不瞞相公，在家時，要養慈母弟妹，靠教館的錢娶不起妻。眼下嘛，賺了點錢，又想找個志同道合的賢惠女子，也許是正如眾人所言，天高地高人心更高的緣故吧！”

葉小姐聽罷，窮追不舍，繼而問道：“肖老板，倘若我是個女子，你中不中意？”

肖禎以為她開玩笑，很不高興地道：“葉相公，別拿我取笑，即使你真是女子，也不會嫁我這么個山古佬。”

葉小姐假意噘起嘴故作不悅道：“既然肖老板生氣，那就再對幾句吧。”驀地說出一聯：

銀漢茫茫，織女盼牛郎，年年苦思苦待；

肖禎見其果然拋出情聯，只好附合：

金星朗朗，董永望七姐，夜夜難寐難熬。

葉小姐略含嘲諷味笑道：“肖老板你不是很正經嗎？”見他發窘，葉小姐干脆就來說：

明月作證，甬城女一片苦心訪那人；

肖禎聽罷，雙眼瞪得似銅鈴，怔怔的望著葉相公，今晚莫非瘋了？隨即答曰：

蒼天為憑，廬陵兒三生有幸覓知己。

葉小姐見其已表明態度，高興滿懷，又羞赧地口出一聯：

雙峰插云，問樵夫哪日上山？

肖禎不假思索，也以西湖勝景對之：

三潭印月，詢漁女何時垂釣？

肖禎話音一落，葉小姐已將頭巾卸下，嬌滴滴道：“肖郎，你看我到底是男是女？”肖禎見狀，驚喜萬分，兩人卿卿我我，任小舟在湖面上緩緩飄蕩……

這年年底，肖禎和葉純妹結為連理，杭州城里又傳出了一段風流佳話：葉小姐勇于沖破禁錮，女扮男裝相夫，肖禎斗聯斗上位才貌雙全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