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傾城
如果媽媽知道
◎ 葉傾城

父親生病后,為了報銷,他去找父親單位的院長和書記,兩人的口徑同出一轍:“單位財政緊張……”
有家醫療器械公司,多年來游說他加盟。他打電話過去:“你們還要人嗎?我只有一個條件,我要預支半年工資。”
自此,無盡的奔走、出差、應酬,母親便哭:“你爸怎么攤上你這么個兒子?你整天只會說工作忙,你給爸洗過一次澡、陪過一天沒有?你不要這個爹吧!”他只有沉默。那時父親已從單人病房轉到混雜的五人間,許多雙鄙視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一個重財輕親的奸商。
護士正好來下催款單,他轉身去繳費處。這是拿錢來買命,藥費、護理費、雜費,一天下來幾千,催款單比十二道金牌更殘酷。他一直瞞著母親,說是可以報銷。母親也就信了。
有時在深夜,從機場、火車站、卡拉OK廳出來,他一身疲倦微醺將倒,卻一定要去醫院看看。雖然已經開始打最大劑量的鎮痛藥物,但父親仍無法安眠,醒得很痛苦。
父親斷斷續續地說:“你要體諒你媽,她糊涂了,年紀又大了……”這是父親掙扎著說出的遺言。
出了醫院,夜色深沉,路人看見一個男人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
到底也只撐了半年,比醫生原來說的多了三個月。
他結賬,聯系殯儀館,發訃告,說感謝領導、同事、親友的客套話以及照場,身體輕飄地像被抽空的木乃伊。
追悼會上,他的手機響了。“有事沒?沒事出來喝酒吧?有幾個朋友在。”
他怎敢不去?他欠人家三十多萬,也就是維持父親多活近一百個日子的費用。
喪儀一結束,他小聲對母親說:“媽,我得出去一趟。”母親已經哭得迷糊了,瞳孔恍惚好久才看清他,“哇”一聲大哭起來:“拿刀砍死我吧,我怎么生出你這種不孝的兒子……”
一次次,他忤逆天意也忤逆母親。他究竟做對了沒有,他不能肯定,他只是別無選擇。
那天,他還是去了。母親再也沒有原諒過他。
而他,寧愿母親恨他薄情寡義,怨他不夠盡心盡力,他不介意母親恨他十惡不赦,只要這樣母親能夠宣泄老來喪夫的悲苦。他明白,罪也是責任的一種,必須終生背負。
藥單上那些“自費”的字樣,護士說再不能繳費就要停藥的口吻,那些一扇扇關上的門,那些冷淡的笑容,悶熱揚塵的大道上他越來越疲倦的腳步,他跟年長他二十歲的已婚女人廝混過,他也曾經昧著良心把質次價高的器械賣給客戶……
這些他永遠不會提起,因為如果媽媽知道,她會哭的。
(摘自《傾城十年·芙蓉錦》文化藝術出版社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