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穿的是豪華絢爛的京劇行頭,秀的是儀態萬方的昆曲身段,貴妃醉酒、游園驚夢、霸王別姬、醉打山門……你能想到的戲劇中最美的時刻,都在上面定格。你以為這是梨園子弟在開選秀大會,你堅起耳朵,試圖從唱腔中分辨梅蘭芳和俞振飛,但是你卻發現,敲打鼓膜的不是西皮、二黃的聲響,也不是纏綿悠遠的水磨腔,而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熙熙攘攘的人流……
我身在無錫惠山古鎮一家祠堂改建而來的書店,手捧著惠山方志,方志上介紹惠山泥人的種種,讓人不禁浮想聯翩。
來惠山古鎮,本是慕泥人之名,尋著古鎮上空回蕩了數百年的打泥聲,抱回一個憨態可掬的大阿福。然而,尋遍古鎮,只找到零星幾家賣“粗貨”的泥人商店—如今的惠山古鎮,除了惠山泥人廠外,已經找不到幾家像樣的泥人作坊。
閑得無聊時玩手機地圖,企圖在古鎮找到一個可以收留我的處所。在咫尺之間,發現一家名為“緣泥坊”的作坊。連忙起身,透過書店的窗戶向外觀望。小巷對面木閣樓上,貼著窗花的窗戶門敞開,在明媚的陽光中,有位如花的女孩正在捏泥人,各式各樣的泥人擠圍繞在她身邊,好一派女媧造人的景像!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踏皮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緣泥坊因泥結緣的小夫妻
書店位于惠山古鎮的主干道上,而泥人作坊則藏在書店后的小巷中。書店是南京文化地標先鋒書店的分店,在此開店僅一年多,卻已成為了惠山古鎮的標志。而泥人作坊攜“惠山泥人”之名,卻身在鬧市無人問。
看到有客人光顧,守店的老太太向閣樓上喊出了一串我們聽不懂的無錫方言。片刻,剛才那正在樓上做泥人的女孩半跑著下樓,他身后,一個男孩捧著一尊未完工的泥人緩緩走出。
他們是這泥人作坊的主人倪俊和曹志偉—一是對成家不到一年的小夫妻。男主人儒雅的談吐、老板娘亮麗的外形讓我遲遲不敢把他們和以祠堂看門人為主業的泥人業師聯系在一起。
夫妻兩指引我們上樓,一邊給我們現場演示手捏戲文,一邊給我們講解他們和泥人的姻緣:工作室以緣為名,是為了紀念和惠山泥人的緣分,也為了紀念兩人彼此的情緣:2007年,惠山泥人藝人面臨著青黃不接的處境,于是開始第一次面向社會招聘。
惠山泥人是無錫的“三大特產”之一,對泥人的記憶塵封在每個無錫人的記憶里,當得知惠山泥人的處境后,招聘現場涌進了幾百號人,剛剛畢業的倪俊和曹智偉也是其中一員。最終二人殺出重圍,有幸成為了7位惠山泥人新一代傳承人。成為惠山泥人大師俞湘漣、王南仙、柳成蔭的關門弟子。
三位大師皆是年過七十的國家級工藝美大師,當他們年少時,正值建國初期,惠山泥人和其它民間工藝美術一樣,處于最低谷。惠山古鎮上的泥人作坊由鼎盛時期多達上百家變為零星幾個。幾位大師和倪俊、曹智偉等一樣被招募進惠山泥人廠,開始對惠山泥人技術進行搶救性保護。倪俊、曹智偉進廠時,惠山泥人的危機比上一次來得更猛烈,所以三位大師在他們面前毫無保留,把壓箱底的絕活都拿了出來。
在惠山泥人廠學藝時,倪俊和曹智偉被分到了同一張工作臺捏泥人。學藝三年,彼此掂記著“同桌的你”桌上的泥人,在三年的泥藝比拼中,二人成為了師傅最得意的門生。
然而,在惠山泥人廠,無論男女老幼一切為生產服務。有一天,當捏泥人技藝初成的倪俊看到已貴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的師傅為了廠里的訂單,還要捏流水線上的產品時。有物傷其類的感傷:難道自己要一輩子捏一成不變和產品?
倪俊選擇了從從惠山泥人廠出走,而三年對面捏泥人的經歷,已經讓曹智偉對倪俊產生了依賴。最終,二人在惠山古鎮租了一間兩層的老屋,一樓店鋪,二樓工坊,回歸了古時惠山泥人作坊“前店后廠”的模式。曹智偉專攻“粗貨”,筆下市井浮世繪;倪俊專攻“細貨”,指尖梨園風滿袖。
“捏段鑲手”,珠聯璧合
惠山泥人最傳統的制作方法叫“捏段鑲手”,除頭部為印制外,其余部分包括身段、四肢等,都是手捏出來的。
一張2米長的工作臺上,夫妻二人各處一邊,正前方放一塊揉好的黑泥,左手邊放著水盂、弓、篤板、格子等工具,右手邊放著全套戲文要用的道具,諸如鐵絲、銅絲、竹劍燈。一切就緒,倪俊根據要捏的戲文,把泥塊用弓弦切成大小不等的泥條,有的泥條用來做頭,有的做手,還有的做成手腳和裙擺。
做手時,只見倪俊先捏出手掌,用剪刀剪出手指,再用拍薄的泥皮包袖子,像給泥人穿衣服一樣,動作十分嫻熟。
手捏泥人看著輕巧,其實是個力氣活,最費力的是揉透。在捏泥人前一個月,要像揉面一樣把泥先揉透,以手推出來沒有毛面,捏上去爽手為宜。這火候要自己控制,同樣的泥料,因為揉的時間、力道不同,捏出的泥人會風格迥異。“女孩子力氣不夠,所以揉出的泥較男孩子來說韌性、磁性都有欠缺,所以藝術性較他們要打折扣,這和飯店里的大廚都是男的是一個道理。”
曹智偉入行之前完全沒有美術功底,硬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在短短幾年之間,成為新一代泥人傳承人間的翹楚,但是在和同樣優秀的倪俊同場競技捏“細貨”時,她不得不甘拜下風;要生產精線條的“粗貨”時,面對眼疾手快的曹智偉,倪俊也只能自嘆不如。說這些時,兩個人對視一笑,十分默契。
倪俊很反感流水線式的生產惠山泥人。認為那是生物克隆技術,可以快速復制出軀體,但卻無法捏出靈魂。“有時經常有一種錯覺,感覺捏泥人,就是在女鍋造人!”
看著惠山古鎮那些緊鎖的祠堂大門,倪俊常常有穿越的感覺,仿佛自己的泥人作坊不是作坊,而是祠堂;自己,也不是作坊老板,而是祠堂守門人。
每天清晨,東方才泛白,祠堂看守們就已經早早出門,推著板車,從惠山北坡的水稻田中滿載了被蘇東坡贊為“惠泉山下土如濡”的惠山“磁泥”。
板車被推進大小祠堂之中后,祠堂看守就化身打泥匠,掄起大木槌在青石板上敲打黑泥。惠山泥人不像其它泥塑,要依靠燒焙增加強度和硬度,支撐起惠山泥人筋骨的,是泥土本身的磁性與韌勁。而打泥,就是激發泥土磁性與韌勁的過程。泥匠打泥就如同鐵匠煉劍時打鐵。在經過千錘百煉后,松散的泥土就變成了搓而不紋、彎而不斷、干而不裂的泥胚。
一板車黑泥送進祠堂,叮叮當當的打泥聲就從祠堂門縫中飄出,惠山古鎮大小祠堂星羅棋布,于是打泥聲就成為了古鎮的呼吸。大人掩著門用大木槌在祠堂里打泥,小孩收集了散落在石板街上的泥土后,掄起自制的小木槌在青石板上模仿,于是惠山泥人技藝就從打泥開始,在這槌起槌落間延續了下來。父子相承、師徒相傳,通過不斷總結和提高,惠山泥人最終從祠堂看門人打發時間的小把戲和販夫走卒貼補家用的小營生,成為聞名天下的文化遺產。
“江南第一山”之稱的惠山是人文墨客游江南必到的景點,和古鎮擦肩的京杭大運河更是南北交通大動脈。無論是登惠山賞景,還是架扁舟從運河路過,連綿數公里,經數百載不絕的打泥聲都是不得不記住的奇觀。于是久而久之,惠山泥人打泥聲就通過惠山和運河發散,成為了惠山古鎮的形象代言。
可以手捏戲文也可捏憤怒的小鳥
如今,曾經人丁興旺的惠山祠堂已經門前冷落車馬稀,祠堂看守這一惠山特色的職業在建國后就已經消失;惠山北坡適合制作泥人的黑土已經越來越少,即使惠山地底還有黑土留存,但是在兇猛的城市化進程中,惠山周圍已經找不到一片涵養“磁泥”的水稻田。
好在如今隨著工業化帶來了“紅利”:隨著惠山泥人形成產業鏈,已經有專門的廠家用機器配制、生產惠山泥。機器化生產的新型泥土,免除了泥人藝人采泥、打泥之苦,但是也讓真正的惠山泥人藝人失去了煉泥之樂。
惠山泥人本無固定的工藝,經過師傅們的努力,“捏塑十八法” “彩繪七法”、 “裝光四法”等一大批口訣被總結出來。新一輩傳承人學藝,要比老一輩業師容易得多。以往的泥人業師,要想獨當一面,少則五年,多則十載,而倪俊、曹智偉學藝,不滿三年就出師。
“總結的口決是最基本的,人人都聽得懂的,但是沒總結出來的,才是最精粹的,無法用普通話言表的,師傅們都是在教學過程中,用無錫話來指點迷津。”曹智偉說起自己技術精進的秘訣時,一直為自己是土生土長的無錫人而慶幸。如果不是從小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說得一口吳儂軟語,她這一輩子就沒辦法觸及惠山泥人藝術之門。所以,在自己技藝學成之后,就暗下決心,要和惠山泥人緣份到底。
這個下午,倪俊做出了項羽,曹志偉捏出了虞姬,兩個泥人放在一起,就是一出京戲《霸王別姬》。“我喜歡手捏戲文,是因為它經常讓你感覺不像是在工作:一根鐵絲上面加幾個褶皺,就成了張飛的丈八蛇矛,火柴上纏繞一根紅絲帶,就成為穆桂英的紅纓;每捏一次泥人就像唱一出折子戲,前一出還是《斷橋分離》,后一出就是《天仙配》!”倪俊喜歡捏手捏戲文,那代表了惠山泥人的最高水平,自己的三位師傅都憑借這些成為一代泥人大師。而自己也正是在捏戲文的過程中,傳承了師傅們的功力。
當倪俊、曹志偉在惠山古鎮開出緣泥坊時,三位師傅對他們并不看好,因為他們用他們一輩子的經歷告訴小夫妻:守住老工藝,也就等于守望住了清貧。何況,此時的曹智偉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
然而,夫妻倆并不這樣看,惠山泥人已經不再祠堂看守門打發時間的小把戲,而是一張打著惠山烙印的標簽。他們想自己做導演,演自己的人生折子戲:夫妻倆在緣泥坊面向游客組織惠山泥人DIY體驗,大家用傳統的“捏塑十八法”捏憤怒的小鳥,也有人刻出了大衛,還有90后讓惠山泥人玩COSPLAY。這些做法似乎已經脫離了惠山泥人的范疇,但是倪俊卻希望繼續嘗試。在他看來,俞湘漣、王南仙、柳成蔭三位師傅傳授給自己的泥人技法,已和泥人宗師周阿生時代的相差十萬八千里,而自己捏出的泥人,傳承有序固然不錯,基因突變更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