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
暑假,剛從教師崗位退休不久的父親在例行體檢中發現肺部有幾塊異常的黑斑。接到醫生的電話,我內心咯噔一聲,眼前一片漆黑。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匆匆趕回鄉下的老家,母親倚在門后偷偷抹淚,和我說話也語無倫次。母親是個農村婦女,沒有工作,父親是家中的經濟支柱,就是母親的一切,如今天塌下來了,脆弱的母親根本無法面對。
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我只有擔當,醫生的勸告也容不得我優柔寡斷,雖然我曾幻想這是庸醫的誤診。數天后,我費盡周折將父親安排進省人民醫院,醫院的病房相當緊張,走廊過道上擺滿床位。都說醫院是眾生徹底平等的場所,不管你以前是如何輝煌,來到這里,褪去華麗的衣裳,只是一個平凡的生命體。其實也不然,樓層頂端的高干病房寬敞明亮,錦衣豪客穿梭不息,出入頻繁,醫生敬業,連護士也格外漂亮。
因為吃不準父親肺上黑斑是否病變,醫院組織了一次專家會診,剛從美國進修醫學博士歸來的副院長親臨現場,看完父親的胸片最終也不置可否。主治醫生建議做手術,然后切片化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那幾天,全家人的臉上都蒙著陰霾,流露著哀怨,不愿意多言語。
大大咧咧、從不信邪的父親躺在病床上,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好幾次想從我的口中套點口風。我忍著如絞心痛,強作歡顏,告訴他是例行檢查。病房門外不時有護工推著蒙著白布的尸首送進太平間,我仿佛看到了與父親生死離別、陰陽相隔的那一刻,驚恐絕望如夢隨影。我送別過太婆、奶奶、爺爺,父親走后也許下一個就是自己了,人生如韭菜,一茬一茬地割,自然的生命總有一個輪回的過程。
鐵打的病床流水的病人,狹小的病房內擠著三張病床。居中的老李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面孔黑瘦,顴骨突出,指上套著一枚碩大的金戒子。他的情緒變化無常,一會沉默不語,一會暴躁發怒,一會又善解人意,奉勸室友看開人生,生老病死不過是遲早的事。他的老婆嫌他嘴臭,讓他少說幾句,圖個吉利。
傍晚,老李讀技校的女兒帶著一臉稚氣的男友給老李送來一盒五香鹵雞翅,本來沉悶的病房一下有了煙火味,濃郁的鹵香味刺激大家的味覺食欲。老李眼睛緊盯著飯盒,偶爾余光掃視一下周圍的家人,獨自一人津津有味地啃著雞翅,每根骨頭都啃得干干凈凈,直至味道全無,柔嫩處更是左撕右咬,沒有絲毫浪費。他相當投入陶醉,單憑吃相怎么也看不出是個身患絕癥的病人。黃泉路上無老少,顯然,他很留戀曾經的快意人生,珍惜手術前的美餐,也許這是最后的晚餐。
門邊床位新進來一個背駝腰彎的老人,臉色灰暗,寫滿滄桑,像一根枝枯葉萎的絲瓜,沒有家屬陪護,進門后微微一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之后他一語不發,一個人在床前踱來踱去。
長夜漫漫,難耐的是寂寞和孤獨,我沒話找話和老人搭起腔來。他一口晦澀的蘇北話頗難聽懂,連說三次,我才知道他姓莫,是洪澤湖畔的農民,忙時種田,閑時捕魚,掙點零花錢。近年來,湖里的魚越來越少,湖面也給人承包,撈點小魚小蝦還不夠塞牙縫。一個農民住進省城醫院真不容易。原來醫院的一個副院長是老莫村里人,從小和老莫一起長大,當年用功好學在當地出了名,考取醫學院后一直在此工作。在老莫家鄉,一般人生病小病扛,大病拖,能去縣城醫院看就相當不錯了。老莫食道癌晚期,若不是女兒跪在面前痛哭,他斷然不會浪費這些冤枉錢。這次家中七拼八湊了八九千元錢到省城醫院做手術,老莫說哪怕死在手術臺上這輩子也值得。
手術前一天,老莫的老家來了兩個人,我知道老莫家只有一個獨生女,我以為另外一個男人是老莫的女婿。老莫說那男的是他的侄子,女婿在外地打工,請不到假。老莫只生了一個女兒,怕村里人看不起,就過繼了一個侄子當兒子。正值農忙,女兒侄子無暇顧及家事,跑來照顧自己,老莫愧疚不已,不住地搖頭。他的侄子很節儉,當晚只花了五元錢給老莫家女兒租了一張躺椅當床,自己找來幾張硬紙板打地鋪。值班的管理員不允許,說影響美觀,小伙子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我趕緊出來打圓場,管理員才哼哼唧唧地走了。
老李推進手術室前,情緒很壞,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進手術室后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身影,從醫生護士交頭接耳的嘀咕中,可以感覺到手術沒有成功。病房里籠罩著死神的陰影,病人、家屬、護士個個神情嚴肅,說話音量明顯降低。只有號稱“醫院十把刀”之一的蘇主任每天清晨依然帶著一幫研究生、實習生挨個檢查病房,前呼后擁,不亞于欽差出巡。病人私下里稱他為“屠戶”,他也不易,熬到發謝頂休才成名。
父親和老莫一前一后被推進手術室,父親顯得很緊張,握著我的手遲遲不愿松開。手術整整做了六七個小時,我和家人坐在一樓的休息室里靜靜等候,甚至可以聽清墻上掛鐘秒針的滴答聲。傍晚,插滿導管的父親被推進重癥觀察室,隔著玻璃窗,看著父親雙目緊閉,氣息緩慢,我才稍稍放心。觀察室一天要五六千元的護理費,家屬每天下午有半小時的探視時間。
老莫沒進重癥觀察室,直接送到病房掛水,他不愿付也付不起如此昂貴的護理費。可他的生命力特別頑強,蘇醒后臉色慘白,額上虛汗連連,便努力地睜開眼睛,尋找身邊的親人。他女兒當天下午就回家忙農活去了,只留下侄子一個人獨守。
三天后,老莫奇跡般地下床走動,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艱難。半夜鎮痛劑藥效過后,刀口巨疼,但他一聲不吭,一會坐著,一會半蹲,下半夜幾乎沒合過眼。最讓他心痛的還是醫院每天發來的催款單。一周后,他轉到回老家醫院。走時他笑著對我說,家里已經幫他選好墓地了。他的笑容里透出的滿足感令人難以費解,也許鬼門關上走過一遭的人,早就看淡生死。
那年暑假,我在病房里陪伴父親整整一個月,飽嘗酸甜苦辣,世道艱辛;看盡花開花謝,生命脆弱;感悟韶華易逝,珍惜當下,何別重病纏身,才苦苦求生。
作者簡介:汪海(1967.9-),男,漢,江蘇丹陽人,本科,中學高級教師,研究方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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