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軾《書雙竹湛師房二首》由風格迥異但內容相互關聯的兩首詩構成,這種特殊的結構形式所具有的藝術張力,使兩首詩擁有了極強的可闡釋性。該文討論了兩首詩是否可能存在創作時間間隔的問題,并對其如何影響詩歌的闡釋做出了合理性分析。
關鍵詞:蘇軾 《書雙竹湛師僧房二首》 闡釋
書雙竹湛師房二首
我本江湖一釣舟,意嫌高屋冷颼颼。羨師此室才方丈,一炷清香盡日留。
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聽蕭蕭雨打窗。
一、特殊的結構模式與詩歌的闡釋空間
這是由兩首獨立的詩歌作品構成的組詩,最早寫于杭州廣嚴寺僧人湛師的禪房墻壁。廣嚴寺因寺內修竹大多成雙而生,故又名雙竹寺。兩首詩的成詩時間是宋神宗熙寧六年,當時蘇軾首次由京師外放出判杭州。
兩首詩完全以不同的手法和風格寫成。第一首抒情,第二首寫境。第一首的抒情是以第一人稱直抒胸臆,情志明晰,通過散文化的語言形式、高昂的情感基調、明朗的人生態度,抒發了詩人對仕宦人生的失望及對雙竹湛師生活環境的向往;從風格來看,具有典型的宋詩特征。第二首的寫境是以跳脫的筆調寫無我之境,與第一首議論抒情形成鮮明對照,意象豐富,意境悠遠,詩意盎然,是典型的唐詩風格,情緒由外放轉為內斂,由激揚轉為深沉。且因詩中無人稱標志,導致詩中人身份難以確認,僅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出現在一幅充滿暗示的畫面里,支撐著一個引人深思的鏡頭。與第一首相比,第二首詩顯得有些不動聲色,甚至看不出字里行間有明顯的情感色彩和人生態度,詩人及詩中人的主觀意識均被掩藏在一系列超越于情感之外的物象之后。因為存在巨大的信息空白,第二首詩具有很強的可解釋性。
在結構上,前詩似是后詩的鋪墊和引子。如果沒有前詩,后詩就像一首普通的象喻性唐詩,甚至看不到詩人的情感活動。而如果沒有后詩,前詩就因過于直白而了無詩韻,成了干巴巴的口號。一篇作品中的兩首詩,前者以情志為核心,清晰到不用解釋;后者以意境為核心,模糊到沒有任何情志的流露;前者是一首直白的歌,后者是一幅動態的畫。這樣風格不同、手法相異的兩首作品,卻共同構成了一個情與境、意義與情感相互依存的互生結構,其間的張力,為兩首詩提供了巨大的闡釋空間。這不僅在蘇軾自己的詩歌創作中顯得非常獨特,就是放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看,也是絕無僅有的。
如此特殊而醒目的結構模式,不能不讓人猜測其中定然存在某種特別的用意和理由。如果從詩人創作的角度來說,這也許只是一個無意為之的結果,但也可能就是一種刻意追求的目標。關于這一點,詩人在本詩或其他文字中均未透露。而讀者,也沒有可能了解詩人創作此詩時的真實情況。讀者唯一能做的,就是獨自面對這些早已脫離了詩人之筆的孤零零的文字,去尋找它之所以如此存在的可能性,并分析它們各自的合理性。
二、兩首詩存在創作間隔的可能性及其對闡釋的影響
最有可能造成兩首詩風格相異的原因是兩首詩的創作有一個足以導致詩人的創作情志發生自然轉變的時間間隔。
如果這兩首風格迥異的作品所形成的獨特結構并不是基于詩人預先確定的思路寫成,而僅僅是即興的創作行為在無意識中造成的結果,那么,這兩首詩就有可能是在不同的時間寫成,而且這個時間間隔必須能夠給詩人的創作轉變(包括創作情志的抒發和藝術手法的選擇)提供足夠的空間。
由于第一首詩中有“此室”一詞,可以判斷該詩是在置身于湛師僧房的情況下寫成,因此該詩的寫成時間最早不會早于詩人剛剛到達湛師僧房之際。可以假定,詩人到達僧房后,見僧房清幽虛靜的環境,無比羨慕,一種強烈的刺激引發了他的無限感慨,遂落筆寫成第一首詩,抒發了他對自己生活狀態的不滿,以及對湛師僧房的贊美和向往。所以這首詩的情緒才會如此飽滿,而且內容直白、直抒胸臆。此時的詩人,應當還沒有寫第二首詩的打算,他的創作原本到此就結束了。但借宿僧房度過一個不眠之思的雨夜之后,詩人在思想上和情感上發生了新的變化。于是就根據這段經歷,寫下了第二首詩。根據第二首詩中的“朝鐘”一詞,可以判斷第二首詩的寫作時間最早不會早于雨夜之后的清晨,最晚不會晚于詩人實際離開廣嚴寺。由于不掌握詩人在廣嚴寺停留的具體時間,所以,如果這兩首詩是在雨夜之前和雨夜之后分別寫成,保守估計的話,兩者之間的時間間距最少不應少于一夜。如果確實像前面分析的這樣,詩人在創作這兩首詩時確實有不少于一整夜的時間跨度,那么,隨著詩人在特定情境之下情緒、心境、情感、態度、認識發生一定程度的變化,導致第二首詩在形式選擇和內容選擇上較大程度地偏離第一首詩,出現寫作風格、抒情方式、情志內容的重大變化,是極有可能的。
在此種情況下,必須高度重視這一變化。對兩首詩的闡釋也應當圍繞這種變化展開。這種變化意味著,兩首詩之間不一定存在緊密的內容關聯,也不一定存在一種圍繞特定內容的主從關系。相反,兩者之間極有可能是獨立并行的,分別抒發了詩人在相同地點但不同時間針對不同問題的不同情志。如果是這樣,第二首詩中所謂的靜夜之思,其實我們是不可能知道其內容和結果的。它也許是沿著第一首詩提出的問題反思自己的人生價值和人生方向,也許與第一首詩提及的問題沒有太大關聯。詩人僅用象喻性文字展示靜夜之思的狀態,有意回避了所思的內容和思考的結果。
但不管怎么樣,經過一夜靜思,詩人的狀態發生了改變, 和詩歌所體現出來的那種寧靜致遠的氣氛相一致,詩人的情志也不再那么外露奔放了,而是有一個從明晰高昂到平靜從容的轉變。這就使第二首詩顯得非常神秘,它僅僅白描了雨夜不眠的情形,對詩人的所思所想一個字也沒有透露,甚至都看不到一絲內在的心理活動。也許這一夜的靜思是關乎超越世俗的佛理、哲理或文學審美,也許這一夜的靜思是關乎人生進退,也有可能是關乎扭轉個人政治命運的方法和策略,還有可能僅僅就是思念某個人。不說出來,也許是不能說,也許是不用說。題寫在僧舍墻壁上的作品,如果在內容上不能和超脫世俗相關聯,是有違情理的。所以,如果是不能說,可能就是因為靜夜之思的內容與僧舍環境不合。如果是不用說,則意味著靜夜之思的內容其實就是以第一首詩所抒發的內容為核心。但無論怎樣,從入夜到天亮,詩人整晚待在湛師僧房中,守著床前微弱的炭火,伴著窗欞上的雨聲,展開漫長的不眠之思。一切似乎波瀾不驚。但仔細想想,其實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試問,什么事情能夠令一個寫下第一首直抒胸臆之詩的痛快人在不動聲色中一夜不眠?他所思考的,顯然是更加本質的、關乎人生的大問題,而且是建設性的,有方向感的,而非漫無目的的,因此才會如此深沉、冷靜和從容,沒有一絲的煩躁、焦慮和不安。endprint
三、兩首詩同時寫成的可能性及其對闡釋的影響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兩首詩都是詩人在湛師僧房留宿一夜后集中寫成,并按照寫作的先后順序排列成現有結構。如果是這樣,兩首詩幾乎是同時完成,雖然會有寫作的先后順序,但時間間距應該非常短暫,不足以引起詩人創作情志的突變。這就意味著,第二首詩與第一首詩相比,改變的也許僅僅只是形式,是詩人有意改變了形式。但這種改變應當不是內容的改變,更不是詩人人生態度和價值觀的改變。
如果以上判斷屬實,就應當在闡釋兩首作品時,把詩人的思想、情感甚至情緒在兩首詩中具有連貫性和共通性作為前提和依據。詩人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故意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手法分別創作了兩首詩,顯得非常刻意。這種獨特的創作行為,暗示了詩人在第二首詩中的靜夜之思其實不是漫無目的的,也不是沒有答案的,這個答案就是第一首詩所反映出來的鮮明而強烈的人生態度和價值觀。也就是說,第一首詩才是這組詩歌的重心和靈魂。它是全詩的起點,也是全詩的終點。而第二首詩,只不過是第一首詩的一個注腳,是反思并確認自我價值觀的一個歷程,具有高度的寫實性,也具有高度的象征性。思考結束的時候,心態是非常圓滿的。
如果是這樣,第二首詩的解讀就應當從第一首詩開始,并最終回到第一首詩。詩人的雨夜靜思,其實也就是對理想情懷與現實環境的矛盾的一種反思,并且經過反思之后,詩人已經得出了人生的結論,這個結論就是“我本江湖一釣舟”,不必貪戀令人心寒的仕宦人生,應當退隱江湖。其實這種退隱的念頭或決心在蘇軾創作《書雙竹湛師僧房二首》之前或之后都有明確表達。比如在《游金山寺》一詩中,他就用“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的詩句發出過歸隱的誓言。接著又在《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中說出“行當投劾謝簪組,為我佳處留茅庵”的話,說退隱即將實施,只不過還在做最后的準備。在《答任師中次韻》一詩中,詩人用“已成歸蜀計,誰惜買山貲”的話向友人透露自己已經決心歸隱。在《次韻陳海州乘槎亭》一詩中,他又信誓旦旦地發出了“人事無涯生有涯,逝將歸釣漢江槎”的歸隱誓言。《書雙竹湛師僧房二首》恰恰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寫成的,由此也可從側面印證本文的推論。
蘇軾出判杭州后,寫了很多涉及歸隱的詩作。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產生歸隱的念頭?答案依然可以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找到。比如作于這一時期的詩作《監試呈諸試官》《云龍山觀燒得云字》《次韻孔文仲推官見贈》,要么說自己是“我本山中人”,要么說自己是“我本麋鹿性”“那復受縶維”,這些話都和“我本江湖一釣舟”相似,都是說自己原本是個自由之人,無拘無束慣了,與政治生活格格不入。這是產生歸隱念頭的前提。產生歸隱念頭的直接原因則是時事的艱辛、理想的落空,以及仕途的不順。這些在他這一時期的詩作中均有體現。在《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一詩中,他就用“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解釋了想退但還沒退的原因。不過,但在他心目中,最終還是要退隱的,因此才向子由說出“遲鈍終須投劾去”的心里話。又比如在《風水洞二首和李節推》一詩中,他用“世事漸艱吾欲去,永隨二子脫譏讒”的話解釋了“欲去”的理由——對政治形勢的極度失望,以及對自己被動處境的消沉和厭倦。在《除夜病中贈段屯田》一詩中,“歸田計已決,此邦聊假館”的前提就是“此生何所似,暗盡灰中炭”。可見所謂的想要歸田,依然是對自己仕宦生涯感到絕望的結果。而且,用“灰”與“炭”的關系比喻自己的政治前途是否還有希望,也是蘇軾詩歌創作中常用的藝術手法。比如《侄安節遠來夜坐三首》就有“坐撥寒灰聽雨聲”的句子,和《書雙竹湛師房二首》“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聞瀟瀟雨打窗”的意境極為相似。
可見,如果《書雙竹湛師房二首》確實為雨夜靜思后同時完成的兩件作品,則關于雨夜靜思的第二首詩就是靜思的過程,而直抒胸臆的第一首詩則是靜思的結果。通過以上分析可知,這種闡釋具有邏輯的合理性,也與這一時期蘇軾屢屢決意歸隱的心態高度吻合。
四、結論
如前所述,因詩人并未交代兩首詩的具體創作時間,判斷兩首詩在創作上是否存在時間間隔對闡釋兩首詩的內涵就有了非常重大的意義,兩種不同的判斷將為詩歌的闡釋提供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向。這說明,讀者的閱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基于合理性的闡釋。作品在脫離作者后,讀者已然獲得了獨立的、超越作者之上的地位。由于讀者沒有辦法知道詩人的創作本意和創作過程,因此只能通過作品并對作品的可能意義進行合理闡釋,這些闡釋應當擁有超越詩人的創作本意的價值。而且我們有理由相信,詩人的創作本意應當就包含在讀者賦予這些作品的闡釋之中——如果作品真的引起了更多的關注并從不同視角給予了足夠充分的闡釋的話。但讀者的闡釋也不能是任意的和過度的,它應當是基于作者提供的一系列客觀線索做出的。這些線索包括:作品的語言信息、內在結構、事物發展的現實邏輯、詩人的一貫創作風格和作品的創作背景等一系列因素。對這些因素加以分析,并在此基礎上對作品做出的闡釋才有可能是合理的。
基金項目:北京市市屬高等學校人才強教深化計劃“中青年骨干人才培養計劃”項目的研究成果之一,項目編號:PHR201108315
作 者:桂天寅,副教授,北京物資學院外文學院副院長,研究方向:中國古代詩歌、中國古代文化。
編 輯:張晴 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