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冰瑩
墨西哥藝術家加布里埃爾·奧羅斯科(Gabriel Orozco)的作品素來以令人震驚和出人意料著稱。如果這也算是一種風格的話,那么他最近在北京林冠畫廊的個展無疑是延續了這種做派。在偌大的展廳里,奧羅斯科僅展出了一件作品《Chicotes》(2010),Chicotes是墨西哥俚語,意思是老化的爆胎碎片,因此題目本身亦指明了作品所使用的材質。在寬敞的展廳地面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這些被炸碎了的汽車輪胎碎片,它們都是奧羅斯科沿著墨西哥的公路收集而來的。對于現成品的愛好從他早在90年代的一些代表作中就能看出來,例如《電梯》(1994)《酸奶盒》(1994)《四輛自行車(總是同一個方向)》(1994)《乒乓球桌》(1998)等等。這些作品或者傳達了一種精神危機,或者能夠達到一種“襲人的空無”,或者蘊含著一絲戲謔的味道,因此它們常常讓觀眾毛骨悚然(這是奧羅斯科喜歡用的詞)或者哭笑不得。
然而,在林冠畫廊展出的這件《Chicotes》則兼具了以上的諸種特質。從形式上看,這種大面積羅列現成品的方式在藝術史上并不新鮮,最廣為人知的莫過于20世紀中期的集成藝術家阿爾曼(Arman),他曾經將汽車一層一層堆積起來,塑造出了一座工業化時代的紀念碑。只是奧羅斯科沒有擠壓或者堆積,而是將現成品一覽無余地平鋪在地面上。從主題上來看,如果說阿爾曼通過對汽車的重復堆積來揭露工業社會的冷漠和非人性,那么奧羅斯科則是通過展示爆炸的遺留物來體現工業文明所帶來的災難和毀滅。同樣是在2010年,中國藝術家張洹也創作過一件展示災難的藝術作品,那就是曾經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展出的《希望隧道》。這是一節在2008年汶川地震時被壓毀的火車車廂,由于其背景的真實性和本身的體量感,這件作品顯得十分悲愴而肅穆。然而,奧羅斯科的《Chicotes》與二者相比,要溫和許多。輪胎碎片如此整齊而舒展的排列,很容易讓人忘記它們之前經過了爆炸。“爆炸”也是奧羅斯科喜愛的母題,他曾經將一幅火山噴發的照片放大,然后整整覆蓋了紐約現代藝術館展廳的兩面墻壁,令觀眾一走入展廳便有一種“大難臨頭”的壓迫感。但是在《Chicotes》中,爆炸的破壞力與威懾力卻被作品平靜而規整的擺放方式消解了,那些被炸裂的碎片看上去就像干枯的樹皮和海帶,甚至流露出些許飽經滄桑、輾轉波折之后的疲態,因此竟讓人不由得感到有些戲謔。這種整齊擺放的方式與他在2000至2005年期間創作的《工作臺》十分相似,只不過后者羅列的是一些人造食物。有評論者說,《工作臺》使它所在的展廳“看上去大有與現代藝術博物館六樓的商店對峙的態勢”;那么林冠畫廊的這件《Chicotes》則更像是路邊露天的汽車修理廠、垃圾站或者買賣舊貨的跳蚤市場。在這里,災難的恐懼、生命消逝的虛空與玩笑式的外表合而為一。
正如《Chicotes》所展現的那樣,奧羅斯科常常將極端嚴肅的主題與富有諷刺或喜劇性的形式結合起來,使觀眾在觀看他的作品時無所適從,正如他在那幅火山噴發的圖片上加入了一個吹泡泡糖的小孩頭像(《記事本》,1994),或是在距美國世貿中心(現已不存)不遠處的空地上用垃圾做成雕塑(《島中島》,1993),或是在紐約現代藝術館的四面空白墻壁上各貼一枚酸奶盒蓋(《酸奶盒》,1994)。因此,雖然奧羅斯科并不是使用現成品進行創作的第一人,卻是綜合了美國波普藝術玩世不恭的喜劇成分與法國新現實主義的嚴肅批判,這些矛盾的元素在他的作品之中相互碰撞,產生跌宕起伏的戲劇性張力,即使一覽無余卻也回味無窮。
當被問及如何評價自己的藝術作品時,奧羅斯科如此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未來,但我能改變過去。”誠然,奧羅斯科熱衷于從舊物中選取材料,如《Chicotes》所使用的便是老化的輪胎碎片,也許它們曾經走過許多地方,沾染了無盡的泥土、碎屑和灰塵,同時作品名字也暗示了碎片收集的地點,因此材料本身便暗示了已然消逝的時間性與空間性。而奧羅斯科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成為一個新的整體,從而產生諸多新的涵義。于是,在毀滅與重生,爆炸與寧靜,完整與碎裂,嚴肅與戲謔之間,奧羅斯科成功地改變了過去。
(本文作者系天津美術學院史論系講師)
1 南茜·普森索爾:《變幻莫測—布里埃爾·奧羅茲科的藝術》,梁舒涵譯,《世界美術》2010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