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有詩人憔悴甚 可能金石睥睨同
——吳偉業聯墨鑒賞

●劉 鋒

搜羅金石卑歐趙；

管領風騷辟杜韓。

此副行書聯墨載《歷代名人楹聯墨跡》，作者是吳偉業。吳偉業（一六零九-一六七一），字駿公，號梅村，江南太倉人，崇禎進士。吳偉業是明清間著名詩人，尤長于七言歌行，學（白居易、元稹）長慶體而自成新吟，后人稱之為『梅村體』。

吳梅村最有名的詩是《圓圓曲》，也是我青年時代愛讀的詩歌，其中『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是傳誦千古的名句。他的愛情故事是凄艷的，和金陵八艷的卞玉京兩情相悅，但最終還是辜負了她，而留下了深情纏綿的《臨江仙· 逢舊》，詞中有『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表示懺悔。

吳偉業稱得上是少年得志， 崇禎四年（一六三一）二十二歲時就高中一甲二名進士（榜眼）。 同年，吳偉業奉旨歸娶，榮極一時。陳繼儒描繪當時盛景說：『年少朱衣馬上郎，春闈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貯黃金屋，種玉人歸白玉堂。 』（《送吳榜眼奉旨歸娶詩》）

其實在會試時， 吳偉業就已陷入朝廷的黨爭： 先是當朝首輔周延儒的青睞，接著是次輔溫體仁指責吳梅村高中是因為周延儒的舞弊，于是就有了『科場案』。比較幸運的是崇禎皇帝親自查閱試卷， 并在吳偉業的試卷上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詭靡』，才得以高中榜眼，授翰林院編修。一場政治風波才化為烏有。

此聯墨聯文是『搜羅金石卑歐趙，管領風騷辟杜韓』。 聯文口氣極大，視歐趙而卑之，說杜韓則辟之，為何狂妄如此？ 此聯上款有『甲戌春暮』字樣。『甲戌』為崇禎七年（一六三四），吳偉業年方二十五歲。這一年齡正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時候。

先讀上聯， 一般提到金石都以為是指金石書法。順理成章的，『歐趙』當指歐陽詢和趙孟頫兩人，我初時也是這樣認為。然則何以用『卑』？ 歐陽詢和趙孟頫都是書法大家，高山仰止可也，何至于卑視。從書法史來看，清代康、乾時是尊『歐趙』的； 乾、嘉以來，碑學大興，以至崇碑抑帖； 后來才有『卑歐趙』，并成為時尚。 那么，吳偉業豈不成了書風變革的先驅了。

金石其實是指金石學；『歐趙』是指歐陽修與趙明誠，兩人都是金石學家。歐陽修撰有《集古錄》十卷，收集歷代石刻跋尾四百馀篇。 為中國現存最早研究石刻文字的專書。趙明誠是李清照的夫婿，其所藏商周彝器及漢唐石刻甚富，編成《金石錄》三十卷。 李清照有《金石錄后序》。

自宋以來，金石學一直都有人研究，直至晚清。 與吳偉業、錢謙益并稱為『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孽，是崇禎七年（一六三四）進士。他有一首詩《為趙友沂題所藏楊龍友畫冊和錢牧齋先生韻》：『···蒼茫古色照金石，貴陽亦有風流人。··· 』可資佐證。

與吳偉業同時的還有曹溶。曹溶（一六一三———一六八五）字秋岳，號倦圃，浙江秀水（今嘉興）人。 明崇禎十年（一六三七）進士，明末清初，著名藏書研究學者、藏書家、詩人。 他在《遣胥至曲陽拓北岳廟碑》詩中寫道：『···流覽歐趙錄，日月聊自送。···』搜羅金石頗富的還有天一閣。天一閣在浙江寧波，是國內現存最古老的藏書樓之一，距今已有四百三十多年的歷史，也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三個家族圖書館之一。 天一閣的主人名叫范欽，明嘉靖十一年進士，曾官至兵部侍郎，宦跡遍布半個中國。 清代學者全祖望曾登天一閣，稱『天一閣石刻之富不減歐、趙，而未有碑目傳諸世』，于是作《天一閣碑目記》。可惜這部碑目早已失傳。

晚清端方也致力于搜羅金石。 端方，字午橋，滿洲正白旗人。 曾官至兩江總督，頗好金石。 王國維有《蜀道難》一詩，專為端方所作。詩中有句云：『···士夫好事過歐趙，學子考文陋王薛。』詩的意思是指：士大夫們對古董的熱心要勝過歐陽修、趙明誠，而學者們對文物的考據就更超過王俅、薛尚功了。 王有《嘯堂集古錄》二卷，錄三百四十五器，并有釋文。 薛尚功有《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二十卷，錄五百一十一器，摹錄文字，并加考釋，為宋代所出青銅器的重要著錄。 過指超過； 陋王薛，以王、薛為陋； 是批評他們收錄不精。 這是因為他們的收錄中雜有偽品。 卑的解釋應同陋差不多。

上聯是寫金石，下聯是說詩歌，『管領風騷辟杜韓』。 『管領』作管轄統領解釋，也可以理解為『領受』。 例如，晚唐翁承贊詠柳詩有云：『長條細葉無窮盡，管領春風不計年。』

辟有多種意思，如復辟、征辟，古同『睥』，睥睨，此處也可作此解。又讀辟[pì]，作駁斥、屏除、排除講。 『杜韓』是指杜甫、韓愈。最有意思的是，在吳偉業之前有韓愈辟佛，還有歐陽修辟佛； 在吳偉業之后有嚴復辟韓； 而吳偉業是辟杜韓。 四人都在辟，但辟的內容不同。

韓愈辟佛，主要著作是《原道》。《原道》是儒家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章。 他的主導思想是堅持君臣倫理學說，攻擊佛老兩家，提出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的道統論。 從思想史上看，這是儒家在魏、晉、南北朝、隋、 唐面臨佛老學說嚴重沖擊后發出的儒學復興號角。韓愈后由大癲禪師啟迪，遂不辟佛。

對歐陽修的辟佛， 明· 王世貞頗有批評。他在《藝苑卮言》卷四說： 『永叔不識佛理，強辟佛； 不識書，強評書。 』對于辟佛，清· 紀昀則持慎重態度，《閱微草堂筆記· 槐西雜志四》云： 『果為孔子，可以辟佛，顏曾以下弗能也。 』歐陽修后來受明教禪師影響，從此不再辟佛。

嚴復辟韓，主要著作是《辟韓》。嚴復一八九五年三月刊登在天津《直報》上的這篇文章，主要是通過批判韓愈的《原道》，來宣傳現代政治理念： 主權在民，增進民才、民德、民力是國家自強的根本。

要了解吳偉業有關辟杜韓的觀點，先要了解宋詩的杜韓情結。宋詩開始是學唐的，但所尚不同。以楊億、劉筠和錢惟演為首的西昆體詩人，專學李商隱，追求華靡文風，『綴風月，弄花草』，卻鄙夷杜甫為『村夫子』。歐陽修則以詩壇盟主的身份發起了詩文革新運動，『直接杜韓而光大之』； 王安石則竭力推崇杜甫。 于是宋詩沿著杜韓方向得到了全面發展。 清· 田雯在《古歡堂雜著》中認為，宋代的主要詩人： 梅、歐、王、蘇、黃、陸，『皆登（杜）少陵之堂，入（韓）昌黎之室』。

吳偉業詩風是風華綺麗。雖然學唐，但不類杜甫，更不類韓愈。《四庫提要》論吳偉業詩歌云：『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韻為深；敘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為勝。』宗唐宗宋，好尚不同當是吳偉業辟杜韓的重要原因。

從上下聯的聯系來看， 吳偉業是批評歐陽修的。 卑歐趙，其實是卑歐； 辟杜韓，主要不是指杜甫，而是辟韓，其實是辟歐。讀者當細細品味。

吳偉業的書法其實很好， 可惜為詩名所掩。南京博物院藏有吳偉業五言律詩軸，日本藏有吳偉業行書七律泥金扇面， 和此幅聯墨風格一致，明代書法尚態，吳偉業書法學宋人： 學米芾，也學蘇軾，但有自己的風格。有人稱他的書法『姿態靜逸，極有韻致』，是地道的文人字，我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