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 張雅
摘 要:臺灣作家三毛,其人生經歷和文學創作中不斷“找尋”的文化現象,與其少女時代“丟失”自我的慘痛經歷密切相關。《撒哈拉的故事》是一部關于青春、流浪、愛情與異域寫作的自我陌生化傳奇;通過這種文學寫作她建構了三毛式文體。然在現實中,只有在自然和文明的邊緣地帶三毛才會展現出獨特的文學生命力。
關鍵詞:三毛 失我者 撒哈拉傳奇 三毛式文體
一、一個“失我”者的不斷“找尋”
三毛(1943—1991)原名陳懋平后改名陳平,筆名三毛又名ECHO,祖籍浙江舟山,出生于重慶,但真正生活成長于臺北。三毛有限的一生,前后變化很大。前期基本屬于一種叛逆的青春少女,后期則呈現出一種歷經滄桑而有意刻飾自己的淑女形象。
在20世紀動蕩戰亂之后的臺灣,三毛的家庭環境并不像大多數外省人那樣充滿了艱辛,而是屬于那種小康之家書香門第。三毛則是那種內心極其敏感的女孩子,個性很強。三毛排行“第二”,上下不靠,幼年曾感覺在家庭中“不受重視”,隱含了某種“自卑情結”。這種“自卑”傾向導致了她對外界的某種不信任感,包括自己的父母;她的父親曾經希望帶來“和平”的女兒“陳平”,其內心一開始就不平靜、不平和,不平衡。不過,盡管三毛幼年“性格獨立、冷淡、執拗、叛逆、不合群”,但如果不是后來遇到了“熊貓眼”事件,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能夠適度調適過來。但不幸的是,少女三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而得了“自閉癥”,引發了性格的畸變,最終形成了“自卑”情結甚至“虛無”情結。這對于敏感要強的三毛是致命的。這個事件發生在三毛十二歲半的時候,由于考數學被誤認為作弊,被數學老師在她的眼睛上用黑色墨汁畫了兩只熊貓眼,受到了到操場走一圈的“游街式”懲罰。這個事件直接促成了三毛的精神變異,直到第三天三毛走到教室就昏倒了,從此形成了“自閉癥”:“那是一種心理疾病,患者的器官全部封閉起來,不再希望接觸外面的世界,因為只有縮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安全。”{1}三毛當時并沒有自我保護意識,面對成人世界她無力對抗,本是自卑的,各種生命力都產生了嚴重的內傾傾向。這次事件急劇地撕裂了她的“自我”調適能力,這種嚴重的否定性打擊,使得她在一個本來要建立“自我”的年齡,一定程度地丟失了“自我”。對這種病癥榮格曾分析道:“自我總是處于我們的注意和欲望的中心,并且是意識的絕對撇不開的中心。如果自我分裂了,那么,所有對價值觀念的感覺也就不復存在了,而且事物也就很難進入自動復制的過程,因為中心已經分裂,心理的各個部分有的歸于自我的這一碎片,有的歸于另一碎片。”{2}后來我們看到的三毛的任性和流浪,都與這個“自我”的分裂與丟失有關。在少女時代本該形成相對穩定性格的時候,發生的不幸事件,其嚴重的精神后遺癥事實上跟隨了三毛的一生,卻意外地用藝術再現了現代人對精神“原鄉”(彼岸)的追尋歷程。
這種情況必然反映在三毛帶有自傳性的文本中。在1962年三毛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惑》中,三毛用稚澀的語言描述了這一精神癥狀。作品寫“我”陷入了珍妮歌聲的幻覺之中,總是聽到這種神秘的歌聲:“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但“我”一聽到這歌聲就著魔似的喊叫,發燒,但這歌聲卻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它們滲透全身,我被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強烈地籠罩著”,從此成了一種“幻聽”。有一次三毛出去畫生在“幻聽”的瘋狂中她“迷失”在山溝里,“找尋”不到出路。后來被一個農人送回家。從此之后她一次一次“跌落到那個虛無的世界里,在里面奔跑,找尋……找尋……奔跑……”她想“與珍妮分手”,但她依然在空洞地唱歌,后來她感到自己和珍妮“合二為一”了{3}。這部作品是作者在十六歲時寫的,被她的繪畫老師顧福生交給了著名的作家白先勇,并發表在《現代文學》上。作品開始那個“斷線的風箏”的意象,真實地再現了現代的荒誕、虛無意識,在這種黃昏、霧霾的背景下,“我”不過如那個“斷線的風箏”,只因為掛住了那棵“電線桿”才得以駐存。“電線桿”和“斷線的風箏”真實地再現了人類與存在之間的生存關系,這是一種“滾滾紅塵”的“在世”場景,“塵世”哪里會是人類的“原鄉”(彼岸世界)?這種帶有《紅樓夢》中寶玉“出家—返鄉”意義的哲學存在,出現在了十六歲的三毛身上,說明她已經模糊地意識到了這是她“追求的世界”,“鄉愁的根源”。此后,在三毛作詞的著名歌曲《橄欖樹》中那一聲“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依然回蕩著這種“原鄉”的“谷音”(三毛筆名ECHO就是回聲之義)。然而,世人大多卻以為是到了西班牙的中國女子遙遠的鄉愁。這種塵世的觀察和三毛的精神原鄉之間一直存在緊張的關系,甚至一度使得她自己也迷惑起來,在后來的“迷航”系列如《夢里夢外》《不飛的天使》中,甚至三毛一度沉迷的“通靈術”,都是這一精神情結的演化。
因此,三毛由“失我”而引發的對于人類精神“原鄉”的一再碰觸,深深地觸及到了現代國人乃至整個人類,自從尼采時代就回響的著名話題:上帝死了!虛無主義已經來臨!人類安身立命的根基何在?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橄欖樹》歌曲真正的精神意義。
二、撒哈拉傳奇:流浪、愛情與文學
三毛真正成名于《撒哈拉的故事》,這乃是一部關于青春、流浪、愛情與異域寫作的自我陌生化傳奇。它描寫了一種罕見的異域風情和跨國浪漫之戀,確實帶有浪漫主義的“創傷情結”和“鄉愁情結”(以賽亞·伯林語),但對三毛來說這不僅是浪漫的表現,而且是自我的修復和歸鄉。
確實,三毛的“流浪”實乃對于少女時代那種致命創傷和幾次戀愛挫折的修補,對于一個破碎了“自我”的人,“找尋”必然成為她的宿命。不過,這種“尋找”往往只是常人世界“認識論”意義上的事情,而對“此在”那匱乏的存在本質的“回歸”或者“返鄉”,缺乏覺悟。事實上“人類的嬰兒必然從存在的領域邁進到意義的領域。換言之,它必須為意義而舍棄存在”{4}。在這個意義上,“自我”不過是在語言的象征秩序中為確證自己的意義定位,這種通過鏡像階段到象征界的主體生成之路,按照拉康的看法,這是人類的“第一個悲劇”{5}。因此,在現實性上,三毛面對的“空虛”和“黑暗”乃是“意義的匱乏”之結果。從反面而言,她的“自我”覺醒只有通過“他者”才會確證自己的存在;從正面說則三毛早就先人一步接觸到了人類的存在本身,并通過“上帝”信仰導向了這一存在處境。在這個建構自我的過程中,三毛主要通過“愛”的關系來確認自己的。在《雨季不再來》這本“當三毛還是二毛的時候”寫作的大量文本,明明白白地記載了一個小女孩朦朦朧朧的性別意識、愛的感覺以及倫理禁忌。與我們一般想象的文化啟蒙相反,真正的自我覺醒不是文化的灌輸而是存在的體認,性別意識的覺醒往往是“此在”在此的確認,愛欲對于自我的建構有著超越本能層次的意義。三毛正是借由愛情回到了正常的人性建構軌道。當她無意間翻到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看到有關撒哈拉的介紹時,燃起一種屬于前世回憶似的鄉愁,這種強烈的莫名其妙的感應似乎也有了解釋。在這里,她與西班牙那個戀了自己七年的男孩荷西結為夫妻,終于結束了那種任性叛逆的個體生活,建立了一個“家”。從此,三毛的性情更增加了一些可以稱作“責任”的東西。在后來紀念荷西的回憶性文章中,三毛用自己的浪漫想象彌補了生活的欠缺,最動情的那一筆便是她和荷西的愛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三毛后來的回憶中,難得的也許已經不是愛情,而是那份相互依偎和相互理解。endprint
于是,在三毛的心靈結構中除了那種幽暗深深的空虛背景之外,自我開始慢慢修復。她那極強的情緒性感受,開始用文字的方式慢慢得到理性照應;文學創作成為了一種精神創傷的自我治療,但還沒有來得及真正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學審美。然而,這種內在的文學情趣已經在愛的滋潤下開始發酵,三毛式文體開始在散碎的印象中慢慢地沉淀。由此開始了“二毛”作為“三毛”的文學特色。1974年10月6日,臺灣《聯合副刊》刊載了署名“三毛”的一篇文章《中國飯店》。由此拉開了三毛作為作家的真正開始。《聯合報》是臺灣的大報,社會影響巨大。20世紀70年代的臺灣剛剛走完戰后那種貧窮封閉、欠缺自由的艱苦時代,正如南方朔評論的那樣,像三毛這樣的女子,只身到人們并不熟悉的遠方去流浪,而且她在流浪的剖白里,充斥著那種似真似幻的愛情表現,這使得三毛在流浪、才情以外又多了愛情這個對于臺灣讀者最為重要的元素。流浪與愛情乃是女性永遠的夢想。三毛代表了某種程度的自由。三毛式的女性個人主義,是那個時代的代表。{6}三毛就這樣將一篇一篇撒哈拉的故事發表了,然后由臺北皇冠出版社結集成《撒哈拉的故事》(1976),并與《雨季不再來》(1976)、《稻草人手記》(1977)、《哭泣的駱駝》(1977)一起,構成了一個浪漫女性的人生傳奇。她無時不在汲取思想,抒發情懷,馴養愛情。在失戀的煎熬里,卻選擇了遠走西班牙,進修馬德里大學的哲學系。這個被三毛稱作“第二故鄉”的地方,豐盈了三毛哲學思想的同時,也撫平了失戀的傷痛,浸潤了三毛的生命,藝術的熏陶讓三毛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獨特的觀察世界的感覺。三毛的寫作帶有濃厚的異域色彩,作為東方女人的異國之戀及異域風情,這種對遙遠國度的陌生化感受,我們只有從文學那“熟悉的陌生化”來解釋。
三、三毛式文體的文學審美特征
通過《撒哈拉的故事》及以后的創作,三毛漸漸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創作文體,這種帶有自敘傳色彩的文體,有了許多三毛式特征。但問題是存在的,像《中國飯店》《懸壺濟世》《娃娃新娘》《沙漠觀浴記》等等,都是以異域獵奇取勝,并沒有真正踏實的生活內容,這種近距離表象化寫作成了三毛文學的一大特點,也是其文學質量難以深入下去的巨大審美障礙。事實上三毛自己也明白:“這種‘三毛文學……生動有余,深度不足,而我在‘筆上的確是寫得活蹦亂跳,而內心是空空洞洞的,實在是退步。”{7}更為要命的是,這種“空空洞洞”的真正所指不是別的,而是撒哈拉實際生活和婚姻生活的寂寞和空虛;正因如此,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成了寫作的材料;她的寫作材料確實源自生活,但取材密度之大超出了任何看到的現有作家的散文寫作。可以不夸張地說,三毛的寫作實際是婚姻生活的另外補充,是對于婚姻或者生活本身殘缺的美的彌補。談起她心愛的丈夫荷西,她竟然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可惜他不懂中文,這一點最是寂寞,他是外國人,不能懂得我心里所有的事,連我寫的東西也看不懂,實在是很遺憾。”而真正的生活也是“十分寂寥”,這兒“非洲人不怎么友善,交不上什么朋友。西班牙籍的太太們,怕打仗,都走光了,一個也不留。我很寂寞”{8}。由此,我們發現三毛式文體的重要特征:細節的極度鋪排與寂寞空虛的如影隨形,一旦將其從傳奇性特征移開,就會發現三毛式散文創作美學特征的形成,就在于這兩種因素之間的融合與熔鑄成新的美學經驗。
在撒哈拉沙漠,對生活的寂寞和艱苦三毛也一度懷疑:“長住沙漠里,過著精神上、物質上十二分苦的日子是否值得”,但是她為了荷西的那份責任,想到自己“已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不能像大孩子一樣,什么苦都應該克服它”{9}。因此,對于三毛反而激發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活勇氣。關于三毛和荷西的婚姻,無論從其與父母的通信中抑或其他作品中,都可以看出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完美。但荷西為了三毛竟然跑到了撒哈拉去,這份真心,這份責任,使得三毛變了。看到才分別三個月的荷西:“擁抱我的手臂很有力,雙手卻粗糙不堪,頭發胡子上蓋滿了黃黃的塵土,風將他的臉吹得焦紅,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卻好似有受了創傷的隱痛。”{10}三毛震驚了,打掉了幻想,開始面對生活,“我愿意一輩子平平凡凡跟荷西度過,他對我的愛是自小以來就愛我的,我要好好珍惜。嫁給荷西是我的福氣。”{11}真是境隨心變,面對激發出來的責任和愛的力量,沙漠也變化了。死亡與荒涼,總是被當作沙漠的代名詞,但三毛這樣描繪撒哈拉:
我舉目望去,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正是黃昏,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凄艷恐怖。近乎初冬的氣候,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12}
經過多年的打磨,三毛終于掙脫了早年的黑暗背景換做了明麗而雄壯的圖景,她的愛因為生活的打磨而有了更為深厚的美學內容,這份“悲涼而華麗的金色震撼”,“使撒哈拉將大自然的究極之美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人們面前。”{13}這不僅是大自然呈現給世人的雄壯圖景,更是人心的巨大升華。“因為人將活躍的情感投射到外界,‘與物徘徊,才使自然風物精神化,從而充滿了美的情趣;反過來,由于這種自然之美代表著人所向往的精神世界,它又產生了洗滌心靈的作用”{14}。從此之后,我們發現在三毛更多的文學創作之中,樸素自然與沉郁悲憫的美學情懷將那些細小瑣碎和空虛黑暗做了邏輯上的勾連,使得三毛的作品雖然細小但不流于瑣碎,雖然空無但又不脫離現實,將生活的熱鬧化作了文學的情趣,將人間的無奈變作了宗教的悲情。這樣,她的文學品質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回到自然,三毛才感到了真正的自由。大地、天空、沙漠和大海成就了這位傳奇般的女子,只有在文明的邊緣地帶,她才真正地發現了自己的真、愛與美。
四、結語
三毛骨子里是寂寞的人,刻骨的寂寞伴隨著銘心的美。這點她自己知道,“因為對于美的極度敏感,使我一生做了個相當寂寞的人。”{15}“寂寞如影,寂寞如隨,舊歡如夢,不必化解,已成共生。”{16}三毛是開在沙漠里的一朵美麗野花,只有在自然和文明的邊緣才會展現出獨特的生命力。三毛文學帶給中國現代漢語文學的樸實清新氣息,有著文學、語言學和文化學的多重意義。陳平的確死了,但是“三毛”卻以永遠的青春和流浪的形象,“活”在了文學史上。
{1} 師永剛、陳文芬等:《三毛私家相冊》,中信出版社2005年版。
{2} 榮格著,成窮、王作虹譯:《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8頁。
{3} 三毛:《雨季不再來·惑》,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4}{5} [英]凱特·麥高恩著,趙秀福譯:《批評與文化理論中的關鍵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頁,第78頁。
{6} 南方朔:《三毛:流浪的心靈使者》,師永剛等:《三毛私家相冊·序二》,中信出版社2005年版。
{7}{8}{9}{11}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書信》,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90頁,第290—291頁,第284頁,第282頁。
{10}{12}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白手成家》,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頁,第124頁。
{13} 蕭意:《聽三毛講遠行》,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頁。
{14} 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頁。
{15} 三毛:《雨季不再來·最快樂的教室》,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頁。
{16} 三毛:《夢里花落知多少·周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頁。
基金項目:本文屬于武漢紡織大學博士科研啟動項目(編號:093782)
作 者:李展,文學博士,武漢紡織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張雅,武漢紡織大學傳媒學院本科生。
編 輯:趙紅玉 mail:zhaohongyu69@126.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