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潭方言的“的”

劉江濤 殷小芳 （銅仁職業技術學院 554300）

黃潭方言的“的”

劉江濤 殷小芳 （銅仁職業技術學院 554300）

與普通話相比，黃潭方言的“的”有一些特殊用法：一方面，它可以后附于名詞、代詞或數詞后表示處所、時間，另一方面，它可以附在動詞后表示未然或動作方向。

方言；的；處所；時間；未然

在普通話和現代漢語許多方言中，“的”是一個使用頻率相當高的虛詞，關于它的研究也有很多。朱德熙先生很早就對它作過研究，將“的”分成后附于副詞性成分、形容詞性成分和名詞性成分的三類，近幾年袁毓林、木村英樹、祝東平、劉文欣等人也發表了研究文章，繼續提出一些觀點。而不同的方言對它的使用又各有特色，這更豐富了研究者的視野。

黃潭是湖北省荊州市監利縣北部的一個村。監利縣地處湖北南部，長江北岸，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中國語言地圖集》將它劃歸贛語區的大通片，其西面和北面都屬于官話區，南臨湘語的主要分布地區湖南。與普通話相比，黃潭方言“的”有一些特殊用法：一方面，它可以后附于名詞、代詞或數詞后表示處所、時間；另一方面，它可以附在動詞后表示未然或動作方向。本文以第一個方面的分析為重點，附帶談一下第二個方面的現象，以期進一步的研究。

一、“名詞/代詞/數詞+的”結構

名詞、代詞和數詞都屬于體詞，但不是所有體詞都能進入這一結構，甚至也不是所有名詞、代詞或數詞都能進入這一結構。大體來說，這一結構有兩種功能：一種是“名詞/代詞+的”，表示處所；一種是“數詞/名詞+的”，表示時間。

（一）“名詞/代詞+的”，表示處所

例句：

（1）灶的在冒煙。（灶里在冒煙。）

（2）腳的生噠好多凍瘡。（腳上生了好多凍瘡。）

（3）腳的好冰啊。（腳好冷啊。）

（4）昨日我在舅舅的玩。（昨天我在舅舅家玩。）

（5）你媽媽去哪的去噠？（你媽媽去哪里了？）

例句中都是名詞加“的”結構，表示處所。其中（1）（2）（3）“灶的”“腳的”分別作主語；（4）和（5）“舅舅的”“哪的”分別作賓語。

1.類型劃分

從能進入這一結構的名詞類別及其意義、功能的細微差異來看，表示處所的“名詞/代詞+的”結構可以分為這幾類：

A 指物名詞+的：灶的、屋的、鍋的、土的、水的、河的、田的、手的、腳的、背的、心的、學校的、林子的、雞籠的、荷包的……

B 指人名詞或人稱代詞+的：舅舅的、家家的、江濤的、張老師的、你的、他的、我的、你們的、他們的、我們的

C 指示代詞或疑問代詞+的：這的，那的，哪的

A類中“學的”是“學校的”的簡略說法，意即“學校里”，所以我們認為“學的”的“學”和“學校”一樣都是名詞。

2.類型分析

① A類

此類包括三小類：一是表示包容空間，“的”的意義相當于普通話的“里”，如（1）“灶的”即“灶里”；二是表示附著空間，“的”的意義相當于普通話的“上”，如（2）“腳的”指“腳上”，即腳的表面；三是既不表示包容空間也不表示附著空間，就指空間本體，像“腳的”除了在（2）中表示腳上，還可以在（3）里表示腳這個軀體位置本身。三者的區別在于，（1）是冒煙這件事與其發生空間——灶的關系，（2）是凍瘡與其附著空間——腳的關系，例（3）則不是事或物與腳的關系，而是腳這個位置（空間）本身的狀況。（關于這其中“腳的”與肢體名稱“腳”的區別，涉及到表示第三種意義的“腳的”“背的”一類是否表示處所的問題，下文將專門分析。）

如此一來，若不考慮語義環境，就可能造成一些歧義。像人的手，既可以握持物品作為容納空間，又可以作為附著空間（比如上面起個水泡），也可以就是其空間本身，“手的”就可以具有“手里面”“手上面”和“手這個空間”三種意義。這種歧義在句子環境中往往能被消解，但也有句子本身消解不掉的，如：

（6）他河的去噠。

這句話語義是不定的，因為人們對水的認知比較特殊，浸在水面以下叫“水里、水中”，飄浮在水面也叫“水里、水中”，與水相關的河、溝也是如此。所以，“河的”可以指河面下、河面上或者河這個處所本身（通常指河邊）。單看一句“他河的去噠”，既可以理解為他身體進入河水中（比如游泳），也可理解為他駕船在河面（比如撒網），還可以理解為他去了河邊（比如釣魚）。這句話要放到一定上下語境中，或者聽者本就很了解“他”的生活情況，才不會有歧義。

我們還可以看到，以上三個小類中，后兩個是最容易相混的。因為對于事物能否作為包容空間我們可以判斷，但是事物往往都能同時作為附著空間及其空間本身的。我們之所以強調這三個小類的區別，不僅為了說明歧義，也為了解釋有些說法錯誤的原因。習慣上作為包容空間的名詞，加“的”就表示其內部，像“土的”就一定指土壤里面；習慣上作為不能作為包容空間的名詞，加“的”就只表示其表面或其空間本身，像“腳的”（例句前加“*”表示句子不成立）。

（7）*他肚子的有顆痣。

（8）他腰的有顆痣。（他腰上有一顆痣。）

（9）水的有只蛤蟆。（水里有一只蛤蟆。）

（10）*土的有只蛤蟆。

②B類，這種表示處所的結構很特殊，專指人的住處，如“你的”相當于“你家里”。使用這個結構的隱含條件是，所指的人要明確，一般是聽、說雙方都知道，或者起碼是說者以為聽者知道的，否則就要附加更多的信息。比如：

（11）*我在老師的。

（12）我在張老師的。（我在張老師家。）

老師有很多位，所以一般（11）不能成立，而（12）能成立。

③C類，“這的”相當于說“這里”；“那的”相當于說“那里”；“哪的”就相當于說“哪里”。雖然它數量很少，但這一類與A、B類不同，一方面它們可以代指前面各類，或對A、B各類發問；另一方面，它們有時可以單獨成句：

（13）哪的？（哪里？）——這的/那的。（這里/那里。）

3.關于例（3）“腳的”是不是處所的討論

正如前面提到的，像例（3）中的“腳的”，意義就相當于“腳”，似乎就是身體上的一個肢體，它還是我們所討論的表示處所（位置）的那種結構嗎？我們認為它仍然算是表示處所（位置）的，因為它與“腳”不完全相同。平常我們可以問：“哪里疼？”對方則可以回答：“腳疼。”“哪里”是對空間位置提問的，可見在人的認知里，“腳”這樣的身體名詞既可以具體地表示肢體，也可以抽象地表示肢體所在的空間位置。但“腳的”所表示的只能是腳所代表的抽象的空間位置而不會是腳這個具體的實體。下面這個對比試驗說明了二者的差別：

我腳很癢——我腳的很癢 我腳很寬——*我腳的很寬

我腳很疼——我腳的很疼 我腳很窄——*我腳的很窄

我手很涼——我手的很涼 我手很大——*我手的很大

我手很皴——我手的很皴 我手很小——*我手的很小

左邊一欄，當橫線前成立，橫線后也能成立；而右邊一欄，當橫線前成立，橫線后卻不能成立。為什么呢？區別就在于“腳的”與“腳”跟形容詞的搭配能力是不同的。左欄“癢、疼、涼、皴”這一類用以描述感覺或質地的形容詞，既能表示肢體本身的狀態，又能表示肢體所代表的空間位置的狀態，就好像我們既可以說腳這個實體它很癢很疼，也可以說在腳這個地方很癢很疼。而右欄“寬、窄、大、小”這一類用以描述外形、規格的形容詞，只能描述肢體的外形特點，不能描述肢體所代表的空間位置，因而與它們搭配的身體名詞只能是作為具體的肢體出現。右欄中，“腳的”不能與“長、短、大、小”搭配，說明“腳的”只能表示抽象空間位置而不能表示具體肢體本身。

由此可以作個設想，如果習慣上能允許不問“哪里疼”而改問“什么疼”，回答一方自然可以回答：“腳疼。”但是他不能回答：“腳的疼。”因為“腳的”“背的”之類是處所，不是肢體。事實上，不光身體部位名詞后加“的”表示的是它所代表的抽象空間而非它本體，有的指物名詞也可以如此，正如前面提到的“河的”。

那么，我們就可以籠統地說：A類“指物名詞+的”結構所包括的三種意義，的確都是表處所的。

4.不能進入該結構表示處所的名詞

不是所有名詞都能進入這一結構，那么能進不能進所依據標準在哪里呢？B、C類限定很明確，現在只需要討論A類。不妨拿一些指物名詞對比一下：

可見，能否進入A類結構，與名詞的音節長短無關，與名詞所代表的事物的類別（基本物質、建筑、家具、肢體）無關。仔細對比左右兩列，發現在人們的認知習慣上，左列除了部分肢體名詞是被當作附著空間（背的、腰的），其余都被當作包容空間；而右列除了部分肢體名詞被當作附著空間，其余都不被當作包容空間。除了當作附著空間的那部分肢體名詞，其余的名詞是比較有規律的：只要是能被當作包容空間的，都可以進入A類結構表處所；反之，則不能。

同時，也只有肢體名詞才能作為附著空間進入結構中。按道理，所有物體都可以成為附著空間，但在方言里，人們只把那些頻繁活動的（腳、手）和能發力承物的（腰、背）部位作為附著空間，因為它們是最活躍的，能經常接觸、附著外物的部位，也是人們經常關注的部位。

5.語法功能

表處所的“名詞/代詞+的”結構主要作主語（14）（15），賓語（16）（17），能受表示領屬的定語修飾（18）（19），并且一般不能單獨修飾其他句子成分。

（14）他腰的抹噠一條繩子。（他腰上系了一條繩子。）

（15）屜子的沒得筆。（抽屜里沒有筆。）

（16）他抹噠一條繩子在腰的。（他系了一條繩子在腰上。）

（17）筆不在屜子的。（筆不在抽屜里。）

（18）他的腰的抹噠一條繩子。（他的腰上系了一條繩子。）

（19）筆不在我的屜子的。（筆不在我的抽屜里。）

這幾點和普通話是差不多的，那它有沒有其特殊性呢？請看A、C類結構同普通話的對比：

鍋的水燒開噠——*鍋的的水燒開噠 鍋里水燒開了——鍋里的水燒開了

屋的事成堆 ——*屋的的事成堆 家里事成堆 ——家里的事成堆

那/哪的物價高——*那/哪的的物價高 那/哪里物價高——那/哪里的物價高

方言說“鍋的”雖然意義相當于普通話說“鍋里”，也都能作主語，但是普通話里能加個“的”變成定語，方言里卻不能。

至于B類結構同普通話的對比，“明日到舅舅的玩”，相當于普通話“明天到舅舅家玩”，前者可以在“的”后面加“屋的”，使“舅舅的”變成定語，后者卻不可以。

6.尋源

其實“的”即由古代漢語中作虛詞的“底”而來，“底”與“里”相通，徐仁甫《廣釋詞》：“底猶‘里’，方位詞。”杜甫《哀王孫詩》：“長安城頭頭白鳥，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湖。”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解釋說：“屋底，屋里也。”

黃潭方言表示處所的“名詞+的”結構中，A類的“的”大多數都可以換成方位詞“里”，換成“上”的情況很有限；B類則相當于省略掉了單元音韻母自成音節的“屋”，“舅舅的”也可以說“舅舅屋的”，這就轉化成了A類，“的”仍相當于“里”；C類的“的”也相當于“里”。所以，認為“的”在名詞或代詞后表處所的功能來源于古漢語的“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二）“數詞/名詞+的”，表示時間

這種表示時間的結構，其涵蓋范圍不廣，數量也是有限的，但是使用頻繁。可以分為下面幾類：

A 數詞+的，30個：初一的、初二的、……初十的、十一的、……三十的

B 星期+的，7個：星期一的、星期二的、星期三的、……星期日/天的

C 名詞+的，7個：春天的，秋天的，夏天的，冬天的，日的，夜的，月的

A類中只能是表示農歷的序數詞，A、B類只能作主語（20）、狀語（21）。

（20）初十的是爹爹的生日。（初十是爺爺的生日。）

（21）我二十二的走。（我二十二日走。）

（22）星期一的開學。（星期一開學。）

（23）我星期天的就已經回學校噠。（我星期天就已經回學校了。）

C類全是時間名詞加“的”，“冬天的”相當于“冬天里”，“夜的”相當于“夜里”，功能和A、B類一樣；唯獨“月的”則有點不同，它表示嬰兒滿月前的一段時間，或婦女坐月子的時候，只能作“在”的賓語，如：

（24）新得的孫伢兒還在月的。（新得的孫子還沒滿月。）

二、“動詞+的”結構

一般認為“的”分為助詞和語氣詞兩種，前者用在名詞性偏正結構中或構成“的”字結構；后者用于陳述句，表示肯定或確認語氣。但是黃潭方言的“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用法。

（一）“動詞+的”結構，用在句尾表示未然

例句：

（25）他來的。（他就來。）

（26）我吃飯的。（我準備吃飯。）

（27）我把對子撕下來的。（我準備把對聯撕下來。）

（28）你幾時往廣州去的？（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廣州？）

這些句子都是表示一種打算，都是即將做什么的意思，也就是說，它們描述的是未然的情況。而“的”在例句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如果去掉它，或者不能成句，或者意義就變了。另外，像例（26）還可以加個“來”字，說成“我來吃飯的”，同樣例（27）也可以說成“我來把對子撕下來的”，意義都不變。“來”往往能用來表示意圖，這更加表明，“動詞+的”結構的確能表示未然。

普通話里的“的”作為語氣詞可以表示已然，而對于方言中的“的”用在未然句句尾的情況也有學者作過討論，比如北方一些方言有這樣的例子：

你把錢存起來了嗎？

——（等/過）兩天的，這兩天沒時間。

黃潭方言里也有類似的詞，但是發音讀作輕聲的tuo，與“的”很不相同，暫不認為二者是一個詞，故不列在討論范圍中。

（二）“動詞+的+處所”結構

（29）他把東西擱的外頭在。（他把東西放在外面了。）

（30）我看到他跑的街的去噠。（我看到他跑到街上去了。）

可以看出，這些句子中的“的”都相當于說普通話里表示動作方向的“到”。該結構里的動詞，既可以是靜態的，也可以是動態的。

以上，我們總結了黃潭方言的“的”一些主要的特殊用法。最后，我們可以用一句很平常的話，將以上四個用法全部體現出來：

（31）十六的我把伢兒送的學的去的。（我準備十六日把孩子送到學校去。）

“十六的”表示時間，“學的”表示處所，“送的學的”是“動詞+的+處所”結構表示動作方向，句尾“的”表示未然。

[1]朱德熙.說“的”[J].中國語文，1961（1）．

[2]徐仁甫.廣釋詞[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3]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M].中華書局，1953．

[4]祝東平.“的”用于已然動作的條件[J].漢語方言，2007（4）．

[5] 劉文欣.關于未然句句尾的“的”[J].漢語學習，2009（5）．

劉江濤（1988～）男，漢，湖北監利人，銅仁職業技術學院講師。

殷小芳（1985～）女，漢，河南平輿人，銅仁職業技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