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

當我身邊那群老紐約人談起軍械庫藝博會(以下簡稱“軍械庫展”)的歷史時,閃亮的眼神輝映著銀白的頭發,就像談起他們驕傲的年輕時代。軍械庫展確實是這個城市的驕傲之一,游客們可以在紐約城市博物館中看到它的歷史。1913年誕生的紐約軍械庫展第一次把全世界的目光引到美國,作為新的藝術市場第一次把大量歐洲現代藝術引進美國,同時也介紹了美國本土藝術家。其隨后的發展伴隨著二戰后美國的崛起,大批歐洲藝術家的移民,紐約逐漸代替了巴黎成為新的藝術之都。50年代配合著市場的成熟,出現了自覺推動歷史的紐約學派。其中最著名的抽象表現主義自信或不自信地進入美術史的新一頁,成了藝術市場中的新貴。先不管美國政府的藝術推動陰謀論,客觀的說,紐約成為新的藝術市場與紐約藝術家主動書寫本國的美術史是相伴的。現在人們仍然質疑著抽象表現主義在美術史中的重要性是被高估的,但不容置疑的是美國藝術家有一流的精神狀態,嚴肅到可愛的較勁,自我懷疑和掙扎,因為有這種精神他們才成了書寫美國歷史的英雄。今年的軍械庫展,場地從真正的“軍械庫”搬到了哈德遜河邊碼頭。原本精彩的現代主義主題展縮減了規模,而當代藝術部分,大牌明星藝術家減少了,出現了更多少為人知的名字。在新近當紅的弗利茲博覽會(Frieze New York)的沖擊下,軍械庫在涂脂抹粉的迫切裝扮年輕,“聚焦中國”是這一屆的主題。我在四個小時的匆忙瀏覽后,腦子里留下的滿是虛弱無力的印象和對中國牌的質疑,“聚焦中國”給誰看?
把中國當代藝術活力注入年邁的紐約軍械庫展,做的是商業櫥窗似的表面效果。六七十年代的紐約跟時下的北京上海一樣活躍,現在年老的紐約客們年輕時都是玩過來的,看到今天的中國活力只覺得重復了40年前的紐約,根本改變不了他們現在的困境。然而“聚焦中國”當然不意味著改變美國,只是對中國更多層面的展示。有評論說今年的軍械庫展出的是去政治符號的中國當代藝術,改變了人們對中國當代藝術的刻板印象。比如滿場飛的“雙飛”,充滿著男青年能量,一會扎氣球一會搖大獎,地上擺滿塑料袋裝的小玩意真真可愛。“新艷俗”式的“夜市”美學與紐約的波普傳統無縫銜接,又真實生動地傳達了中國的當下,一個大地攤。那無休止的自由和快感對比紐約客的沉重枷鎖,新鮮的活力對比“白發”的市場尤其顯得生猛。但是如果放在中國當代藝術“無法無天”的語境下,這是一種近乎揮霍的原生狀態。雖然玩的盡興的一定是好作品,可郁悶自虐也出好作品,藝術的珍貴在于真實的記錄了一霎那迸發的生命力,不跟困境比對的快感顯得很無力,不跟掙脫相伴的自由更像符號化的自由。一方面我很高興看到雙飛這樣的年輕藝術家出現在國際舞臺,另一方面我感覺他們貢獻出的自由和活力似乎是扁平的,符號化的,很容易為人借用。不管年輕與否,好藝術家應該不斷挑戰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簽。在一個漂亮亮相的姿態之后,接下來的是比自由更令人興奮的困境和掙扎。
另一個“品牌”沒頂公司,這次交出了一系列的“私人定制”作品。比較吸引我的是一個四壁圍攏的小空間里,有人把毛絨玩具似的雕塑扔向空中,觀眾只能從圍墻之外看拋到空中的不同的雕塑。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布做的天安門城樓,一只馬,一只火箭。有趣的是我不確定到底那些瞬間看到的是什么,所以只好等在那看下一次。這件作品既不被看到,又勾著觀眾繼續看。可以看成挑戰了藝術品的傳統展示方式,挑戰了看與被看的角色,或者政治,總之怎么解讀取決于觀眾的學養了。我承認這是個機靈的主意,也正因為如此讓我產生質疑。“看”的問題是視覺藝術的核心,對看的討論最直接的方式是經由看的過程本身完成的,在這件機靈的點子藝術中,“看”是個概念,讀者們完全不需要親自去看,而只需閱讀本段文字,再發揮自己的當代藝術知識進行深層解讀就幫作品完成了全過程。這也是這個作品虛弱之處,點子化的概念配搭著可有可無的現場。而更讓我困擾的是其看似時髦的生產方式,沒頂公司這種去作者化的創作方式回避了對作品本身深度和重量的要求。如果觀眾質疑個體的作品,創作者會解釋這是一個流水線的普通產品,個體的產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發明了流水線。如果繼續質疑這一流水線的質量呢?創作者可以解釋說流水線的質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改變了以往個體藝術家被畫廊和藝術市場壓榨的可憐工作方式,現在他們產生了新的體制使藝術家可以凌駕于市場之上。這就是我所反感的,這一盤聰明的算盤,打到最后我所知道的是沒頂公司是徐震的代名詞,藝術家贏利的同時犧牲的是一批藝術作品。精明的當代藝術家敢不敢不那么聰明,不把自己置身于外呢?層層機智的同時與藝術的本源漸行漸遠。
另一個組合“政純辦”的作品把一組中國街頭的健身器材直接搬到了軍械庫。這件作品從技術角度來說也許是成功的,利用了地域和文化的差異使現成品產生陌生感喪失功能性并成為符號。從概念到形式都做到了干凈利落,符號化的方式創做符號,使整件事具有某種文人氣質。令我喜歡這個作品的原因之一是健身器材對于我這個熟悉他們的中國人來說,那一剎那的陌生感來自于統一的天藍色,極簡的方式使所有元素都發揮出了最大功效,天藍色在這一刻取代了中國紅,具有了新含義。
我看最委屈的作品是梁碩的。乍一看好像跟雙飛和沒頂公司一樣的娛樂化,但作品的內核完全不同。他的“渣”美學看起來吊兒郎當其實是極漫長、嚴肅的形式探索。梁碩是個披著民工外衣的真正的學院派藝術家。“形式探索”和“學院派”在當代藝術語境里都看似落伍。“學院派”幾乎成了貶義詞,可這也正是大批的中國藝術家和藝術學生的共同背景,不管是高是低,它都成為一個藝術家不能抹掉的印記。我們所受的教育成為品味在限制創造力的同時也提供著動力。梁碩早年的雕塑把學院派寫實融合民間泥塑做到家了,成了他的堅實的根基。這根基是他對雕塑形式的修養,即使現在的作品完全使用不經改變的現成品也掩蓋不了其雕塑本質。當他刻意地強調作品地偶發性和材料的社會性時,恰恰顯示出他對自己的背景和品味的反思與抗爭,這在我來看是最有趣最可貴的沖突。可惜的是這些作品放在國際視野里,更多的被看成已經趨于僵化的新學院派形式主義。但在中國自己的美術史中它們是絕對新鮮的,有建設性的。我意識到看他的作品必須回歸到中國語境中,才能體會到他怎樣深入地從自身經驗的文化、視覺環境中抽象出形式。還有,把他放回中國藝術教育的語境中才能看到他個體探索的巨大價值。
有些來自紐約的批評說中國的當代藝術在過多的重復西方美術史,毫無創造力,我看這不是問題,只是因為我們創造的價值首先對自己的歷史生效。也有很多國內的新聞在為被世界“聚焦”而喝彩,我想未必值得這樣高興。 今年的軍械庫博覽會像是白發紐約客和中國小伙子的組合,把不同的年齡組放在一起論活力年輕的當然勝出。總的來說,軍械庫藝博會畢竟只是個藝術市場,如我這樣在市場里挑藝術還是太浪漫了。就像我在游蕩中不經意間看到被限制出境的藝術家艾未未的作品,放著一束鮮花的自行車,在為那浪漫主義調調感動的一秒又覺得太諷刺了,自由沒那么容易,販賣起來倒是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