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癢是痛苦與歡樂的第三者。它不是歡樂,卻勝似歡樂;不是痛苦,又賽過痛苦。我們承認歡樂與痛苦在人一生中的聯姻關系,因而忽略癢所占據的地位,這秘密情人,這難以言喻的感覺,屈居幕后。歡樂是氣宇軒昂的大丈夫,痛苦是風雨無常的小妻子,癢則屬于生命的隱私,不適宜在大庭廣眾露面,它以幽會的形式,神出鬼沒,逢場作戲。癢充滿自卑,生命卻在它帶有賭氣性質的騷擾面前,欲蓋彌彰,顯得加倍地無奈。癢是變形的歡樂,在野的痛苦,偷釀的私酒。
癢則難登大雅之堂,一談論癢,人就暴露出肉體凡胎,落了俗套,癢是生命羞于啟齒的大俗。但君子也有癢的時候,也有癢處可撓,偽君子更非銅澆鐵鑄、天衣無縫。癢啊,這生命的大尷尬,文明的大忌諱,連孩童都知道撓胳肢窩能逗人發笑,這善意的游戲使人明白歡樂也是可以偽造的。當《紅樓夢》中賈寶玉伸手做雞爪狀,在嘴里哈一口氣,探向林妹妹的腋窩,連推帶擋的林妹妹也只有討饒的份了。弱不禁風的林妹妹,怎敵得住這溫柔的威脅?癢啊軟硬兼施,勢不可當。
余華在小說里透露了對仇人的一種懲罰:在他光著的腳板涂上一層層的蜂蜜,讓狗一遍遍地舔,被捆綁者受不了這深徹骨髓的酥癢,渾身痙攣,仰天大笑,被折磨一個下午就力竭氣絕而死。據說古代就有類似的刑罰,由此可見人類的智慧能蛻變到狡猾甚至恐怖的地步。殺人,卻不用刀子,不留下傷口,當憎恨轉換為花樣百出的對生命的戲弄,它就比憎恨更可怕了。真不敢相信,癢,居然能置人于死地。你以為那是一個快樂的囚犯,他實則已痛苦到極點。
我住老鄉家,房東有腳氣,每天夜里總見他坐在門檻上用開水燙腳,用沾著沸水的熱毛巾在腳趾間做拉鋸狀。每逢此時他總齜牙咧嘴,苦大仇深的樣子,我深表同情:“很痛苦嗎?”他唇齒間抽著冷氣,臉上居然表現出某種幸福的神態:“不,舒服極了,舒服得像吃肉似的。”那可是一個基本上沒有肉吃的年代。房東以農民語言把燙腳形容為“殺癢”,并且覺得可與吃肉相媲美。雖然我覺得房東的話不可思議,卻深深記住了他欲仙欲死的表情。煙有煙癮,酒有酒癮,癢是一種癮,有癮而不得滿足,則是一種最大的癢——心癢。醉八仙的酒葫蘆空了,垂涎三尺;老煙槍彈盡糧絕,鉆到桌子下面撿煙屁……凡此種種,都按捺不住心猿意馬。
于是有了望梅生津和飲鴆止渴的典故。癢有時像蚊蟲叮咬后的輕微中毒,讓人想撓、想抓,甚至以毒攻毒而后快。癢是病嗎?那位患腳氣的老房東養病千日,為什么居然像養一頭無傷大雅的小寵物般悠然自得,而非深惡痛絕。似乎有癢可撓,才是真正地活著,與之相比,人生的那些大喜大悲則過于戲劇化了?癢是一些嬌縱的小毛病,幾近于痛苦更幾近于快樂,如影隨形,使人舍不得根治。有饑寒才有飽暖,有渴才有解渴,有癮才有過癮。人生中疑難問題是無法以良莠善惡區分的,雅俗共賞的小小病例也無藥可醫。難怪有人吶喊“過把癮就死”也是值得的。無癮則肯定無欲念,清心寡欲則太沒心沒肺了,說無關痛癢的話,做涇渭分明的事,則太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了。
我開始理解一位老農躺在山坡上懶洋洋地曬太陽,同時脫下羊皮襖搜索虱子用牙齒咬碎,那一份無憂無慮,那一份怡然自得,也不失為樸素、安詳。這返璞歸真的生活畫面,你能肯定他就不幸福嗎?
歡樂可以偽裝或掩飾,痛苦可以忍耐或克制,唯獨癢不講道理,正人君子、英雄好漢也無法處之泰然。有癢就有撓的動作,有癢的問題就有解決的辦法,而撓癢固然不雅,卻是最率真的動作,在那一瞬間,生活啊生活,真過癮;人啊人,原形畢露。人卸下面具最怕的是有觀眾,但人又太想卸下面具呼吸新鮮空氣。在道貌岸然的一生中,那簡直算短促而寶貴的自由了,于是人要求有私生活,開始強調隱私權。在撓癢方面,忘卻高貴與卑賤,甚至物我兩忘,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編輯/張金余 廖新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