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紅亞 (石家莊市信息管理學校 050000)
白日里讀謝志浩先生的《那些有傷的讀書人》,許是在百年學人的焦慮與反思中沉浸久了的緣故,心中竟然不能平靜。晚飯吃得有些快,語速也較以往加強,心間似有波濤洶涌著。這樣的狀態已經不適宜讀字,拾掇完畢從書架上取了兩本書——《豐子愷精品畫集》和《書衣百影》,坐書桌前閑覽。
《豐子愷精品畫集》這部書是暑期從吳浩然老師那里購得的。之前在朋友空間里看到該書的介紹,說是自印本,上海弘豐公司印刷的,印數1000冊,鈐印的只有100冊。當下又意外發現庫存鈐印本13冊,當即就是眼前一亮。趕緊與吳老師聯系,被告知這為數不多的鈐印本也快被捷足先登的朋友們搶光了。吳老師答應給我留一本,得知甚喜,及至書籍到手,自然視之若寶。
讀過豐子愷先生的傳記《人間情味》和散文集《佛無靈》《與豐子愷侃緣緣堂》,深愛他這份恬淡與清歡。先生的畫作造型簡括,畫風清麗樸實,簡潔明快的畫面配上富有人情味的短句,疏朗雋永,細細品讀,既有春風撲面的清新,又有一種無言之美的意境。朱自清先生說,讀豐子愷的漫畫,就像吃橄欖,老是咂著那味兒。我最喜歡《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和《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這兩副。
書見得多了一些,閱讀時就會發現一些端倪。這不,這部《豐子愷精品畫集》讀著讀著就看出了一些異常。單說這落款,就有石門豐氏書畫、石門豐氏、豐氏、緣緣堂畫、緣緣堂等5種閑章不等,有的畫面底端還蓋著“漫畫入門”的圖章,該是入選圖書時留下的印記,還有一副《前人種樹后人涼》,圖下對應的文字卻是“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多了個“乘”字,與原作有些出入,想來是編者后來加上去的。其實漢字的內涵是個活泛的東西,有時失之以毫,就會謬以千里,有時增加一些或是減去一點,都動搖不了它的語義。
進一步想,對“前人種樹后人涼”的理解還涉及到一個人的文化修養問題。學海無涯,只有認真鉆研,豐富自己的學識,才能避免犯一些“低級的”錯誤。記得丁聰先生當年設計《生命的O度》的封面,中間的“O”是用毛筆描紅一個大大的“O”,簡潔生動,突出了表達的效果。可是這本書后來再版,“O”竟被改成“零”,倘若丁聰先生九泉下有知,一定會哭笑不得。由此看來,學無止境,不斷提高個人的人文素養和專業素養,無論是編者還是讀者,都需要不懈努力。
翻閱畫冊細細尋味,感覺心定了些,接下來欣賞《書衣百影》。姜德明先生這本書,是傳友老師從一個賣舊書的朋友手中為我尋到的。隨同寄來的還有姜先生另一本《中國新文學版本》,老師念我求書心切,不遠千里快遞寄來,讓我與自己心儀的好書早日會面,此番情誼,理當銘記。
鐘情于書衣,大概是源于人性中對美的追尋的本能。從那些素雅或是華麗的裝幀設計上,總能發現一種令人心神愉悅的整體美與和諧美。喜歡書的人往往會愛屋及烏,就像他們也會著迷于獨巨匠心做工精美的書簽和藏書票一樣。
琳瑯滿目的新書市場總是令我迷亂,所以情愿鉆到舊書堆里去。重溫經典,象懷舊的人總是貪戀著兒時的某種味道。在舊書里,總能尋到前輩學人的風骨和影跡,讀出一種學風沉郁、文風拙樸、平易近人的大家風范。書籍封面所透露出的那股莊重冷峻或是清麗素雅,是設計者專業素養和人文素養的文化沉積,遠不是輕狂浮躁的現代人短期內能學得來的。
《書衣百影》收錄了1906-1949年間作者個人藏書中精選的100部中外文學名著書衣的書影,另有附錄23副,是編輯該書過程中的備用選題,作者特意交代并非次等作品?;旧弦詴r間為排列順序,主要反映從1919-1949年三十年書籍裝幀的發展脈絡。每副書影旁邊都有簡短的賞析與點評。姜先生文字洗練精簡,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姜先生自謙地說他只是以“一個舊書攤上的常客、一個普通愛書人”的身份“說一些平常的見識”,姜先生的語言,樸實中流露著性情,中肯中透露著坦誠,從中還可以覓到那一時期文人之間相互往來的影跡。這本類似繪本讀物的小書,是高品質的休閑讀物,字里行間凝聚著姜先生的知識、學識、見識和才情,是先生慧眼識珠的一個約略而微的縮影。
比如,書中記錄 “這本民國三年(1914)年10月號的《禮拜六》,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刊物,長期為它作封面的是丁悚先生。丁悚是丁聰的父親,父子二人都是漫畫家,時有老丁、小丁之稱。老丁所作封面女郎俊美雅靜,色彩清麗,比之今日的某些封面女郎似乎更少造作氣?!?924年7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文學叢刊《我們的七月》和1925年6月出版的《我們的六月》,以漫畫手法裝飾書衣,是豐子愷先生的首創?!镀咴隆酚捎崞讲骶?,《六月》由朱自清主編。《七月》以簡化景物取勝,《六月》創造了意境美。姜先生說豐子愷先生吝用顏色,兩書各用一色即營造出強烈的裝飾效果,這對濫用色彩者誠為一大諷刺。
從“五四”到“七七”事變以前這段時間,是我國現代書籍裝幀藝術史上百花齊放、人才輩出的時期。魯迅先生作為文學領軍先鋒人物,不僅親身實踐設計了數十種書刊封面,還引導一大批青年畫家大膽創作,并在理論方面有所見樹。
尋覓新文學革命開放時代書衣設計的發展脈絡,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1.以魯迅先生為先鋒的一批青年美術家(陶元慶、司徒喬、錢君匋等),強調書籍裝幀是獨立的一門繪畫藝術,強調民族風格和現代氣息。反對書版格式排得過滿過擠,不把書籍作為藝術品看待。魯迅晚年出版的雜文集更吝用色彩,在質樸素白的封面上,手書書名和簽名,或只有一方鮮紅的名章,既傳統又清新,給人一種強烈的美感,帶有創新意義。
2.從日本和西方留學回來的美術家,如豐子愷、徐悲鴻、林風眠、關良等人,也都參與過書籍裝幀工作,豐富了新文學版本的美化工程。豐子愷先生以漫畫制作封面勘稱首創,影響深遠。代表性作品如豐先生設計的謝冰瑩著《從軍日記》和王文川著《江戶流浪曲》等封面。
3.作家們直接參與書刊設計。魯迅、聞一多、葉靈鳳、沈從文、胡風、巴金、艾青、卞之琳、蕭紅等都設計過封面,他們當中還有人學過美術,設計風格從總體上說都不脫書卷氣。巴金先生參加并主持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編輯工作,他主編的“文化叢刊”,即靠素白的底色,襯出秀麗的仿宋體鉛字,以大小不同的鉛字排列變化,組合成雋雅的封面。例如巴金譯的以《遲開的薔薇》為代表的這套叢書,這種設計版式后來確立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物的總體風格。此外,還有魯迅設計的《鐵流》《小彼得》、葉靈鳳設計的《戈壁》等書籍封面。
4.利用傳統書法裝幀書衣,是我國獨有的又一特色。魯迅、胡適、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葉圣陶、郭沫若、周作人、鄭振鐸等人都不止一次地以書法裝飾書衣,這種形式直到現在還在繼續運用。最有代表性的是田漢譯作《圍著棺的人們》,封面畫面以墨實之,堆成墳狀,書名以毛筆書寫,與畫呼應,渾然一體,突出了表達效果。
5.抗日時期印刷條件困難,解放區的出版物,成為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觀。沒有條件以銅版、鋅版來印刷封面,畫家只好自繪、木刻,或由刻字工人刻成木版上機印刷。印出來的書衣有原拓套色木刻的效果,形成一種樸素的原始美。例如鳳子女士在桂林主編的文學刊物《人世間》。
6.抗日時期漫畫家們參與書籍裝幀者多,以張光宇、丁聰、廖冰兄、余所亞、曹辛之等人成績最為突出。
總之,文人們參與書籍裝幀設計,是我國現代書籍裝幀藝術史上的一大特色,形成了新文學版本濃郁的文學氣息和豐富多樣的色彩。姜德明先生說,編輯這本畫冊的目的是“以見現代書籍的發展源流”“透露一些變化的端倪,革新的萌芽”。我在欣賞這些書影的同時,讀著那些簡潔洗練的解說文字,對姜先生豐沛的學識與見解、直言不諱而又十分謙虛的品行,不由地發出由衷的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