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華
我們喬莊是巍巍阿尼瑪卿雪山腳下、滔滔黃河岸邊一個偏僻的小村子,世代以種田、畜牧為業(yè),但是這幾年,喬莊的男人們就像追逐花源的蜜蜂,一群一群飛進了城里。城里活多,掙錢的門路廣,通常,幾個月苦下來,收入能頂一年的莊稼。所以,每年春節(jié)一過,男人們就走了,男人們一走,偌大一個喬莊,就空了。
空了的喬莊,就像一個偏癱患者,一個暮年女人,一方死水池塘,或者,一塊缺水的莊稼……只有等到春節(jié)期間,男人們回家過年了,才能煥發(fā)出一絲短暫的生機。
我們喬莊中央有麥場一方,老柏數(shù)株,更有能說會道、愛吹善侃之幾位老人,冬閑時常圍著金黃的、新鮮的、散發(fā)著陣陣麥草清香的、蘑菇般可愛的麥垛曬太陽。有了這些風景,回家過年的男人們都愿意踱到麥場上,閑諞,吹牛,抬杠,起哄,把一年的辛酸經(jīng)由笑聲發(fā)泄出去。
我家就在這麥場邊上。于是,混在人群中湊熱鬧,成了寒假期間,我這個喬莊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之一員消磨時光的一件開心事。所見所聞,靜而思之,頗有意味,遂擇三則,記述如下:
故事一:小赫和小蘭
臘月里,在城里下苦的男人們,不管掙沒掙上錢,都陸續(xù)回家過年了。
臘月二十三,早飯剛吃畢,麥場上就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了。人們難得一聚,都非常高興。
“小林的媳婦,回來了沒有?”
寒暄了一會兒,有人問道。
“沒有哩。”有人答。
小林是喬莊有名的懶漢,大家之所以覺得他懶,是因為在喬莊,所有的男人都進城打工了,唯獨他賴在家里不肯走。小林的媳婦名叫小蘭。小林和小蘭,雖然只有二十五六歲,卻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母了。小林母親去世早,父親為了逼他勤謹,就和他分了家。分家之后,沒了父親的幫襯,小林兩口子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連給最小的娃娃買包十幾塊錢的奶粉,都成了問題。小蘭就催促小林進城打工掙錢去,可是每次,小林這個懶漢都撅起屁股,不是抱定柱子,就是扳緊門框,任憑媳婦手中的笤帚、柳條密如雨點,也不肯邁出家門一步。沒辦法,小蘭只好拋下三個孩子,出門打工——或者,跟上別的男人跑了。
麥場上,喬莊人分成兩派,討論小蘭是否回家過年的問題。一派為女人,認為作為一個母親,小蘭不會扔下三個孩子不管;一派為男人,認為小蘭那樣能干又俊俏的女人,撞在小林這只懶蟲手里,本是大大的委屈,如今,她既跑出去,如何肯回來?況且,天下男人,哪個不比小林強?
就在這當兒,有人說:
“說曹操,曹操到,瞧,小林過來了!”
話音未落,只見小林像平日一樣,以懶漢加二流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巷道里。他的棉衣又窄又短,左腳褲管開叉直至小腿,露出暗紅色的毛線褲,一雙黑條絨雞窩(河洲方言,棉布鞋)爛了鞋幫——一句話,簡直像個叫花子。補充一句,就在一個月前,他剛剛“安葬”了他那因為突發(fā)心臟病而去世的父親。棺材、煙酒、紙貨、祭品甚至亂七八糟的零碎,花的都是小林父親生前掙的錢,小林自己,連給父親買一炷香的錢都沒有。“鬼才相信什么心臟病哩!”喬莊的老人們?nèi)绱藬嘌浴τ谶@種說法,我心下贊同,因為在這個世上,不管換誰作小林這種懶漢的父親,最后難免被一口氣堵死。此刻,他叼著煙卷,任憑齊肩亂發(fā)淹沒了臉頰,瞎子探路似的,大腳慢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姿態(tài)。他的身后,排隊跟著三個小娃娃。
那三個娃娃,就像剛在泥塘里打過滾,要多臟有多臟。
“喂,小林,你媳婦回來了沒有?!”
還沒等他走近,就有人大聲地問。
小林猛地剎住腳步,撓了撓頭,好像在思索該不該回答這個顯然是嘲諷他的問題。接著,他做了一個含混的擺手姿勢,不知道是沒回來呢還是拜拜,就將身體向后一轉,朝莊口大路走去。那三個娃娃依次轉身,跟在他身后嘰里咕嚕,像在對他們的父親發(fā)表不滿的意見。在莊口那棵老核桃樹底下,他和孩子們依次站住,扯著脖子望定大路。
“瞧,一只大哼猴(貓頭鷹),三只小哼猴!”有人說,大家都笑了。
冬季日短,晌午一過,喬莊的女人們就要準備打發(fā)灶爺升天的祭品了。“年,年,二十三,打發(fā)灶爺快上天。”我們這一帶溝川的諺語如此唱道。因此,麥場上的女人們,都回家了。人群中沒了女人,就像飯中忘了撒鹽,寡然無味。男人們瞅瞅彼此,都覺得對方不順眼,于是,相互嘲諷,抬杠,就像屁股上突然長出了一枚毒刺,不蜇一下別人不解癢。哄鬧夠了,心也乏了,就一哄而散了。我望望莊口,小林和三個娃娃,還定定地望著大路,真的像四只哼猴。
小蘭到底回不回來?我也關心這個問題。畢竟,孩子可憐。臘月天,莊口冷風如刀,他們卻站在老核桃樹底下一動不動……我真心希望奇跡能夠出現(xiàn)。
不多時,奇跡果然出現(xiàn)了。我們溝川唯一一輛往返省城的班車,在一陣嗚咽聲中徐徐停在了莊口。我想,將要下車的是誰呢?是四年前進城失蹤的李家老大,是在城里染上毒癮四處偷盜流浪的王家老三,還是賴在城里混日子的老光棍來福,抑或是風傳在城里做小姐而被家人拒絕相認的小鳳?……這么想著,車門打開,吐下一個時髦妖艷的年輕女子和一大堆鼓鼓囊囊的行李。我看見小林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像腿抽了筋那樣一瘸一拐地向她跑去。
那個女子沒理他,徑直奔向三個孩子,蹲下去全摟在懷里,又親又抱。
謝天謝地,小林媳婦終于回來了!
黃昏,打發(fā)完灶爺,吃罷黑飯,麥場上又開始沸騰了。
今晚,麥場上來了個稀客,小林帶著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那種神氣和喜氣,身子像根柳條一樣柔柔地蕩在人群中間,跟著人們詢問的聲音搖來擺去。
“快說,你媳婦回來之后,你倆……都干了些啥?”
小林只顧嘿嘿笑。
“她沒罵你?沒捶你?沒摟著你的脖子,咬上一口?”
“沒拿出錢包,給你看看掙了多少錢?”
“沒告訴你,她在城里干的啥營生?”
小林還是笑。
終于,他招架不住眾人的軟磨硬泡,說:
“既然那挨刀子已經(jīng)回來了,說一說也無妨……”
他沒有回答眾人的問題,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把媳婦失蹤一年來的種種心情,做了一番回顧和表白:
“……那挨刀子跑了之后,我又羞又慚,又急又悔,沒日沒夜窩在家里,心里天天都在打鼓,”他說,“尤其到了臘月里,心哪,時時吊在嗓子眼上,沒有一刻落在肚里。眼看在城里的人,一個一個,回了家門,可是那挨刀子,卻無音無訊,我急吶,恨不得把頭頂?shù)奶欤翈讉€大窟窿。”
“哈哈!”眾人用笑聲表示理解,他也自嘲地笑笑。
“今天是小年,我想,要是今天,那挨刀子還不回來,那該如何是好!豆大的屎蛋沒有娘,二十好幾的漢子沒有妻,那該有多么凄慘悲涼,我還怎么在喬莊混下去?!今早,我想到莊口等那挨刀子,可是一次又一次,跨出門檻又折回,我怕吶,我真怕遇見你們這些莊里人。‘你媳婦來了沒有?連剛出娘胎不久的尕將、一只腳踏進閻王殿的老將都這么糟踐我。這個問話像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抽得我臉發(fā)燒,心發(fā)痛。”
人們不笑了,小林繼續(xù)說道:
“后來我領著尕將們,站在老核桃樹下等那挨刀子。冬日的陰風,吹得我的朵羅(腦袋),針扎一樣痛。日頭溜西時,班車來了,送來一個小妖精。我想,這是誰家的尕媳婦,一進城就變成了騷狐貍……”
“哈哈哈!”人們又笑了,大家都知道,小林的朵羅,有時候有點那個。
“不過,我想,這要是那挨刀子該多好!”小林的聲音陡然提高兩個八度,努力壓住眾人的笑聲,在麥場上空回旋:
“這要是那挨刀子,那害人的賊骨頭——嗯,這一年來,我和尕將們,吃不飽,穿不暖——我就當場打斷她的手腳筋,讓她永遠也進不了城!打倒的媳婦揉好的面,老古言就這么說來著……”
“牛皮大過脬子!”有人嘲笑,眾人跟著起哄。
暮色中,我看不清小林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小了許多:
“嘿嘿,又不是沒打過……我那么想著,那個女子真變成了小蘭,她笑嘻嘻地邊走邊喊:
“‘小林!”
“我的葫蘆系(喉嚨)一緊,鼻一酸——”
“哭了?”
“當然沒哭!”小林嗽嗽喉嚨,分明哽咽了。
“我沒打她,倒是她,看見尕將們那般臟模樣,狠狠撕了我?guī)装选K讶齻€尕將,四歲的寶丫,三歲的喚男,一歲半的天賜,一疙瘩抱在懷里,把他們糊滿鼻涕的小臉,胡亂啃了一通。”
“沒啃你?”
又是一陣笑浪,小林也跟著笑,聲音都變了調:
“嘿嘿嘿……除了回過神來的寶丫,喚男和天賜都哭著跑過來抱住我的腿,他倆不知道眼前這個哭哭笑笑的女人,是啊一個(誰)哩。
“‘是媽媽,是阿娘,是你們天天哭尋的阿媽!我邊說邊把他們推向小蘭。到了家,身上穿了新衣裳,嘴里塞了棒棒糖,三個尕將,就拋棄了我,像三顆嚼爛了的泡泡糖,粘在他們阿媽身上,扯也扯不下來了。我媳婦就對我說:‘小林,你去做飯,我們打發(fā)灶爺吧!誰知寶丫,這小挨刀的,競告狀說:‘他做的飯,啊一個吃哩?和面的時候,他嘴里罵著你,眼淚嗒嗒嗒,掉進面里;搟面的時候,搟杖梆梆梆,像打鼓,賽敲鑼,震得屋頂上的塵灰也落下來;搟破了,就拿手指頭蘸一蘸唾沫,兩頭破處一抹,粘上……”
眾人大笑,我也笑了。
小林更加得意,對于他來說,這樣挺著腰板說話的機會實在太少,尤其是這一年來。
“‘你真嘲馕(惡心)!聽完寶丫的快嘴,我媳婦說。她幾把扯下三個尕將,挽起袖子,進了灶戶。不一會兒,她就做好了黑飯:香噴噴的肉臊子長面。第一碗面,恭恭敬敬地獻給了灶神爺;第二碗面,打發(fā)我送到了祖墳頭;第三第四那一大鍋面,我、寶丫、喚男、天賜,爺四個頭攢在一起,吃了個鍋底朝天。
“一陣響嗝過后,喚男和天賜就滿服(舒服)地睡著了,寶丫呢,跑出去炫耀她的新衣服去了,我倆這才得空,一個靠著椅背,一個跨在炕頭,說些正經(jīng)話一”
“你當我們瓜子哩?分別整一年,還說正經(jīng)話?悄悄話才對呢!”
“信不信由你去。我看她跨在炕頭,一副愛搭不理的神氣,已經(jīng)消下去的氣又冒了上來,我就使勁繃起臉,問她:
“‘這一整年,你跑啊塔(哪里)去了?掙了多少錢?干的什么營生?沒干丟底活吧?”
“我越問越氣,恨不得揍她一頓,可是我忍住了。
“‘我去了深圳,在一個鞋廠車間,做鞋子。除去平日花銷,路費年貨,總共掙了八千多。我媳婦說。我想,八千多,也還不賴,就繃不住笑了一下。這一笑,倒讓她得了意,她表功道:
“‘八千多,當強(頂用)得很哩!
“‘當強個屁!我的氣又躥上來了。我多委屈呀,我真委屈。‘這一年我又當阿大,又當阿娘;又是做飯,又是洗衣;出門鼓硬強(強打精神),進門受暮囊(發(fā)愁)。你一拍尻子,整整一年無音無訊,莊里人都說你跟人跑了……這一年,我活得孽障,尕將們活得落憐。
“沒想到,她比我還委屈:
“‘要不是你人瓤欠(能力差),我一個婦道人,大字不識一籮筐,也不會跑出去,掙錢養(yǎng)家。
“我說:‘什么掙錢養(yǎng)家,還不是貪戀城里比家里舒服……
“‘你嫑尋茬頭,也霎打賭憋(賭氣)。她說,‘我這么下茬(出力),還不是為了拉扯尕將們?還不是為了家里寬展些?要不是你花馬嘹嘴,當?shù)乃κ终乒瘢乙膊粫@么戳騰(鉆營),這么霸攬(貪占)。說來說去,還不是你逼的我!
“她說著說著,就哭啦。嘿嘿,我這人,見不得別人流那尿水子,我也忍不住心頭一酸,就躥到炕頭,摟……樓住了她的肩膀。”
“呵——”眾人不約而同,提了一口氣,憋在嗓子眼。
“我對她說:‘好了好了,你霎哭了,我達透(明白)了。她還是哭。我沒辦法,也跟著流了幾滴尿水子。”
眾人失了望,又“呵——”地一聲,把憋著的那口氣吐出來。之后是一陣沉默,似乎大家都在心底里,流自個兒那憋了一整年的、在城里下苦時積攢的淚水。
過了一會兒,小林低聲又道:
“就那樣哭了一場,我對她說了掏心話:
“‘你一走整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晝夜二十四小時,每時每刻,我把心提懸了,吃不好,睡不香,怕你走丟了,怕你被壞人謀害了,還怕你跟著別的男人私奔了……
“她也說:‘說實話,要不是為了三個尕將,要不是念著你可憐,我才不會回來,和你這種懶漢過日子。
“我為了哄她,就說:
“‘你是我貼肉的汗褐,沒了你,我空空蕩蕩,渾身冰涼。她聽了,說:‘你是我腳上的絡鞮(由牛皮打褶制成的皮鞋),套上你,我腿疼腳累,走路吃力。”
“啊哈哈!”眾人又被他逗笑了。
等人們笑夠了,小林接著說:
“‘為了這個家,我是駱駝吃鹽,咸苦在心。你要是再當懶漢,咱倆就一掰兩半,各走各路。后來,我媳婦這么說。
“我問:‘那三個尕將啊木(怎么)辦哩?她就不言語了。我知道她不過說說氣話,就告訴她自己的苦衷:
“‘說句實話,不是我不想進城打工,是因為我怕吶。我十八歲那年第一次進城干活,跟著建筑隊蓋起了一棟七層高的樓房。那時候我勤勞,誠實,手上的血泡磨了干,干了再磨,疼得經(jīng)常連筷子都握不住。可是活干完了,工頭卻卷著我們的血汗錢跑了。你猜我是怎么回家的?我一路討飯、睡野地回的家。有好幾次,我餓暈在溝渠里,還有好幾次,差點被野狗撕了吃……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吶!回到家,我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連我爸都認不出我了……從那時起我就發(fā)誓,再也不進城打工了。
“‘可憐的……你怎么從沒告訴過我?我媳婦紅著眼圈問我。
“‘我嫌丟人唄!我實話實說。接著,我又說:‘我準備學個手藝——
“‘你嫑八十歲上學嗩吶,學成氣斷。我媳婦一聽火了,‘你肚里有幾兩酥油,我還不清楚?指望你學成個手藝,我還不母雞孵鴨子,一場空!
“‘那……我沒了主意。
“‘你還是腳踏實地,進城去工地干活吧!你那時候還小,被人騙了也難怪,可是如今不一樣了,你看電視上,什么都講究法律。我給你說,城里的高樓就像咱地里的莊稼,割完一茬又一茬,你只管埋頭干就是了。你一年掙個萬兒八千的,也好讓我和尕將們,活得像個人樣些!
“‘好吧!我痛快地答應道。其實她走后的這一年,我每天都在下這種決心。‘等過完年,你在家操心尕將,我去進城掙錢。我說。
“‘男子一言,白布染藍。我媳婦說,‘過完年,你就拿上盤纏,背上被褥,快快進城掙錢吧!家里地里,你嫑掛牽!
“于是,我倆就甜甜蜜蜜,和好如初啦!”
人群中又爆發(fā)出一陣爽朗輕快的笑聲,這笑聲多么親切,多么令人感動!
“喂——小林,你又在啊塔吹牛哩?”
麥場外,響起小蘭清脆的喊聲。
“呵呵,小林,快回家吧,從今往后你要勤謹顧家,做個誠實的男人哪!”
大家說。
故事二:大麗的婚事
臘月二十七,麥場上傳出一個消息,昨天,老王的大女兒大麗,終于給掉了。
“給掉了”,是我們這一帶溝川的方言,意思是,某某家的女兒,有婆家上門提親,娘家人同意了,姑娘呢,也答應了。“給掉了”,按我們的方言說出來,就像給了別人一件什么東西似的輕松隨便,本來,丫頭嘛,養(yǎng)大了就要給人的。
大麗的婚事頗不順利,拿我們這兒的話來說,就是這丫頭的婚,硬得很。婚硬,就找不到好婆家,找不到好婆家,就成了老姑娘,老姑娘,在我們這一帶,是要受嫌棄的,不但彩禮低廉,弄不好,還會成為娘家人的累贅,鄉(xiāng)里人的笑柄。說來也怪,大麗長相俏麗,還在城里打過五六年的工,不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比那些鄉(xiāng)里姑娘強很多,何至于你也瞧不上,我也看不起。但是溝川里的后生們,好像不知道喬莊還有一個大麗沒有出嫁,媒婆們,好像忘了老王還有一個丫頭待字閨中。沒辦法,眼看連大麗的兩個小妹,都嫁了人有了小孩,老王只好拉下老臉,翻山越嶺,偷偷地去找當年的戰(zhàn)友,偵察他們的兒子是否娶了媳婦,如若娶了,就閉緊嘴巴,悻悻而歸;如若沒娶,就拐彎抹角地拉扯到大麗身上,介紹她的年齡(當然會隱去幾歲),描繪她的外貌(當然會增添幾分),夸贊她的廚藝,炫耀她干農(nóng)活的能力和技巧,看他們是否動心。如若動心,便千方百計,邀請他們上家做客;如若不動心,便絞盡腦汁,旁敲側擊,讓他們不要忘了,自己還有個貌美如花、心靈手巧的女兒,沒有給掉。這樣運動了將近半年,別說那幾個可憐的戰(zhàn)友,就是戰(zhàn)友的親友,戰(zhàn)友的村子,也都知曉他有一個名叫大麗的女兒,在家里做老姑娘,可是沒有一個后生,對他家的大麗發(fā)生興趣。沒辦法,老王納悶之余,只好撕破老臉,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托靠了大麗的婚事:只要哪里有個后生,只要他朵羅沒麻達,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不管家境殷富還是貧寒,家宅在深山還是平川,都給我家大麗,搬個媒來。
大麗終于給掉了,而且趕在新年頭上給掉了,這讓老王卸掉了思想包袱,平常綰成一團的五官也終于舒展開來,大家都說老王變好看了。老王自有他的難處。老王和別人不同,老王早年喪妻,一個人拉扯大了四個兒女。他時常暗自把早年獨自拉扯娃們的苦楚和這幾年給娃們操辦婚事、成家立業(yè)的苦楚作比較,覺得后者更甚前者百倍,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錯。“唉,人生在世,就一個字,難吶!”這句話,不知何時起,就成了他的口頭禪。以前,他為大麗的婚事抬不起頭來,總是繞著麥場走,如今,大麗這碗水,就要潑出去了,他就一身暢輕地趕到麥場上,喜氣洋洋地參與到吹牛抬杠的隊伍中來。這幾年,有多少話憋在他的心里,蹦蹦跳跳,擠擠攘攘,想要飛出來呀!很快,人們像聽到了他的心聲,團團將他圍住,要他把給掉大麗的來龍去脈,說來聽聽。眾人心里,可能也覺得老王能給掉大麗,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因此都做出欽佩和認真的表情,準備任他往自己的耳朵里傾倒苦水。
“唉,人生在世,就一個字,難吶!”老王如此,做了開場表白,為了渲染這句話的分量,他把五官習慣性地綰成了一個疙瘩。“難吶!真難!”人們紛紛點頭嘆氣,表示同意。
“這次可是觀音菩薩,顯了靈了。”一個大大的微笑,把那個揪心的疙瘩瞬間化開——“媒人來的前晚夕,我做了個夢。我夢見一截彩綢掛在我家核桃樹上,上面落了個雀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醒來思謀,這是好夢呢還是瞎夢?似乎都能沾上邊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把所有的夢境,都和大麗聯(lián)系在一起。唉,我為了她,可操碎了心。吃早飯時,我看見她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氣就蹭蹭地搭梯上臉,心想,只怕又要養(yǎng)她一年了。唉,養(yǎng)一年事小,自己的親骨肉,養(yǎng)一輩子也心甘情愿,可是耽擱了丫頭的終身大事,那是罪孽呀!我就又是生氣,又是可憐,罵她不爭氣,連個對象都拾掇不來。大麗就捂著臉哭了一氣。剛哭罷,白楊莊的媒婆,就提著一斤茶葉,一斤冰糖,一斤桂圓,一斤枸杞,上門提親來了。
“我接下媒人的四色禮物,邊請她上炕,邊給大麗擠眼睛,要她去把臉上的淚道子洗干凈。我高興壞了,又是端茶,又是遞煙,我早已聽聞,白楊莊的這個媒婆,有一派和男人一樣的作風。
“我親自給她點上香煙,心想:謝天謝地,昨晚夕那是個好夢!看來這次,給掉大麗是十拿九穩(wěn)了。如果婆家家境好,我就把彩禮要貴些,首飾要多些;如果家境不好,彩禮和首飾就要少些——不過,且聽她怎么說。
“這么想著,媒婆開口了:
“‘老王兄,我今個來給你報喜啦!剛才屋里那個女的(河州一帶,“女的”指已婚婦女,“丫頭”指未婚少女),可就是你家大麗?
“我一昕,臉紅了。什么男的女的,我家大麗,明明是個丫頭,她卻這樣侮辱糟蹋。我有心不答,又怕耽誤了大麗的終身。只好說,剛才那個丫頭,就是我家大麗。
“‘又黑又瘦,媒婆撇嘴瞪眼,‘眉毛連,耳朵薄,腰身短,屁股小,一看就是個苦命相。
“俗話說得好:說話聽音,挖樹尋根。聽她這么嫌棄大麗,我心里那個氣啊,恨不得把她拽下炕來,兩腳踢出門去。可是我忍住了,我說:
“‘那倒不一定。你不也是左右兩顆淚痣,上下一片麻子?那女人這才紅了臉,不吱聲了。
“‘我是巷道里拉椽子,直來直去,老王兄可不要生氣。我這里有親事一樁,特來和你商量:松樹莊有個老張,家有良田十畝,耕牛兩頭,時風一輛,堂屋七間。俗話說,家有十棵樹,不愁吃穿住,老張哩,可有一片林。這老張有個獨苗,心又靈手又巧,學的手藝是樓房裝潢。這小張身強力壯,為人誠實,就是年紀大了些,脖子雛了些,個子矮了些,沒別的麻達。
“雖然她千言萬語,吹得花開滿地,但我只在乎那句‘脖子雛了些。‘原來是個雛脖。我暗忖。雛脖乍一看,寬肩上兀自戳個朵羅,可不是個怪物?我就說:‘年紀大些也無妨,個子矮些也元礙,可是雛脖,怕我女兒看不上。
“‘這個你霎操心,俗話說得好:蝎子愛蜈蚣,屎泡牛愛臭蟲,媒婆說,‘何況兒女婚姻,不是你長,就是我短,哪里有那么恰卯恰茬的夫妻?再說了,我沒有打聽清楚,也不會找到你家門上。我看那,你家大麗,能找上個雛脖,也算是福氣了。
“我不能再忍了,我說:‘我家大麗怎么了?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腿,由著你這么糟蹋?
“‘你家大麗千好萬好,就是一樣不好。
“‘哪里不好?
“‘饒我實言:名聲不好。
“‘我女兒規(guī)規(guī)矩矩,名聲啊木不好?
“‘你家大麗,可在城里闖蕩過幾年?
“‘她輟學早,確實在城里餐廳,做過幾年服務員。
“‘嘁,什么服務員!十里八村都吵嚷,你家大麗,在城里那幾年,沒干正經(jīng)……
“我一聽,朵羅‘嗡!一聲響,眼前‘嘩!一片黑,差點從炕頭上栽下來。我弄不清她說的什么意思,只好面紅耳赤,請她說明白些。
“‘老王兄,你得饒我,我實話告訴你,你家大麗的名聲,就是在城里那幾年瞎掉的。你別瞪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說來這還是你的不對,想想看,你把一個黃花閨女,放進那花花綠綠的城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下站起來,指著她的鼻子吼道:‘有禮不打上門客,你看不起我家大麗,我還看不起你那雛脖呢!你下炕拿上你的四色禮,滾出去找名聲好的吧!
“那麻臉婆一聽,‘蹭!一下就跳下了炕,趿上鞋就往外走。我說:‘拿上你的禮再走!
“‘長短是個棍,輕重是個禮。那麻臉婆邊扭屁股邊說,‘禮你留下,哪有空手上門的道理。老羊皮隔風,老實話難聽,我好心好意給你家老姑娘做媒,卻落得個狗咬呂洞賓——
“我看她邊嚷邊出了大門,突然想道:也不知這妖婆子說的是真是假,要是以后真沒人給大麗說媒咋辦?我心里一急,就后悔趕媒人出門了,只好拉下老臉,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央求道:‘興時的名醫(yī),能看回頭的病,你嫑生我的氣,來來來,咱們再把大麗和雛脖的婚事,細細地商量。
“‘你當我是發(fā)面疙瘩,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哩?俗話說,寧給狠人牽馬墜鐙,不給慫人出謀定計。從今往后,只怕再沒有我這樣的傻瓜,來給你家大麗說媒了!
“我聽得又急又惱,只差把她攔腰抱進家門了。就那么僵持了一會兒,那麻臉婆道:‘你這不是癩蛤蟆過門檻,又傷尻子又傷臉?把我攆出門,又要往進拉。我實話告給你:平常,就是人家央我求我,我都舍不得開我的金口,給他做媒哩!你家大麗碰上我,是她的福氣。我說:‘好好好,管它福氣還是晦氣,你再把老張家雛脖,給我細細叨叨。麻臉婆就笑著進屋,重新爬到炕上:‘你想通就好,我給你說,有肉的包子不在褶皺上,攢勁的漢子不在雛脖上。我怎么瞧,都覺得他倆是一對。好吧好吧,看在你苦苦下話(求情)的份兒上,咱們再把這件事情,商榷商榷!
“就這樣,我倆商定,暫時先不告訴大麗男方是個雛脖,免得她聽了受刺激,當下就說不。商畢,我叫來大麗,那麻臉婆好嘴皮,三言兩語就說動了大麗的心,她同意和那小張,見個面,呃,就是電視上說的,約個會。
“媒婆走的時候,我再三叮囑她,別忘了告訴雛脖,約會的時候在脖子上圍一條厚圍巾,好把那缺陷,遮一遮,擋一擋。那麻臉婆說,這個還要你操心?他早就準備好了三條厚圍巾,到時候層層疊疊,往脖子上一纏,就是神仙,也看不出他是個雛脖!”
聽完老王的敘述,大家紛紛罵他糊涂,怎么能這樣,昧著良心操縱女兒的婚事?要是大麗知道了,可不鬧出事情來?可是老王不以為然,他說:
“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結了婚,也就瞎貓拉住死耗子,認了。像我,當初看上的是老大,娶回來的卻是老二,我大哭大鬧、尋死覓活一場后還不一樣老老實實過日子?女人哪,更可憐,花轎一抬,鑼鼓一敲,洞房一人,你就是把她往娘家趕,她也不回去了。再說了,小張只是脖子雛,為人誠實,學的好手藝,大麗嫁給他,受不了罪。嘻嘻,我告給大家伙,前天中午,他們倆,在我家,約的會。約完會,我心里咚咚敲著鼓,問大麗:‘你看小張人如何?大麗說:‘個子太矮了,朵羅太大了,咋看咋不舒服。我又試探著問:‘你看他的脖子如何?是不是短了些?大麗說:‘他圍著厚厚的圍巾,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我說:‘麗呀,你也老大不小了,這次就狠下心,嫁了吧!麗咬著嘴唇啞了大半天,點頭道:‘好哩。我心里石頭落了地,囑咐她:‘這是你自己看下的人,以后不管好賴,你都要好好和人家過日子。大麗說:‘好哩。就這樣,昨天中午,張家送來了八萬元的彩禮錢,我家大麗,總算給掉了。張家著急,正月初六夜里,就要娶她過門哩!”
老王說完了,大家沉默著,沒說一句話。我也猶如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咽不下也吐不出,只是隱約覺得這糊涂老王,怕是要搗出什么亂子了。
做事三:離婚
正月初五早飯畢,桑吉草跑到麥場上,朝喬莊男女老少哭訴道:
“桂不要我了,要和我離婚了!”
“你霎哭,有什么事慢慢說,如果桂不對,我替你做主。”我們喬莊德高望重的喬老先生,寬慰桑吉草道。
“阿爺,你知道,我嫁給桂,已經(jīng)六年了。兩個尕將,一個五歲,一個四歲,連進學校的年齡都沒到呢。這六年,我在喬家門上吃苦受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想到,他一句話,就想把這個家拆散,把我打發(fā)了。阿爺,你說,啊藏(現(xiàn)在),啊木辦呀!”
“你嫑急,慢慢說。”喬老先生說。
“你們知道,我嫁給桂的時候,他家很窮,只有三間破土房,”桑吉草說,指指不遠處她家的方向,“如今,六年過去了,我獨自一人,拉扯著兩個孩子,服侍老公公入了土,卻落得個如此下場!”
她悲憤地哽咽著,任憑眼淚啪嗒直掉。我不由想起那千古負心漢陳世美。
哭了很長時間,等情緒平靜些,桑吉草對我們說:“我的苦,就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你嫑哭,哪個做媳婦的,沒掉過一盆子眼淚,沒吐過一碗子黑血。”女人們道。
“我和你們不一樣。”桑吉草開始向我們傾訴:
“想當初,桂給人家牛羊販子打下手,專門從我們那片革原上,買了牛羊拉到臨夏城販賣。有一天,那是夏天里,他們看中我家的牛羊,要買哩。我阿爸就把他們帶到家里,商量價錢。我給他們煮奶茶,拌糌粑,桂不住地拿眼瞭我。我見他長得大眼大耳,一臉福相,心里也歡喜。喝完奶茶,價錢也談好了,二十幾只牛羊,賣了多少錢來著?我想不起來了。牦牛出圈的時候,一只調皮的,跑過來抵了桂的肚子,他就躺在地上連聲呻喚。我跑過去看他受傷了沒有,他就撩起衣襟,讓我查看肚皮。我阿爸見狀大聲喊我,他就把衣襟放下了,可還是躺在地上不起來,裝作很疼的樣子。我被他逗樂了,他就問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桑吉草。
“‘你有男人嗎?
“我搖搖頭,他就笑著指指自己:
“‘你看我怎么樣?
“我羞得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繼續(xù)說:‘我們那里好得很,饅頭都長在樹上,什么時候餓了,就伸手摘一個;錢都埋在地里,什么時候沒錢了,念個咒語,錢就會從地里長出來……
“我笑了,說:‘你們地方那么好,你為什么還要跑到我們草原上來販牛羊?
“‘我不是來販牛羊,他說,‘我是從牛羊販子嘴里,聽說你的美貌,才不遠千里,來找你。
“我明知道他在騙人,但還是動了心。
“‘我給你說,做完這趟買賣,我就來找你,你可霎找別的男人。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說完,就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趕著牛羊走了。
“他走了,也帶走了我的心,從此,我就天天站在草原上望呀,望呀。
“一直望到秋天里,他才出現(xiàn)在草坡上。雖然我和他只見過一面,但他的模樣,我記得清楚得很哩。他一見我就問:
“‘你找男人了沒有?
“我說沒有,他就笑了。
“‘如今我不販牛羊了,我想到你家?guī)兔Ψ拍粒恢滥惆滞饬锊煌猓?/p>
“我說:‘你自己去問吧。
“他就去找我阿爸。因為上一次打過交道,阿爸認得他,知道他干活麻利,人攢勁,就雇了他。從此他就在我家門上,放了一個秋天的牛羊。那時候我倆天天在一起,幸福甜蜜得很哩。
“到了冬天,桂要回家去了。他對我說:‘你說我托人到你家來提親,不知道你阿爸同意哩嘛不同意?
“我說:‘我阿爸只有我這一個女兒,肯定不同意我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
“他說:‘這個我有辦法。
“他就獨自去找阿爸,兩個人談了一整天。我站在屋外,心咚咚跳,等他們出來。最后,桂從屋里走出來,對我說了句‘沒成,就紅了眼圈。看他那么傷心,我也哭了。原來阿爸對我倆的事早就看出了眉眼,但是他不愿把我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第二天一早,桂又進屋去和阿爸說,阿爸的意思是,招他上門做女婿可以,嫁我不行。桂告訴阿爸,他招了也不行,他家里也有個老阿大要他養(yǎng)哩。第三天,他又去找阿爸,賴在屋里不肯走。其實,那個時候,我在心里,還是愿意聽我阿爸的,盡管我很喜歡桂。沒想到這一次,阿爸答應了。桂很歡喜,立馬跟我們道別,去家里準備結婚的事情了。
“我就這樣,不遠千里,嫁到了喬莊。桂是個不安分的人,加上家里窮,更加愛戳騰。新婚剛幾個月,他就不愿在家呆著了,要進城掙錢。我知道他是個花心腸,就說,你要出門,把我也帶上吧!你要是還去販賣牛羊,我就幫你趕牛羊;你要是去工地蓋房,我就幫你搬磚;你要是討飯,我就幫你背褡褳;你要是不想活,我就跟你跳崖……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趴冰臥雪,我都心甘情愿……可是桂說,我倆都走了,家里的地怎么辦?老阿大怎么辦?就這樣,他狠心把我撇下,一個人進城做生意去了。他在城里戳騰了兩年,開了個小賣部,因為他嘴皮子好,人活泛,生意好得很。我呢,在家里種地,服侍公公,養(yǎng)牛養(yǎng)羊,無怨無悔。
“現(xiàn)在想想,錯就錯在,我當初太老實,放他一個人,飛去城里那么遠。剛開頭那兩年,每年春節(jié),他還回家一趟,一過完年,丟下一點家務錢,就又飛走了。后來,連著三年沒進家門。我實在想他,隱隱覺得他這么狠心,多半是在外面有了人。我就夜夜哭,快把眼睛哭麻了。后來忍不住,我就帶著兩個娃娃,進了城。那是我第一次丟下家里,進城找他,也是最后一次。那時,他的生意做得很好,已經(jīng)在城里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他沒有把我們接到超市里,而把我們安頓在一家小旅社里,說是出去買吃的,就不見了。我們娘仨,就在那黑乎乎的小旅館里等了他三天三夜。等到第四天早上,我受不了了,真想從樓上跳下去。就在那天下午,他來了,抱著幾件買給我們的新衣服,還提著一只燒雞。我問他啊木幾天都不來看我們,他說生意忙。就那么坐了會兒,他就問我們何時回去。我賭氣,我說不回去,他就丟下一沓錢,走了。我又哭又喊追下樓梯,他連頭也沒有回。唉,這個狠心的人哪!第二天一早,我?guī)е尥迋兂隽顺牵亓思摇D谴位貋砗螅揖驮僖矝]有進過城,他也再沒有回過老家。
“這幾年,我獨自拉扯著孩子們,一個人過。說有男人嘛,跟沒有一個樣;說沒有嘛,有哩,只有個空名聲。我也想過離婚,可是我愛他,總是妄想他能回心轉意,把我們娘仨接到城里去,一家人團團圓圓過日子。再說了,離了婚,我到哪里去?娘家遠在千里,從婆家走出去,到哪里尋個落腳的地去?”
桑吉草說完,又抹起了眼淚。
我們彼此望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連聲稱要為她做主的喬老先生,也歉疚而同情地望著她。的確,這種事,說什么好呢?
“說句不好聽的話,桑吉草,”人群中,有個女人開了口,“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太懵(傻)了。俗話說,月下提燈籠,空掛明(名),說的就是你哩。你瞧咱這一溝川的媳婦兒,哪有像你這樣遭罪的?要是我,我早跟他離了。”
“是呀,”有人接過話茬,“老古言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但是,我們看得清楚,還是勸你,離了吧。你思謀一番,這幾年,你得著了男人的什么好處?他可曾給你犁過一次地?可曾幫你割過一次麥?可曾給你端過一杯茶?可曾和你手牽手,一同趕集,給你買件花衣裳?說句難聽的,就連他的老阿大,還是你服侍入的土。醒醒吧,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對,離了,再找個靠得住的吧!”
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勸桑吉草把這婚,離了。
喬老先生也說:“人活世上,道道子深得很吶!他的心既已不在你身上,不在這個家里,你苦苦維持,也只苦了自己。你是個攢勁的女人,你回去好好思謀一番,思謀達透了就自己做決定吧,這種主意,還要自己拿哩!”
“不管怎樣,我相信桂,他雖然花心,但心腸并不壞。也許,那是我們長期分離的緣故……”
桑吉草說著,又哽咽難語,她那交織著絕望與希望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的臉龐。
并非結局
我所講的這三個故事,都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別說喬莊,就連我們這幾百里的溝川,都空了。男人們進城了,女人們也都跟著進城了,留下老人和孩子,無精打采地守著一個個空蕩靜寂的莊子。我大學畢業(yè)后,主動留在我們喬莊小學,當了一名語文老師。其實我本可以留在省城,或者州縣,但我覺得,我們喬莊更需要我——我們喬莊人的下一代,總不能再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涌進城里打工去。
除了被人所不齒的懶漢小林,我就是莊里唯一一個青年男子了。因此,我在莊里有著多重身份:喬莊小學一百多名留守小學生的語文老師兼臨時家長,喬莊實質上的村長(真正的村長早已跑進城里掙錢了),莊里留守老翁老嫗們的主心骨,小林唯一的朋友及他的心理輔導員……這些身份讓我感覺到了活著的責任、意義和價值,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小林的媳婦小蘭,三年前的那個正月十六早上,偷偷進城打工,再也沒有回來。小林成了光棍,三個娃兒成了沒娘的草。對于小蘭的失蹤,每當看見小蘭那三個蓬頭垢面、瘦成一把骨頭的孩子,閑時圍坐在麥垛旁解乏氣的老翁老嫗,便忍不住辯論幾句。老翁們認為,小蘭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不怪她,怪就怪小林太懶,臨到進城又打了退堂鼓;老嫗們持反對意見,認為小蘭那個妖精,肯定在城里浪野了,收不住婦道人家的心,跟著野漢子跑了。經(jīng)常,他們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就會喊我來做裁判,但我總是語焉不詳,沒有一個明確的是非標準,我一會兒同情小蘭,一會兒又替小林說話,最后總是被他們一起逐出荒涼的麥場。
小蘭走后,小林更加破罐子破摔,他整天流浪,還染上了酗酒的惡習。只要他喝醉了酒,三個孩子就躲在門背后瑟瑟發(fā)抖。這樣過了一年,家里生活實在維持不下去,小林便去縣城打短工,或者,給那些在城里打工掙了錢的人家蓋新房。有人建議他去大城市掙大錢,他總是面露懼色,不敢去。有一次,在去給人家蓋新房之前,他買了一袋糖精,交給大女兒寶丫,讓她在熬米湯的時候往湯里放上幾粒,“妹妹和弟弟就喜歡喝啦。”結果,半袋糖精撒下鍋,三個娃兒中了毒,差點丟了性命。
從那以后,小林就徹底呆在家里,種地,照顧三個孩子。也可以說,是三個孩子在種地,照顧他。
再說大麗的事——不,應該是老王的事。老王被松樹莊的老池塘淹死,已經(jīng)整整三年了。每一個喬莊人都清清楚楚記得,那年正月初六夜里,一陣鞭炮聲中,大麗上了張家的迎親小轎車,成了雛脖小張的新娘。豈料,新婚的喜宴剛吃完,娘家人還來不及細細回味那場喜宴的滋味如何,就接到大麗上吊自殺的兇訊。老王連夜奔跑,一路哭嚎,結果,剛到松樹莊,就一腳滑進了莊口的老池塘。大麗被解救下來,老王卻命喪池底。埋葬完父親,大麗娘家就歸還了張家的彩禮錢,大麗算是和小張離了婚。大麗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父親,整天癡癡傻傻,胡言亂語,一不小心就拿著繩子要上吊。所以,如今,她真的成了娘家的累贅,再也沒有人要她了。
至于桑吉草,她沒有選擇和桂離婚,而是毅然決然,帶著兩個孩子進了城,去找他們的父親,宣布從此要和他生活在一起。此番舉動,讓我想起了秦香蓮帶著一雙兒女千里尋夫的故事。好在桂不是陳世美。但是究竟他們生活在一起幸福不幸福,那誰知道呢。
如今,又到了一年臘月底,可是在城里打工的喬莊人,趕回家過年的卻寥寥無幾。麥場上一片凄涼,再也聽不到歡聲笑語。“這幫冷心腸,掙錢掙黑心了。”老人們嘴里這么罵著,眼里忍不住淚花滾滾。“我們也倒罷了,不管不問也倒罷了,可是娃們呢,娃們一年四季見不到娘老子,落憐啊!”可是一旦接到兒子打來的長途電話,向他們陳述種種不能回家過年的理由,譬如車票緊張啦,工資沒發(fā)啦,加班掙錢啦,剛找的工作不敢離開啦……老人們就又萬分著急,千言萬語叮囑他們盡管在城里好好呆著,不要牽掛他們和孩子,“我們都好著哩,都好著哩!年豬殺了,一半賣掉,一半留給娃們吃—一哎,要是你們回來,那一半咱就不賣了——你們在城里下苦,可要吃好,喝好——那,明年過年你們能回來吧?!”
從臘八那一天開始,麥場上的老人們,滿巷道亂竄的孩子們,就不約而同地來到莊口老核桃樹底下,扯長了脖子,癡癡地望,癡癡地等,希望那輛省際班車能給他們帶來親人的身影,親人的歡笑。可是每天,太陽溜西時分,那輛班車總是老遠就打著刺耳的喇叭,一邊警告圍住路口的老人孩子讓路,一邊絕情地呼嘯而去。老人孩子們就垂下頭,老的扯著小的,小的攙著老的,怏怏不樂,悄無聲息地走回家去。
唯有小林和他的三個孩子,像大小四只哼猴,眼望遠方,定定地站著一動不動……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