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超越的名義——張賢亮小說中的男性狂想曲

摘 要：張賢亮小說中的男性形象有著分裂的敘述傾向，流落異地的知識分子既保持自身精英立場，思考國家與個人命運，又在食欲、肉欲無法滿足的境地中走向民間，與質樸的勞動婦女產生情感；政治高壓與現實中的物質匱乏又使張賢亮筆下的男性既想保持精神自由又一步步走向卑瑣，這種人格上的分裂造成了女性的愛情悲劇與男性的自憐自戀。

關鍵詞：勞動婦女；男性；零余人

一、“倩何人喚取，揾英雄淚？”

張賢亮小說引起最大的爭議便是兩性關系，那種男性站在神壇上俯視女性的姿態受到激烈抨擊，善解人意的女性似乎卑微到泥土里，她們對“我”有著類乎宗教的迷戀，“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女性這種毫無索取的愛情喚醒男性，然而小說中的“我”將女性扔在原地，自己去尋找精神家園。“女人永遠得不到她所創造的男人”作者并不諱言在心靈不能互相感應的情況下能夠維系關系的只能是情欲，女性匍匐于愛情面前，崇拜被流放的落魄文人，不需要承諾，甚至面臨拋棄還是可以笑著面對，只要仰慕的男性生命中有過自己存在的影子就已經很滿足，這種男性的極度自戀與女性的極端卑微在任何一部才子佳人小說中都可以看到。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已經二度離婚的黃香久面臨章炳璘的再一次拋棄，“乖乖地偎在我懷里，哽咽著說，‘你當我是看不出來？你不走，能跟我離？你呀，勞改了二十年還是個少爺胚子，要人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好一副落難公子癡情女的唯美畫面，只是女性的這種付出小說中卻沒有給予任何評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我”的離開是因為有比女人更重要的事情，可是并沒有說這個更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女人和這些重要的事情之間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綠化樹》中馬纓花的情意綿綿突然中斷了，“我”被調往其他場部，甚至連告別都沒來得及，這位天真的情人就這樣成為了“我”無法忘卻的“綠化樹”。小說中極力推脫男性責任，試圖為這種拋棄行為正名，《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炳璘和黃香久的婚姻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自愿結合，自愿解除關系；《綠化樹》中的章炳璘一再要求結婚，馬纓花卻堅持保持情人關系，為的是從其他追求者手中得到更多的食物。勞動女性任勞任怨，奉獻出一切，連起碼的婚姻保障都不需要，男性有何等的殊榮，讓這些女人可以放下一切只求他安好？濃烈的男性自我崇高氣息顯得矯情，或許這是作者在極度壓抑的時代臆想出的一個美好的夢境，正如阿Q土谷祠里的夢，以緩解現實的逼仄。

主人公身處蠻荒，周遭充斥著愚昧，小說中的敘述語調便呈現兩極趨勢，當主人公專注于對話時，像地道的農民一樣關心勞動與食物，而當主人公開始冥思苦想追索命運時儼然成為一位志士仁人，也暗示了這位落魄的知識分子與那些天真的勞動婦女之間難以逾越的距離。無論作者用怎樣的浪漫筆調描寫愛情與苦難，無論怎樣強調時代所造成的人性創傷，男權意識超過了文本的批判意義，封建的陳腐氣息彌漫在女性身上，成為張賢亮小說中的一個硬傷。

二、被歷史閹割的男性形象

張賢亮小說中男性世界充斥著萎靡與理智的抗爭，生命的極度委頓與思維的活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我的菩提時》中“我”瘦弱不堪卻承受一倍于自己體重的體力勞動；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我”沉迷于勞動帶來的快樂，《綠化樹》中的“我”更是在與海嘻嘻的勞動競爭中獲得馬纓花的好感。一方面，“勞動改造”是“我”的牢獄生涯一以貫之的主題，唯有拼命勞動才能稍稍洗掉有罪的心理；另一方面，勞動使“我”不再為形而上的思考所困擾，減輕精神上的痛苦。《習慣死亡》卻與勞動無關，小說所描述的是兩個靈魂的分裂與辨駁，死亡意識讓“他”的面紗一層層揭開，“他”渴求解脫卻無法面對死亡，于是精神幻滅，墮入世俗的享受，最終得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結論，在政治風浪中幸存的知識分子學會了欺騙自己和別人。王安憶在《叔叔的故事中》同樣塑造了一個被“文革”戲謔的“叔叔”，《習慣死亡》中的“他”便是“叔叔”，他們都是為過去的陰影籠罩的可憐蟲，用精神的放逐麻痹痛苦屈辱的神經。張賢亮小說中男性形象內心始終隱藏著死亡，這充斥在張賢亮幾乎每一部作品中，沒有死的勇氣，茍活卻又是一種虛偽，“我”終于潰敗了下來，幾乎不能夠重拾生活的信心，生命的孤獨與冷笑將會一直困擾陰影中知識分子的脆弱神經。

張賢亮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的青春在牢獄中度過，極端狹窄的生存空間毀滅了良知與人性，人與人之間是互相批斗，《我的菩提樹》中以日記的形式最真實的還原勞改生活，圍觀、開會、揭發、寫大字報、吃青、逃跑、自殺、“巴比倫”憂郁的眼光……這些生活經歷此后成為“我”無法擺脫的夢靨，時刻吞噬“我”的精神，在最極端的生存環境中“我”變成了一個“零余人”，既想超越生命又不得不靠狡黠生存，時刻受到精神的自我詰難像是一個被閹割者的語言狂歡，思想上優越于任何人，行動上卻如鼠輩唯唯諾諾。《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炳璘在監獄里與黃香久戲劇性邂逅，此時的章炳璘正值壯年，雖然思考帶給他精神的愉悅，然而生理的自然需求從夢中滲出，頗似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精神上的自由與雄性對生殖渴望的對決，愛情與欲望的選擇，以及感情與理性的爭辯，在這個備受命運打擊的身體中波濤暗涌，當他第一次面對一個“投懷送抱”的女性時，章炳璘短短的幾分鐘內做著思想掙扎，最終在自己的呻吟聲中頭也不回的逃離女色的引誘，貌似是人性戰勝了獸性，文明戰勝的野蠻，卻也道出了章炳璘在政治運動中，在自我烏托邦式的幻想中失去了追求的勇氣，自問為什么同樣凄慘命運的兩個人不能“偷得片刻的歡愉”？然而他馬上從所受的教育，從道德與文明中尋求精神的自慰，小說中好幾處主人公用所謂的文明，高尚的道德掩飾屈辱與失敗，尋求自我內心的平靜，逃避真實而又懦弱的自我，逃避責任，這既是個人的弱點也是人類共同的弱點。八年之后命運讓章炳璘與黃香久再次相遇并結婚，他在潛意識中雖然懷疑幸福的真實性，他還是選擇了組成一個家庭，可是幸福是奇跡，不幸才是常規這一讖語在他新婚之夜便成真，成為“半個廢人”幾乎是超于政治災難的痛苦讓他窒息、絕望，面臨愛情的背叛，他屈辱忍耐，在那個最為難熬最為痛苦的夜晚，無數圣哲輪番出現，摩挲他的精神痛苦。章炳璘的性無能與小說中被騸的大青馬構成一對隱喻，命運是不可控的，生命在任人驅使中耗盡，病態的社會磨掉了原始的激情，章炳璘最后選擇逃亡，是對悲觀人生的一次對抗，但誰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走出這無望的人生。

此外，張賢亮小說中的主人公具有流浪詩人、哲學家的情懷與才氣，小說中大段大段的心靈剖白與思辨色彩濃厚的靈魂辯駁增加了小說的文化含量，也將主人公塑造成為擁有一身才氣卻困囿于貧瘠荒僻的民間的落魄文人形象。作者始終未放棄知識分子優越感，對于民族、國家前途的憂慮，對于人性、道德的思考比比皆是，而其他人物形象均為底層勞動人民，對話也采用原汁原味的西北方言，使得敘述分化，時而是作者的理性思辨之聲剖析現實與心理，時而是身處底層的主人公的卑瑣生活，這種敘述的分裂時時提醒著讀者，“我”無法忍受這種愚昧無知的生活，“我”的理性一直在尋求對于生命的超越、對自身價值的體認。張賢亮小說中對于西北迷人風景的發掘，與懂得人情冷暖的女性的愛情，以及最終為了實現更高的理想而離去，實在是千古風流文人走了無數遍的老路。正是這種“士大夫”的傷感讓張賢亮小說主人公總能得到讀者的諒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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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25,194.

[3]張賢亮.我的菩提樹[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9.

[4]（奧）弗洛伊德,石磊編譯.弗洛伊德談自我意識[M].北京：中國商業出版社，2011:210.

作者簡介：薛會會，女，現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及思潮流派。曾先后發表過《論<婚姻保衛戰>中的角色定位》及《博弈.依附.覺醒——從趙寶剛熱播影視劇透視男女關系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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