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
“隨著農業規模化經營帶來的農業勞動力短缺、農業季節工收入的相對提高、城鎮吸納‘低技能’勞動力就業能力下降等因素,農業雇工規模將逐漸擴大。”
種藕人江之生來自安徽蕪湖,腳下的土地卻屬于北京西南的琉璃河鎮。歷史上,琉璃河鎮曾是連接河北涿州和下游的水陸碼頭,如今水系枯萎,繁華不再,只有一座古石橋悄悄訴說著往日的輝煌。
石橋下殘存的河水在琉璃河高速路北側形成了一塊濕地,放眼望去,萬畝荷塘翠綠一片,其中的100畝藕塘便屬于江之生。
江之生的經歷并非個案。從一個省份到另一個省份,從家鄉的土地到異鄉的土地,從第一產業再到第一產業,在農村勞動力不斷向外轉移的今天,有一群農民卻固守著自己的身份及種地的把式,像江之生一樣跨省份做起了農民。
他們中有人長期固守在城市邊緣,成為外來務農者;有人做起了隨季節遷徙的候鳥,成為規模化農業產區的一名“工人”。4月的春茶,5月的海帶,6月的番茄,10月的棉花……看似辛苦的農活卻給他們帶來了可觀的收益,將他們從二、三產業拉回到了農業。
異鄉務農者
6月上旬,采藕工人剛結了工錢離去,家里只剩下江之生、他的妻子和一名長工。他家在石橋東500米處的一塊旱地上,北面兩間簡易房、西面一間倉庫、南面一排蓋了一半的宿舍,沒有圍墻,遠離人群,看起來像一座孤島。
1993年,20出頭的江之生跟老鄉到北京闖蕩,除了手中的鋤頭和種藕的本事,沒有任何勞動技能,也沒想過像大多數走出農村的人那樣做個“農民工”。
起初,他和老鄉在朝陽區長店村租下幾百畝土地,“當時日子過得很舒服,每畝地地租只有三四百元,水電費也不用繳,跟大隊簽好協議就行。”到了春秋收獲季,江之生和妻子會親自拉著一車藕到農貿市場賣掉,換取生活費。
隨著北京城區的步步外擴,當初的長店村藕塘已不復存在,成了緊鄰京城著名798藝術區的繁華鬧市。
“越走越遠。”江之生說。因為“城鎮化”,他和種藕的老鄉輾轉到過海淀區的西北旺、房山區的坨頭……2004年,他們來到了琉璃河鎮,8戶安徽人家共同承包了500畝土地,一呆就是10年。
與江之生一同在琉璃河承包藕塘的,還有他的表弟丁貴長。石橋西側的一大片藕塘僅是丁貴長500畝藕塘的一部分,他還在天津武清、北京通州擁有幾片藕塘。由于藕塘面積過大,丁貴長今年收藕較晚,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他和10幾位雇工剛從地里回來。
江之生的老家在安徽蕪湖的一個鄉村。由于土地稀少,迫于生計,20年前村民便陸續走出村子,或是打工,或是務農。其中,大部分人像江之生、丁貴長一樣,選擇了自己最為熟悉的農活——種藕,他們的足跡遍布北京、天津、河北、江蘇、浙江、福建等東部省市。
而在未拆遷前,北京海淀區西北旺鎮土井村也聚集著大量如江之生一樣的外來農民。2012年夏天,幾名研究生在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孫炳耀的帶領下,走訪了這一以蔬菜種植聞名的京西北地區,逐步描繪出了來京務農家庭的生存面貌。
“北京外來務農人員大多來自河北、河南、山東等鄰近北京的省市,也有一部分來自安徽、湖南、湖北等中部省份。其流出地的農業生產自然條件往往較差,人均耕地面積較小。”孫炳耀說。
在都市郊區務農人群中,絕大多數年齡介于35歲到60歲之間,缺乏從事其他工作的勞動技能,無法順利被二、三產業吸納。而從事農業生產可以節省生活開支,在工作時間上較為自由靈活,還可身兼教育子女等多項工作。
在孫炳耀看來,外來務農者是當代中國急劇變遷過程中出現的一個新群體,其規模不斷擴大,“據上海市通過農業普查獲得的詳實可靠數據,2010年底全市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的外來人員約13萬人,占農業從業人員27.6%。這一比例足以說明外來務農者在城郊農業中的重要地位。”
賣方市場
每天5點開始,江之生都要到自己的藕塘轉轉。今年春天的挖藕季,他打電話從老家喚來6名老鄉幫忙。挖藕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忙碌近10個小時,每次下田都要穿上齊胸高的防水皮叉,只有吃飯時才能休息一會兒。
長者3個多月,短者20余天,一季下來,江之生要給這些老鄉支付6萬多元的報酬。與長期駐扎在北京的江之生不同,這些“季節工”猶如追尋溫度線的候鳥,家里有地種的,就趁農閑出來打短工賺錢;家里沒地的,還要比較一下種田和做工價格,擇高而就。
社會資源研究所研究員蔡菲菲認為,“農民工”雖然一直是學者和政策關注的熱點,但“農業雇工”卻少有人關注。
2013年,蔡菲菲和她的調研團隊走訪了福建、新疆、湖南、內蒙古的規模農業區,接觸到了同樣從事農業生產的一個較具流動性的群體——農業雇工。
“農業雇工同為流動人口,卻朝著相反的方向移動:從城市到農村,從二、三產業到農業;從農村到農村,從農業到農業。農業雇工的出現緩解了不同地區農村間勞動力供求不平衡所造成的壓力。”蔡菲菲說。
雖然從事的是第一產業,但與自己在老家種地相比,農業雇工的收入比較可觀,在勞動力市場可與部分二、三產業競爭。
江之生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他的雇工里,技術較好且能干的工人,3個月收獲季可賺到2萬多元;以每位工人平均工作一個半月計算,也可拿到1萬多元。
而據蔡菲菲調查,短期農業雇工一般一個工作季能有2萬元左右的收入。“以海帶工人為例,日工資通常在500到600元,一年工作時間大致為2個月,實際工作時間約25天,這樣下來,一個種植季結束,工人就能賺1萬多元。”
蔡菲菲的家鄉在福建霞浦縣,那里以養殖海帶、鮑魚聞名。從她上高中開始,她家樓下就形成了一個勞務市場。前來務工的人來自天南海北,以四川、安徽、湖南等中部省份居多。
每年5月,前來賺“海帶錢”的農民聚集到勞務市場,等待雇主的“垂青”。隨后,在近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們吃住在雇主家,每天勞作10個小時,通常要忙到十一二點。蔡菲菲說,霞浦本地人已經熟悉了這些“外來客”,“養鮑魚的通常來自四川,收海帶的一般來自安徽。”
與江之生當年闖北京一樣,到霞浦采海帶的農業雇工通常也是在老鄉的帶領下聚集于此,“老鄉”也自然成為這一群體獲知勞務信息的主要來源。
2013年海帶采摘季,原本在福建石獅捕魚的安徽人王強因為禁魚而沒了差事。經工友介紹,得知收海帶工資高,他就到了霞浦。后來聽說老板人手不夠,又將舅舅、舅媽介紹了過來。
蔡菲菲認為,如果說二、三產業對“低技能”勞動力的需求在逐漸減少,并將之往產業外部推,那么農業規模化經營恰好對這部分農村剩余勞動力產生了一種“拉力”。
《2012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接受過非農職業技能培訓的農民工占比僅為25.6%,這部分群體極有可能被排斥在制造業外。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發布的2013年勞務用工需求數據顯示,這一年,新疆兵團農業雇工的需求比2012年增加了10萬人。
隨著規模農業的興起、本地務農人口的逐年流失,農業雇工的身價每年都在上漲,且重心逐步轉向賣方市場。
近幾年,江之生和丁貴長都明顯感覺到,工人越來越難招,工錢每年都要上漲幾十元。“現在種藕的地區很多,比如江浙一帶,如果工錢給不上去,人家就不來了。”丁貴長說。
游離在保障外
全國究竟有多少農民離開故土成為他鄉的耕耘者,目前尚沒有統計數據。蔡菲菲認為,隨著農業規模化經營帶來的農業勞動力短缺、農業季節工收入的相對提高、城鎮吸納“低技能”勞動力就業能力下降等因素,農業雇工規模將逐漸擴大。
“據農業部發布的數據,2013年我國家庭農場數量達6萬余戶,其雇傭的長工(連續工作半年以上)數量約為160余萬。如果再將季節工、短工的2億多工時折算成100萬人的勞動力,那么保守估計,我國農業雇工的數量可達到300萬左右。”孫炳耀說。
農業雇工及城市外來務農者的數量盡管尚未形成一定規模,但他們同樣面臨著與流入地的融合問題。除普遍意義上的社保、子女升學、住房等公共服務無法充分享受外,外來務農者還要承擔逐年上漲的地租、變幻莫測的拆遷政策、自然災害等壓力;季節性農業雇工則要承擔一定的尋工成本和風險。
而在法律層面,農業雇工的權益難以通過現有勞動者保護法及社會保險體系獲得保障。孫炳耀解釋,因個體農戶不屬于勞動法規定的“個體經濟組織”,受個體農戶雇傭的農民無法尋求法律保護。
20年前,江之生在北京東四環租一畝地的地租為300元,如今,在距離河北涿州僅10分鐘車程的琉璃河鎮,他的地租已上漲到每畝近千元。
10年前剛到琉璃河時,江之生屋后的那片土地還是一片藕塘,如今藕塘已經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享受政策性補貼的樹苗。
“合同上簽了也沒用,土地到時該收還是要收上去。”江之生說。眼下,這100畝藕塘成了他全家四口人的全部收入來源。為了孩子能夠順利升學,江之生在大女兒小升初時便將她送回了老家。目前,他的兩個孩子都寄養在親戚家,只有在過年時一家人才得以短暫團聚。
2012年北京大雨,江之生和老鄉的藕塘遭遇大水侵襲,每畝藕塘直接減產1000斤,江之生直言這一年“賠了”。
丁貴長的損失更大,那一年他賠了數百萬元,令他不解的是,他打聽到當地受災農民都領到了補貼,可他和老鄉們卻一分錢都沒領到。“可能因為我們是外地人吧。”丁貴長猜測。為了擴大藕塘影響力,丁貴長還曾試圖聯合老鄉成立農業合作社,最后也因戶籍問題未能如愿。
2012年8月,社科院研究生周亞楠進入海淀區土井村調查時,發現務農者同樣因“7·21”大雨損失慘重。當時土井村的城市規劃建設開展得“如火如荼”,大棚區即將面臨拆遷的消息在外來務農人員間廣為流傳。“由于政策的不確定性,外來務農人員的生產經營意愿也會受到影響。調查過程中,多位受訪者表示,如果這里拆遷,他們會放棄經營大棚甚至離開北京回老家。”周亞楠說。
琉璃河的地也被收了怎么辦?丁貴長說,自己是個農民,只會干農活,如果真到那么一天,就再找塊地重新開始。而今年,他已年近半百。
(文中江之生、丁貴長、王強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