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高和眾——豐子愷漫畫藝術之大眾化研究

鄧雪萍 （華中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430000）

豐子愷是中國近代最著名的漫畫家，從最早的《子愷漫畫》到最后匯編而成的《豐子愷漫畫全集》，其一生繪制了四千余幅漫畫，出版了四十余本畫冊。他的漫畫清新、簡潔、流暢、富有趣味性。生活中的一粥一飯皆可入其詩畫，禪意盎然。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稱其為“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1在中國漫畫史上具有開創性的意義，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他提出“曲高和眾”的藝術理念，主張用平凡簡約而又內涵豐富的藝術形式展現給民眾，提升大眾的審美能力和藝術趣味，并用自己的漫畫來切實地履行這種藝術理念。

一、豐子愷藝術大眾化思想的成因

（一）時代背景

從浙江、上海到杭州，豐子愷所學習和工作的地方無不受到來自西方政治經濟文化的沖擊，如上海“幾乎沒有經歷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過度，就被強行拉入工業化進程中。”2豐子愷的漫畫形成于上世紀初的上海，并由此風靡全國，這些漫畫最初是作為新聞出版物的插圖而出現的，普通市民是其最早的觀眾，而非那些具有專業素質的評論家，所以漫畫所描寫的都市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感，因而擁有龐大的欣賞群體和消費群體。

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在平民主義思潮蓬勃發展下，要求藝術應刻畫社會萬象，反應人民的生活，與大眾發生關聯。而美術大眾化的實際理念以“使民眾藝術化”為核心，旨在喚起民眾，通過美術認知來完成人格提高。這些思想也對豐子愷有很大影響，這一時期的美術大眾化運動雖然有意超脫政治現實，反映了知識分子的時代局限性，但畢竟擔負了國民思想啟蒙的職能，從而推動社會美育發展。

（二）文化淵源

豐子愷出生于清末，自幼接受的是傳統私塾教育，成長于中國傳統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身上保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與中國文人的一些特質。就其“藝術的人生” 觀形成的基礎來看，主要是構建在佛家的慈悲和儒家的仁愛之上的。他六歲起熟讀儒家經典，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儒家對教化的強調又不斷調適著他的藝術觀。自小隨祖母拜佛，長大后受弘一法師影響，取法號“嬰行”，以居士自持。“在豐子愷的思想中，儒道釋的成分是統一的，它們以積極的面貌體現出來……只有從儒道釋的積極因素的統一的角度去認識豐子愷的思想才能夠理解。”3

民間藝術則啟蒙了童年豐子愷的藝術之路，從七歲時《千家詩》頁面上方的木版畫，“記得第一幅畫的是一只大象和一個人，在那里耕田……但當時并不知道畫得是什么意思，只覺得看上端的畫，比讀下面的‘云淡風輕近午天’有趣。”4加之家里開的染坊店，給予其視覺上一定程度的色彩上的探索。民間藝術形象夸張、稚拙，色彩明亮、豐富，這些都可以滿足幼年豐子愷的好奇心。民間繪畫、民間手工、民間玩具、節口裝飾等民間美術活動內容滋養了豐子愷日后文學藝術的成長，也成為其散文、漫畫題材的來源。

出于對藝術更高境界的追求，豐子愷于1921年春留學日本并有機會深入了解日本的“浮世繪”與畫家竹久夢二的作品。浮世繪被認為是日本繪畫藝術從上層社會走向民間社會的歷史轉折，是日本繪畫藝術大眾化的開端。這點給了豐子愷很大的啟示，從而融合中國國畫的運筆精華，創作出了一種以人生日常瑣屑生活為畫材，描寫世態人情的“漫畫”。

二、豐子愷“曲高和眾”思想及其在藝術創作中的體現

“曲高” 是對作品藝術上的要求，“和眾”則是基于作品“為人生”的讀者意識的要求。豐子愷的漫畫具有顯著的形式特點，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直面現實、刻意求真。

（一）大眾化的取材

豐子愷在文章中提到：“文藝之事，無關繪畫，無論文學，無論音樂，都要與生活相關聯，都要是生活的反映，具有藝術的形式，表現的技巧，與最重要的思想感情。藝術缺乏了這一點，就都變成機械的、無聊的雕蟲小技。”5豐子愷畫筆所及，均是那些“日常所見的可驚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從這些身邊瑣碎事物中體察覺悟到別人見不到的奧秘，而且“有非凡的能力，把瞬間的感受抓住，經過提煉深化把它永遠保留在畫幅上。”6因此，一般畫家極少涉及的生活百態，豐子愷都能不分雅俗地入畫，從而引起大眾共鳴。如《鑼鼓響》一畫中，巧妙地截取了日常生活中一個傳神的瞬間——街上鑼鼓響，小孫子正在向前奔跑，小腳婆婆都快追不上了，急切之感呼之欲出。即表現了孩子愛熱鬧的天性，同時也流露了畫家的心思細膩敏銳與對周遭萬事萬物豐沛的熱愛，充滿了濃郁的人間煙火味。

（二）簡潔化的造型

豐子愷的漫畫藝術繼承了中國傳統繪畫藝術虛實相生，注重神韻的長處，堅持用線造型，由毛筆信手勾來平實自由的線條。不拘篇幅，不限紙張，構圖簡約明快，清新流暢，隨意而構思精巧，筆墨自由而超妙入神。寥寥數筆，便是人生百態躍然紙上。《阿寶赤膊》一圖中，阿寶僅畫一綹頭發，連嘴巴都省略，只留一張空白的臉，但人們卻能從那突出的動態特征中感受到小女孩害羞的可愛模樣。豐子愷認為畫應“意在筆先”，只要意到筆不妨不到。有時筆到反成累贅。豐陳寶在回憶這幅畫時也說道：“如果你想用筆去補畫一張小臉，把眉、眼、鼻、嘴都畫出來，請你試試看，你就會覺得畫出來反而不好，還是空著更美！印度詩人泰戈爾認為這是‘高度藝術表現的境地’”。7他以寫實的態度，用簡潔而有意味的手法創造了這一既不同于西方“速寫”又不同于中國傳統的白描與山水畫的漫畫形式，在不脫離中國現實的基礎上滿足了大眾的審美需要。

（三）意趣的構思與人文意境

在立意方面，豐子愷常常以藝術家的眼睛和心靈觀察生活、感受生活，從中選擇那些“有詩意，有悲天憫人的意味”8的題材。一只蜘蛛從空中懸掛而下，幾乎要落入筆洗中，他卻想到“蜘蛛想洗澡”。他說：“所謂的藝術的生活，就是把創作藝術、鑒賞藝術的態度來應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藝術的情味來。”9他還善于古詩詞新用，取其意境再創造。《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一畫題詞和意境取自南唐李后主《相見歡》，但卻不拘于歷史感慨，穿著大褂的“現代人”可以是作者自己，也可以是觀眾。畫題內容具備畫龍點睛功用，與畫面烘托映襯，相映成趣。這種詩與畫的具體結合，使觀者不由“設身處地地做了思念故園的人，或江樓相憶者之一，而無端地興起離愁。”其富有意境的漫畫似一股清風帶給漫畫界異樣的審美感受。對于處于黑暗社會苦難中的勞苦大眾，豐子愷也充滿同情和關愛，以自己的作品去表現那種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贏得了廣泛的贊譽。

三、豐子愷“曲高和眾”思想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

傳統藝術中，無論藝術家還是鑒賞者都是精英性的，對于創作者與觀賞者都要求非同尋常的素養與能力。雅俗之天平長久以來無法平衡，士大夫階層自然以雅為貴，庶民階層則偏好俚俗品位。“曲高和眾”是一個很難企及的藝術境界。豐子愷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取材平凡瑣屑，含義深刻雋永，同時又極具藝術魅力。誠如明川所言：“豐子愷先生的漫畫，……滲透永恒的淳樸與溫厚，靜靜如一泓碧翠，反照日月，萬物關情。”10其漫畫所傳播的美感與愛，普遍而深入地遍及于中國近代社會的各層階級。

物質文化水平的發展帶動了大眾對于精神文化的需求，當代藝術隨著傳媒的推波助瀾也將藝術以低姿態的方式滲透大眾生活。在內容上，將目光由追求宏大、神圣、永恒藝術形象的描繪轉入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聚焦”和“顯微”，縮小了公眾與藝術品在視覺與心理上的差距。并將藝術形式多樣化，融合圖像、聲音、行為等多維度形式，賦予公眾進入作品本身的權利與可能。然而過度的放低姿態與拋棄傳統帶來的卻是愈加嚴重的媚俗之風與荒蕪的精神家園。不管是當下還是豐子愷所處的時代，對于藝術機構而言，盈利模式總會刺激到藝術創作的時效性和媚俗性。須知大眾化主張決不是片面的追求通俗易懂、過分遷就大眾的審美趣味和欣賞習慣。應如豐子愷所追求的“兼有《陽春白雪》與《流水高山》之高，與《孟姜女》《五更調》之易”的淺顯中見優雅、簡淡中有深趣。

豐子愷“曲高和眾”的藝術思想，引領著失衡的心靈在現實世界中找到真實的平衡點。我們的當代藝術除了滿足視覺審美外，是否還應與時代文化精神相融合，在繼承傳統藝術精髓和深厚文化底蘊的同時向多元性和多樣性發展。對此，豐子愷漫畫的成功也具有相當的借鑒意義。

注釋：

1.豐子愷.豐子愷文集·文學卷二[M].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107.

2.李楠.晚清、民國時期上海小報研究——一種綜合的文化、文學考察[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7.

3.陳偉.中國現代美學思想史綱[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93.

4.豐陳寶，豐一吟.豐子愷文集[M].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412.

5.豐子愷.豐子愷文集·藝術卷三[M].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357.

6.葉圣陶.葉圣陶序跋集[M].新知三聯書店，1983:375.

7.豐陳寶，豐一吟.爸爸的畫[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213.

8.朱光潛.豐子愷的人品與畫品[M].華夏出版社，2005:6.

9.汪家明.佛性文心·豐子愷[M].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171.

10.明川.人間的情懷——豐子愷漫畫選譯[M].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1: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