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起曈
語言與政治密切相關。詞典里收錄哪些詞、用怎樣的例子,可以折射出時代的變遷。
香港教育學院學者李肇祐通過比較1959年第一版和2005年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中的意識形態因素,揭示了改革開放后市場化導向下語言與政治的微妙關系。
李肇祐提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理論:新版《現代漢語詞典》中依舊活躍的意識形態宣傳因素可能并非來自國家控制,而是詞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為在市場競爭中塑造權威形象而主動呈現的結果,是一種吸引消費者的逐利表現。
詞典可以分為兩類:“描寫派詞典”旨在揭示語言運用的現實,當今英美的主流詞典大多根據這一原則編寫;與之相反,“規定派詞典”旨在維護語言的“純潔性”,防止其被“腐蝕”(即發生演變)。現代語言學并不承認語言具有“純潔性”,正如作者在論文中指出的,語言正確性的標準通常反映了統治集團的權力。《現代漢語詞典》就是這樣的一本規定派詞典。
也正因此,通過比較不同版本的《現代漢語詞典》,研究者可以洞察中國的語言政治發展——不同時期的政治關切如何影響了詞典編纂過程。
論文作者在1959年第一版和2005年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中隨機選擇了70頁中的2735個詞條,統計了其定義和例證,并將其分為改革(包括“和諧社會”“按揭”等詞和“辭退保姆”等例證)、革命(包括“按需分配”等詞和“戰勝邪崇”等例證)、科技、人文、宗教和其它等六類。分析發現,與第一版相比,第五版中改革類內容(詞條、定義和例證數目)明顯增加。
此處,作者還基于公開資料進行了定性討論:例如,在時任國民黨主席連戰訪問中國大陸后不久,雖然《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已完成排版,但編者最終仍加入了“愿景”和“體認”這兩個出現在連戰與中共方面聯合公報中的詞語。作者認為,這體現了“政治議題對《現代漢語詞典》修訂的決定性作用”。
不過,與第一版相比,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中革命類內容的減少并不顯著。一方面,作者指出,《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的收詞量較第一版大幅增加,因而革命類內容的相對比例減少仍屬明顯。但另一方面,這也引發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國家早已不再提倡階級斗爭,但為何類似的詞語仍保留在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中呢?
作者駁斥了一個看似準確的解釋——國家仍嚴控語言政策,持續在《現代漢語詞典》的編纂中施加影響。實際上,改革開放以來,國家不斷放松對出版業的限制(私人出版的詞典數目急劇增加就是明證);另一方面,在全球化、通訊技術進步和市場經濟高度發展的今天,控制詞典的編纂和修訂代價高昂,不切實際。
相反,作者提出,《現代漢語詞典》保持高度政治化,恰恰是基于市場考量。如今,詞典市場百花齊放,商務印書館需對《現代漢語詞典》自負盈虧。由于中國的政治體制,《現代漢語詞典》與國家主流意識形態保持高度一致可以向公眾體現其權威性。可能是鑒于同樣的理由,商務印書館不斷強調其與中共的歷史上的緊密聯系。如此,在消費者的心理認知中,《現代漢語詞典》獲得了國家的認可,其內容的準確性自然有所保證,消費者因而愿意選擇購買《現代漢語詞典》而非其它同類詞典。這種理論也解釋了《現代漢語詞典》編者為何時常公開詞典編纂過程中似與官方價值取向有關的內幕消息。
此項研究表明,政治與語言并不一定是傳統的管轄和被主宰的關系;有時,市場化出版商也會刻意揣摩國家的意圖,以獲取經濟優勢。這一理論或許也可為市場轉型時期其它領域的政治關系研究提供參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