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為介質,賞讀之余,思考極樂與地獄、罪惡與救贖這一自古即為人所議論不止的話題,并從中論出新意。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蜘蛛之絲》 極樂 地獄 救贖
據《圣經》所述,人的一生有原罪和本罪。人皆有原罪,原罪與生俱來。想要獲得寬恕,只有通過救贖。人類因先天的罪過,終究會迎來“末日的審判”。
佛教有“十八層地獄”概念,有罪之人墮入地獄,自拔舌到刀鋸,十八層刑罰一層比一層慘烈。
極樂與地獄,罪惡與救贖,芥川先生的《蜘蛛之絲》延續了這一自古為人議論不止的話題,又從中論出新意。
主人公犍陀多很不幸地生在東方神話體系,死前作惡多端的他無可避免地墮入血池地獄。絕望中一根蜘蛛絲自極樂世界懸下——那是世尊的偶然一念,只因犍陀多生前曾因惻隱之心放過腳邊的一只蜘蛛。犍陀多順著纖細的銀絲向上攀爬,一度以為可以這樣爬到極樂世界。可無奈極樂與地獄相隔遙遠,他辛苦爬了半天也望不到他向往的極樂。當下方無數罪人緊隨而上,他終因擔心蜘蛛絲崩斷而喊出:“誰讓你們爬上來的?滾下去,快滾下去!”話音未落的一瞬間,絲線斷開。最終包括他在內的罪人終究又墜入無底的深淵。
蛛絲懸下是在清晨,蛛絲斷裂也不過正午時分。地獄的人們從絕望到希望,你爭我奪又再墜入深淵,已然漫漫噩夢一場。而天界“蓮花依舊普熏四方”。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凡人之苦,指的便是這個嗎?
只是我不禁疑惑,若犍陀多沒有喊出那句在佛祖聽來大逆不道的話,佛祖就真會讓這些血淋淋的家伙們最終爬到極樂世界嗎?
人因恐懼而衍生出地獄的概念,又被尋求光明的本能驅策而創造出一個沒有黑暗的“極樂世界”。正如《圣經》中末日洪水襲來時諾亞造了救命的方舟,北歐神話“諸神的黃昏”搭配有“生命之樹”。日本文學往往如其偏于極端的民族性格,不是極端陰暗詭異,就是十足純情熱血;前者猶如北歐神話“諸神的黃昏”,后者則單栽了一棵“生命之樹”。而日本大正文壇“新思潮派”則反對單一的純自然主義或理想主義、頹廢派或唯美派,而是追求真實與真善美的統一。杰出代表即如芥川龍之介,其作品抨擊幕府及明治維新天皇政府的有《地獄變》《將軍》,抨擊人心丑態的有《鼻子》《疑惑》,還有溫暖人心的《戲作三昧》和《橘子》……極有特點的一類作品是取材于宗教題材并對其加以潤澤改造,最經典如《蜘蛛之絲》,篇章短小,內容精悍,又極具寓言色彩,一改宗教故事的教條性質,意境深遠,耐人尋味。
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民族特點一如既往,社會在“先破再立”之后蒸騰發展,卻又呈現出極端的態勢,好的愈發好,壞的愈發不可控制。在芥川的筆下,犍陀多十惡不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壞蛋。但他又是如何落到這一步的?他也許如亂世中無數的流浪兒和落魄武士一樣,扒死人的衣服,食尸體的腐肉。他或許迫于生計開始燒殺搶掠……最后的他殺人如麻怙惡不悛,也只說明了極可悲的一點——當時的社會教給他的只有“成者王,敗者寇”。能肯定的是,犍陀多確實是真實的一個人,罪大惡極卻也會為一只蜘蛛動了惻隱之心。似乎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都有失偏頗了——人性是復雜的,善惡并非涇渭分明。我們又如何能找到一個絕對的標準將人送上天堂或是推下地獄?我猜想,即使犍陀多沒有嚷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也遲早會因為其他理由而被踢下去的。素未謀面的“神”其實早有了他自己的選擇。而地獄中的犍陀多還傻乎乎地抓住極樂世界垂下的蜘蛛絲,甚至做起了登頂極樂世界的美夢,殊不知那蛛絲只不過是一種“撒旦式的仁慈”。
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工業化大發展,政治上要求民主的呼聲也屢見不鮮。但社會繁榮的背后醞釀著危機。軍國主義思想迅速蔓延,到20世紀初已然深深植根在教育領域。教科書上公然宣稱中國東北華北全是日本曾經的領土,在無法了解真相的日本民眾中滋生了強烈的仇視心理和民族優越主義。體弱多病的大正天皇被神秘化,人們在狂熱的信仰之中也懷有對未來的不安和恐懼。天皇政府的美好許諾何嘗不是一根蜘蛛之絲?千萬百姓若不是看到一點希望是決然不能安于現狀的。而越渴望被救贖,卻似乎離天堂越遠。畏懼強烈,有一點希望就會本能地抓住,去殺戮、去爭奪,這就是人類。畏懼黑暗,向往光明,富于想象力,逃避現實,這也是人類。因為對黑暗的恐懼和對極樂世界的向往,便會趨之若鶩地抓住別人遞給自己的蛛絲,卻不自覺地制造了更可怕的人間地獄。就像西歐歷史上長達數世紀的教會統治,高高在上的神職人員憑借對《圣經》的肆意解說,操縱萬千人民為之所用,將荒唐的“贖罪券”搬上歷史舞臺,也正是利用了人類的這點共性。原教旨主義是一種抗爭,卻敵不過民眾恐懼的滾滾洪流。芥川先生是當時那個戰爭一觸即發的時代敢直言諷刺軍國主義的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之一。而《蜘蛛之絲》雖然略顯隱晦,但對“待罪之身”“極樂”“地獄”進行了善惡辯駁之外的思考,隱晦的文字背后更有值得揣摩的深意。
何為天堂?何為地獄?
先說人類歷史上反復重演的人間地獄。人間地獄的上演又何止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呢?世界上自特洛伊木馬到十字軍東征,以及前后千年羅馬、法蘭克、土耳其無數大帝國的更替,人間地獄一輪又一輪地被上演。在中國諸如秦時代,軍功授爵體制下,“技擊”們將人頭別在褲腰帶上以邀功請賞而無半絲不忍;南北朝時期戰亂頻繁民不聊生,百姓往往拖家帶口自縊而死,行道兩旁樹木上林林總總都是白綾懸掛著尸體,被飛禽狠狠啄食,幾公里內腐臭熏天,哪里有人收尸?清兵入關之際,有史料以“縣無完村,村無完家,家無完人,人無完婦”來描述,足見其慘烈。“人間地獄”不勝枚舉。
人們常用“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來形容兩件事物相差甚遠。其實,地獄之所以如此駭人聽聞,正是因為人們太過向往一個一清二白的極樂世界。
一味地追求神的救贖,在這個過程中排擠旁人,擔驚受怕;一味地等待能帶人們爬上極樂世界的蜘蛛絲,面對眼前的地獄,人們無動于衷,在沉默中妥協。人們以為,只要悶聲循跡,就可以得到光明。于是,見死不救有了借口,置不公于默然理所應當。而當等待渺無希望,眼前的地獄愈演愈烈,便用因果報應自我安慰,將人間的地獄“產業化”集中起來建成了十八層,心里詛咒壞人壞事,行動上繼續明哲保身。endprint
在此否認蜘蛛之絲并非要討論有神無神,或是神仁慈與否。人們等待蜘蛛之絲的行為太過悲哀。等不到救贖,人們甚至將自身的不幸遷怒于神,宣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些篤信宗教的人士也有爭辯,如“神能創世,卻不能救世;神代表世間規律,因此不能貿然出手”,以及法國學者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緒論中說:“我不太清楚上帝的意圖,但我不會因為不能深入了解就停止信任”……他們篤信上帝,卻不怪罪于上帝,即使身處地獄,也會思考將地獄轉化為天堂的良方。
況且神話傳說中諸神也都有自己的愁苦。七仙女下嫁凡間一時天宮天翻地覆;耶和華為手下三分之一天使叛變心力交瘁;奧汀弗利嘉夫婦因財產問題弄得差點世界末日;赫拉更是因丈夫的婚外情焦頭爛額……他們又如何能分心給某個人伸下一根蜘蛛之絲?但當大天使長米迦勒在平息路西法叛亂時竟需要借亞當的身體出戰;我們是不是該反思,人類在渴望救贖時是否忽略了自己的力量?只有人類自己可以拯救自己。羅馬統治時期的凱爾特神話,皆圍繞英雄與抗爭展開,該神話體系中神不是天生的,英雄可以憑借功績晉升為神。這樣的觀念似乎有了更多積極的因素。
哪里也不可能沒有黑暗。萬物生息,適者生存;晝夜更替,冷暖變遷;運動不息,動蕩不止。沒有勇氣去直面黑暗,沒有理想去改變地獄、制造光明,去哪里都不會擁有天堂。再回到犍陀多的話題上。身處地獄,何不靜思其過?當感慨頓悟,即便身處地獄也能安之若素時,地獄便開始為之改變了。所謂的蜘蛛之絲其實只是捆綁人的繩索而已。猶如為追逐既成的美好而向著夕陽奔跑,跑著跑著才發現自己早已迷失在一片黑暗中。而若真正深入思考,也許直面眼前的黑暗,行進之中天色轉亮,朝陽破曉,所得到的才是真正的黎明。彌爾頓的《失樂園》中記載“光耀晨星”路西法在墮天時說“寧在地獄為王,不在天堂為奴”,不是將地獄比作理想反抗之地嗎?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度盡眾生,方證菩提”,他的態度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何為人類所追求的極樂?芥川先生依舊沒能給出個答案。芥川是這個主題的思考者、傳承者,公眾視線中的踐行者,他的自殺是用生命為代價的吶喊嗎?但總覺得這種代價太過于沉重。這卻也不是能妄加評論的。
日本文化信奉“八百天神”,講萬事萬物皆有神靈,萬千神靈皆應被接受與尊重。善惡美丑,過失與反思,黑暗與光明,對極樂與地獄的思考以及渴望被救贖……也許這些都是人類需要的東西。然而當人們能各司其職,直面其所,所謂的極樂與地獄,也不過是“盜泉”與“道泉”之間有名而無實的差異了。
《蜘蛛之絲》被日本導演平干二郎翻拍成電影,已于2011年10月在東京上映。他說:“到了這把年紀,我也希望能留下一部電影自己來看看。”他想看一些什么呢?靜心體悟下仿佛能看到一株新菩提。
參考文獻:
[1] [日]芥川龍之介.蜘蛛之絲[M].高慧勤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13.
作 者:劉遠,集美大學誠毅學院人文科學系學生,研究方向:影視戲劇、文學翻譯。
編 輯:張晴 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