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賀仲明
匱乏時代的素樸之美
——對周立波《禾場上》及十七年文學的思考
山東 賀仲明
說“十七年”是匱乏時代,主要有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物質層面?!笆吣辍碧幱诠埠蛧某踅ㄆ冢衷庥龆鄠€國家的政治經濟封鎖,特別是大躍進運動等多種原因導致的大的生存災難,物質上的落后和匱乏是不用多說的。二是文化層面?!笆吣辍蔽幕庥龅南拗坪徒d是全方位的,主動的、被動的,西方的、傳統的,思想的、體制的……時代文化的來源單一、僵化,民眾的思想和行動極少有自由的空間,獨立精神和思考能力更是被嚴酷的政治運動所窒息。在這樣的匱乏下,“十七年”文學的生長自然難以健康與健全。從創作量而論,當時每年問世的作品數量小得可憐。正因此,任何一部長篇小說的問世都能夠獲得驚人的銷量,甚至獲得全國性的巨大反響。從文學質量而論,也確實難以覓見真正具有現實批判力和深度探究人性的作品——在那樣的環境下,即使有這樣的創作,也根本不可能有問世的機會。
但是,這并非意味著“十七年”作家們沒有付出自己的努力,也不意味著“十七年”文學完全沒有自己的文化和審美價值。事實上,只要我們深入到這時期作家的精神世界,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許多人始終堅持對文學的虔誠,在時代的匱乏之下,他們有著真誠的困惑、艱難的轉型以及努力的追求,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是時代悲劇的無奈犧牲品。同樣,我們閱讀這時期的作品,也可以發現它們并非沒有自己的價值。盡管它們并不完美,但無論從文學史角度還是從純粹審美角度,它們的意義都不可忽略,在今天乃至未來,它們都不會失去其文化和美學意義。
《禾場上》就是這樣一篇作品。它的作者周立波是湖南人,有著很高的西方文學素養,在20世紀30年代就發表小說,同時從事文學翻譯工作。1942年的延安整風運動對周立波的生活和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時代政治限制下,他思想自由的翅膀被迫收縮,但與現實、大眾的關系則更為密切。作為這一影響的體現,周立波創作出了與時代政治密切相關的長篇小說《暴風驟雨》。也同樣是為了讓自己的文學更好地切近現實,1955年,周立波放棄了在城市里的舒適生活,自愿下放到湖南益陽的家鄉農村中,與農民朝夕相處?!渡洁l巨變》《禾場上》《山那面人家》這些帶著濃郁湖南鄉土氣息的作品,就是這時期的產物。
《禾場上》是一篇短篇小說,創作于1956年底。這時期,中國鄉村的農業合作化運動正在急促推進,進行得如火如荼。《禾場上》的內容顯然是意圖配合和宣傳這場政治運動,它擷取了湖南鄉村晚間乘涼時一個禾場上發生的短暫故事,宣傳了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某些政策,展現了一幅和諧而美好的鄉村現實圖景。在對“十七年”政治評價一面倒的背景下,人們對這種與現實關聯密切的文學基本上持否定的姿態,但是,文學評價并不如政治評價那么簡單?!逗虉錾稀愤@篇篇幅短小的作品,也具有比其題材內容更豐富的文學意義。
首先,從思想上看,它的意圖雖然在于宣傳現實政策,但還是通過人物話語表達出了許多農民的真實心聲,比如他們對自留地、對基本生活便利和自由性等方面的關注和擔憂,真實細致地傳達出了農民渴望改變自己命運的愿望,以及對合作化運動的期待與困惑、矛盾與保留的復雜心態,同時也間接表達了農民們對親民的鄉村干部的期待——《禾場上》中的鄧部長,與《山鄉巨變》中的李月輝一樣,都是這種期待的具體體現。應該說,作品的這些表現具有時代真實和超越時代的雙重價值。從現實政治而論,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錯誤和缺陷無可置疑,特別是在發展的速度、方式和深度上與現實基礎嚴重背離,更促進了時代政治的封建式專橫,其結果對于農民和中國社會都是災難性的。但是,它也并非沒有一定的正確性和合理性,比如它最初的“合作”初衷就具有充分的現實意義。我們不能以結果完全否定過程,也不能以整體而否定局部。另外,在農民處于弱勢的時代(即使在今天,情況也依然一樣),小說表達他們的真實愿望,傳達出他們的復雜心聲,也是文學一種值得肯定的品格。
其次,從藝術上看,《禾場上》敘述了一個鄉村晚間很平常的乘涼故事,無論生活的場景,還是人物的語言和行為,都絕對是真實本色現實生活的反映,沒有絲毫的修飾或者美化。特別是作品中的農民口語,帶著濃郁的湖南益陽方言,幾乎聞其聲可見其人。在結構上,作品以兩個鄉村兒童桂姐和菊滿充滿童趣的對話開頭和結束,其間更穿插小孩跟成人的小沖突、村民之間的調笑,如同一部輕喜劇,既真實生動又富有生活情趣。特別是作品開頭結尾處,以頗抒情的筆墨描述鄉村的自然夜景,更增添了作品整體上的素雅恬淡之美。這幅圖景,很能夠讓人想到中國古代繪畫中的鄉村,只是它在傳統文人畫的詩意之外更多了現實感,也更為真切和樸素。
也許源于中國古代文學與鄉村的距離,也許源于中國文化向來重視寫意傳統,寫實手法在中國一直相對衰微,《禾場上》這種樸素的藝術美,在中國鄉土敘述中并不多見,也不太為人看重。就20世紀鄉土小說而言,真正切實地寫實、還原鄉村生活原生態面貌的作品并不多見,它們也主要集中于“十七年文學時期。不能說只有這種美學風格才符合對鄉村社會的描摹,甚至也不能說它比象征的、隱喻的寫法更好,但無可置疑的是,它也是一種有價值的書寫方式。比較其他的審美形態,這種素樸之美自有其價值和魅力。
對于今天的大多數人,特別是對于年輕的“80后”和“90后”來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非常遙遠的歷史了,對于那些曾經改變許多人命運(事實上也是時代命運)的政治事件,他們大多完全陌生,特別是中國鄉村中曾經具有的那種集體制的生產、生活方式,他們既沒有這樣的生活體驗,也缺少全面了解歷史的機會。而且,現有的歷史教科書對這時期的政治(包括鄉村政治、集體制方式)持完全否定的態度絕大多數的文學史教材也以類似的立場評判其間的文學作品。在這種背景下,像《禾場上》這樣的帶有較強時代烙印的文學作品,很難被今天的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所接受。
在這種情形之下,關注中國當代文學,特別是關注“十七年”文學的評論家和研究者們所應該做的也許不是如同政治評價一樣的一邊倒式的簡單否定而是需要更多的客觀理性和寬容,在知人論世之余真實呈現歷史和人們生存的復雜面貌,揭示出文學作品被政治所遮蓋的藝術之美。說到底,任何時代都不是完美的,即使是今天,我們也無法聲稱自己擁有絕對的自由,以及擁有敢于無羈爭取自由思想的能力同樣,豐富性和多元性是文學的重要魅力之一,沒有哪一種審美風格能夠成為絕對的權威。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們今天苛責前人,后人也同樣可以苛責我們。體會文學的豐富和多元,更是未來文學發展的重要前提。也許可以讓人欣慰的是,文學史不是短暫的,而是漫長時間積淀的結果。也許,在歷史能夠更全面地呈現出來,“十七年”文學的政治和現實背景被淡化和純化之后,《禾場上》這類作品的文學魅力和文學史價值才會更清晰地顯現出來。我想,只要是真正的、有特色的美,政治和時間都是難以遮掩其光輝的。
作 者:賀仲明,山東大學特聘教授,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生導師。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