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橫秀嶺圖》淺析：高克恭的博采眾長與自成一派

王陌瀟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 610200）

一、 高克恭的生平簡介

高克恭（1248——1310），字彥敬，號房山，生在一個頗有文化氛圍的家庭，祖籍大同，但因為其父歸老于房山（今北京一帶），所以一般認為高克恭是房山人。高克恭是回鶻族人，在當時元朝的等級劃分中是被稱作色目人的第二等人，大量色目人在元代被啟用，其所受待遇也較高。

高克恭的父親與漢人通婚，又醉心于漢文化“大究《易》《詩》《書》《春秋》及關洛諸先生緒言”，高克恭在乃父的影響下成長固然也接受了大量的漢文化熏陶，并且養成了睿智儒雅的品格。其本人也從小聰慧好學，博覽經史，在德行上又為人正直磊落，品行高尚。高克恭仕途較為順利，一是因為他自身的才學出眾，二是因為當時蒙古需要熟悉漢文化的少數民族官員。

“他為官清正，剛直不阿，不肯攀附當權的奸相桑葛，桑葛‘知終不可以權勢懾’，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遣他到江淮省（今江浙皖一帶）去考核簿書。高克恭在南方為官的經歷，在他的藝術人生中起了關鍵的作用。他在任期間辦事干練，選拔才能，體察民情，輕徭薄賦，深得民心。元貞二年（1296年），高克恭遷任山西、河北道廉訪副使，次年大德元年改任江南行臺治書侍御史。其間，他建議‘興學校，選真才，汰冗官，增吏俸，慎刑獄’，力主開科取士。大德三年又被召回京師任工部侍郎，不久升任刑部侍郎、刑部尚書等職。在任期間，他體恤民情，賑濟災民，平反冤獄，改革吏治，不畏權貴，伸張正義，受到了平章事何榮祖的賞識，后調任為大名路總管。至大三年（1310）回到京師，不久因寒疾久治不愈在燕京城南逝世，享年63歲，謚號文簡。”1

相對于作為一名官員，最終讓高克恭留名青史的身份是作為一名畫家。高克恭師從王庭筠，他“善山水，始師二米，后學董源、李成，墨竹學黃華，大有思致”，在元初是與趙孟頫比肩的重要畫家，也是當時少數民族畫家的代表，其畫藝對后來的“元四家”等后世畫家都有重要影響。傳世作品有《云山圖》《方棹吟秋圖》《墨竹坡石圖》《秋山暮靄圖》《云橫秀嶺圖》等，其中《云橫秀嶺圖》是其晚年最重要作品之一。

二、 對《云橫秀嶺圖》的簡述

《云橫秀嶺圖》無作者款印，上有元代鄧文源李衎二家題識、王鐸題記及清高宗弘歷題。此畫經梁清標及清內府收藏，有梁氏和清內府諸藏印，曾入《大觀錄》和《石渠寶芨續編》等著錄。

《云橫秀嶺圖》采用全景式構圖，其山水結構主要來自于李成。上段主峰矗立正中，高聳出云，諸峰環衛，遠山迷茫。峰下云霧繚繞，橫斷山腰。中段是起伏的丘陵山崗，其間樹木在霧氣中隱隱可見，有溪水于山間緩緩流出，右側小橋橫臥通向遠方與層層密林一同消失在遠處的云霧之中；下段近景是山腳土岸環繞，水面平緩，露出坡石無數，樹木叢生，枝繁葉茂，又有草亭半露。

再看畫中的技法，遠山輪廓多用米點皴，但筆法更加工致有力，山體運用披麻皴順勢而下，形體結實明確。其下云霧邊緣暈染出朦朧的效果，近處的山石也用米家點法，但又吸收李成等人筆法輪廓鮮明，筆墨更干，近處樹木雖同樣多學二米，但更富骨力，變化多端，畫上李衎題識評價：“予謂彥敬畫山水，秀潤有余而頗乏筆力，常欲以此告之。宦游南北，不得會面者今十年類。此軸樹老石蒼，明麗灑落，古人所謂有筆有冬者，使人心降氣下，絕無可議者，其當寶之。”

從《云橫秀嶺圖》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將董源的畫法和米家山融合，并借鑒巨然李成，改變了米家山在造型上的薄弱，同時也是一改其早年作品“秀潤有余而頗乏筆力”的缺憾，而以較復雜方硬的山石樹木等內容加之強勁的骨力去支撐米家濕潤朦朧、清秀善變的墨法，以求畫面飄逸的同時能有遒勁之感。可以說，高克恭摒棄了米家山水純粹文人墨戲中的柔弱缺陷，重新追求了文人畫中一再強調的骨氣。全畫布置巧妙，層次豐富，開合有度，技法集各方名家之長，又揉進畫家自己的創新，氣韻渾厚，又不失文人雅致。

三、 高克恭受其師承及前人的影響

高克恭繪畫上的直接老師據記載是王庭筠。王庭筠（1151-1202）字子端，出身書香世家，文名早著。這里最關鍵的是他是米芾之外甥。

有資料說王庭筠書法和枯木竹石學米芾，重視筆墨情趣，不為成法所囿，上逼古人。很明顯，他作為著名文人畫家米芾的外甥，其繪畫是很難不受米芾影響的，尤其是以“米氏云山”著名的山水畫風。王庭筠的山水畫不存，難以觀摩，但是可以以此推測通過師承關系而高克恭所受米芾山水畫的影響。

現不論前人得出的高克恭多學二米的結論，我們自己上追米芾的畫作來看，米芾《春山瑞松圖》和高克恭早些年的《云山圖》兩畫遠處主峰的描繪手法何其相似，如出一轍。這時候的高克恭對米點山水的借鑒可謂是直接生搬硬套。畫中米氏橫點十分密集，所占面積頗大，幾乎遍布整個山體，且水墨十分濕潤。并且在《春山瑞松圖》中下段的小亭與本文研究的《云橫秀嶺圖》一畫中段露出的小亭的形式也非常相似，都是只有支柱和茅草亭頂，幾筆勾勒，簡明扼要，兩者位置也都是伴于樹木之下，從而可以推測其中高克恭有所借鑒。

前文有引述“善山水，始師二米，后學董源、李成，墨竹學黃華，大有思致”，可見高克恭沒有拘泥于對米氏的模仿，而是兼容并包、博采眾長。北派山水的李成和南派山水的董源，兩個可說是風格迥異的畫家精髓也一同被他吸取。對于董源、巨然、李成，高克恭主要是取其經營位置之法：構圖以及山峰的脈絡、樹屋仿董、巨之法，坡腳的勾線則學李成畫法。

除此之外，在樹木的塑造技法上也能略見蹤跡。李成著名畫作《讀碑窠石圖》中對枯木地描繪是干筆淡墨，枝干曲折有力。如果說高克恭盡取米氏的畫法，那么對樹地刻畫必定是細潤有余，骨力不足，但在《云橫秀嶺圖》下段他畫木石的手法明顯更偏向李成之風，樹木雖然枝繁葉茂，但是枝干轉折分明，雖然不及李成所畫枯木的骨力非凡，但也是典型的書法用筆，氣力上佳，而巖石上同時兼有小斧劈皴痕跡，只是用墨比后者濃了許多。雖然，這里并不能以此說高克恭對李成有直接的學習，但是基本可以確定他對于樹木尤其是樹木主干的刻畫是更偏向于李成畫法。

提到高克恭也研習了董源的畫法，這一點開始我也頗多質疑，因為董源多畫南方山水，以平遠入景，與高克恭本作是大不相同的，如他的代表作《瀟湘圖》等等難見兩者明顯的相似之處。但是經過我的細細觀察，發現其名作《龍宿郊民圖》前景河岸的布置和《云橫秀嶺圖》中下段水岸的布置有許多相似之處。兩者都位于全畫左下角，水面被畫面邊緣截斷，并都是溪面平靜，水岸淺露的形式，露出的山石都以清晰的輪廓線勾出，塊面分明。再細看岸上的樹木的樹葉，有人提到高克恭畫樹多用米點畫法，但是本畫中樹葉的畫法明顯用墨要比二米干很多。與他更加近似的反而是董源，在董源《溪岸圖》一畫中樹葉被工細地點出，方向不一、生動靈活，在《云橫秀嶺圖》中高克恭的畫法也是如此，不似二米對樹葉的處理方向比較單一，喜歡向上或橫點，并且比較隨意——這些從米友仁的《遠岫晴云圖》等畫作中對樹木地刻畫可知一二。同時董源南派山水的濕潤也對其有頗多影響，所以高克恭畫作中多有濕潤云霧。如此可見，高克恭對前人的學習借鑒可謂用心深厚。

四、 高克恭受趙孟頫等同代人的影響

提到與高克恭同代的著名畫家，其中最為著名的一位無疑是趙孟頫。有詩云：“近代丹青誰最豪，南有趙魏北有高。”，可見當時高克恭與趙孟頫在畫壇上比肩的領銜地位。“在元代（1276—1368）建國不到百年的歷程中，高克恭和趙孟頰生于元代前期，他們對元代繪畫的新風起到了啟導和變革的作用。”2據各種史料記載兩人的確有不少來往，其交往必然也會對各自的藝術創作或多或少產生一些影響。

高克恭年長趙孟頫六歲且是色目人，入仕較早，而趙孟頫身為南人，入仕相較偏晚，在官場上高是趙的前輩，有記載兩人在官方的人事任命上有過更迭來往，如元二十七年（1290）高克恭曾經被任命為兵部郎中取代了趙孟頫的位置。雖然屬于不同的政治集團，但是二人曾到過江南，且都是不屈身權貴杰出人物，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情，所以經過一系列社會活動兩人交往漸密。

元三十一年（1294）的時候高克恭到江南出任江淮行省左右司郎中，而趙孟頫也在同年回到江南，兩人交往日益密切，并且藝術上合作頗多。兩人多次互相題詩，趙孟頫曾為高克恭作品作的題詩有《題李公略所藏高彥敬〈夜山圖〉》《題高彥敬畫二軸》《題高彥敬〈樹石圖〉》《題彥敬〈越山圖〉》，還有《山村隱居圖》的題跋（《松雪齋文集》，高克恭也曾為趙孟頫題跋，如《趙子昂為袁清容畫春景仿小李》等。

最值得關注的是，兩人在此時已經開始了繪畫創作上的直接合作，共同作畫，并有時人題跋贊賞。袁桷《題彥敬、子昂〈蘭蕙梅菊畫卷〉》云：“余嘗見彥敬、子昂親作繪事，生香疏影光透紙墨，觀者無不斂衽。”虞集在《題高彥敬尚書、趙子昂承旨共畫一軸》中云：“不見湖州三百年，高公尚書生古燕。西湖醉歸寫古木，吳興為補幽篁妍。國朝名筆誰第一？尚書醉后妙無敵。老蛟欲起風雨來，星墮天河化為石。趙公自是真天人，獨與尚書情最親。高懷古誼兩相得，慘淡酬酢皆天真。侍郎得此自京國，使我觀之三嘆息。今人何必非古人，淪落文章付陳跡。”后二人因為職位調動再次分離，也沒有中斷書信交往，其細節不在此贅述。

與趙孟頫相比高克恭在繪畫上起步較晚，而且在大德年間的時候其聲望也不及趙孟頫，在繪畫上趙孟頫倒成了他的前輩，所以高克恭難免從他身上獲得一些點撥。而且，身為當時畫壇巨擘的趙孟頫始終對高克恭的畫作持推崇褒獎態度，這也必然使得高克恭在繪畫上不能脫離與趙孟頫的聯系。

趙孟頫曾經在1301年的一個題跋上提出“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其繪畫大多古拙，有復興古風之氣。同時他也提過要以“以云山為師”，這正好與與高克恭的師承不謀而合。觀《云橫秀嶺圖》不得不說這幅畫與趙孟頫所倡導的“古意”相符合，此畫無論在構圖上還是基本的技法大多都是借前人之法，風格明顯復古。雖然不能直接從兩人的畫作中找到極為近似的地方，但是通過二人的交往與各種繪畫見解，基本上能夠確定《云橫秀嶺圖》所受趙孟頫藝術見解的影響。

高克恭還有一位重要友人——李衎，也就是在《云橫秀嶺圖》上題跋的那一位。李衎（1254-1320），字仲賓，號息齋道人，大都人（今北京）。他擅長畫竹，師法北宋時期的文同，在元代享有盛名，作品也在元代流傳很廣。不僅如此他還編著了《竹譜祥錄》，其中不但敘述了他在畫竹方面的基本經驗，還收集了各地各種竹的資料，這些資料都來自于他親身觀察，可見他非常重視繪畫中寫實功夫。高克恭涉足畫藝后長于墨竹應該與李衍不無聯系。

李衎在《云橫秀嶺圖》上的題跋云：“予謂彥敬畫山水，秀潤有余而頗乏筆力，常欲以此告之。宦游南北，不得會面者今十年類。此軸樹老石蒼，明麗灑落，古人所謂有筆有冬者，使人心降氣下，絕無可議者，其當寶之。”可知李衎早年對高克恭筆力略有詬病，并且想要提醒這位好友。但在觀摩了該畫之后也刮目相看，認為高克恭筆力大進。

雖然這里李衎未能直接提醒高克恭畫作“秀潤有余而頗乏筆力”這個問題，但是我們已經在前文中提到李衎非常重視繪畫中的寫實功夫，高克恭與其長期交流必然也會從中汲取養分。長年堅持的風格為何到了晚年這幅《云橫秀嶺圖》就忽然有所轉變，我認為如果僅僅歸結于高克恭個人的頓悟，顯然是不妥的，其間必然也受到了李衎這位好友的長久影響。

除了上述兩人，與高克恭交往較為密切且有一定影響的人還有鄧文原、周密等。因為這些交流對《云橫秀嶺圖》一作影響并不明顯，所以本文不再深入探究。

五、 高克恭的自成一派

不可否認《云橫秀嶺圖》從整體上來看，是一幅復古之作，但是并不能因此就說其毫無新意。高克恭能在元初畫壇和趙孟頫平分天下，必然有他的獨特之處。因此細細品味該畫也能發現高克恭的創新之處。

雖然高克恭出生于文人世家，從小也受漢文化熏陶，但是身為一個少數民族畫家，他與其他漢族文人畫家肯定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云橫秀嶺圖》明顯不是純粹吸收過去文人畫家，尤其是“二米”的風格，此畫相較之下筆力突出且山巒的形體結實。高克恭身為當時算是貴族的色目人，與被劃為低等人的普通漢族文人相比不可避免的要多一分與身份相符的高貴氣度，繪畫中的骨氣也因此沒有被所學的米氏云山的秀潤所磨滅。

前文多次提到高克恭師法“二米”，遠學董、巨。而由于二米的山水傳世極少，二米的畫在南宋前就極少見。元以后學習米畫大多都是參見學習高克恭畫作，正是高克恭對米家山水的繼承和發展才得以在后世發揚光大。如果沒有高克恭在繪畫上對“二米”和董巨的傳承，很難想象后面的“元四家”會有多大的發展。

高克恭繼承了“二米”的繪畫，然后由于自身血統、性格等等因素稍加改革，推陳出新，也就是說，后世對“二米”的學習不如說反倒成了對高克恭的學習。“明清時期，米派山水隨著文人畫的發展而聲譽日著。陳道復是明清時期專學米派山水并負盛名的畫家。”3最明顯的例子如明清時期的陳淳（字道復）的《墨筆山水圖》，構圖極似《云橫秀嶺圖》上有山巒，中有云霧密林小溪，下有樹木溪岸，不同的只是小亭換作了遠眺之士。遠景山巒畫法吸取米氏云山的秀潤，略作勾染；中景的密林與水岸輪廓清晰，形體硬朗，環繞其間的云霧尤其與《云橫秀嶺圖》中云霧的形式相似；而近景的木石更是線條凌厲，筆法遒勁，皴點變化豐富，干濕結合。此畫如果說是繼承了米氏云山，不如說更像是對高克恭的直接學習，當然也有很多其自身的突破。而高克恭對董、巨等的借鑒，更是為后來的畫家作了范例，同樣從“元四家”可見端倪。這樣一看高克恭雖然不如趙孟頫那樣獨樹一幟，但是卻也成了一代宗師，自成一派了。

注釋：

1.范銀花.高克恭和他的山水畫藝術[J].蘇州大學學工報（工科版），2004（06）：77—78.

2.曹娜.元代文人畫的三種創作走向[J]民族藝術研究，2010（03）：98—101.

3.朱峰蓉.米派山水在宋、元、明時期的發展[J].淮北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6（03）：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