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丁
“不管什么社會,先清醒的人都將付出慘重的代價”,這些”最先清醒的人”就是那些孤獨的守望者。魯迅就是這樣的清醒者,在鐵屋子里進行著孤獨的反抗;劉蘭芝也是這樣的孤獨守望者,在自己美麗而傷感的故事里掙扎。我想劉蘭芝同時代的人們和后代的讀者們都向往著美好愛情,但又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這出悲劇上演。
一、愛情的守望者
現在讓我們隨著作者的文筆慢慢開始對劉蘭芝的孤獨解讀。劉蘭芝曾經懷著美好的夢想來到焦家,以為等待她的會是一個靠自己的辛勤和孝順就可以經營好的未來。她把自己儲備的所有才智都用到了家庭建設上(“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但她并沒有改變作為外來者的地位(“大人故嫌遲,三日斷五匹”)。因為劉的到來,打破了原有家庭的平衡,長期以來焦家母子相依為命的家庭結構中,是三者(焦母、焦仲卿和妹妹)相存非常穩固的親情關系。這種相對以焦母為中心的家庭成長模式隨著劉蘭芝的到來改變了。劉蘭芝雖然長相乖巧,心地善良再加上女兒家積攢起來的所有婦德總和,恐怕都難以讓這位長期寡居的婆婆心滿意足。因為兒子已然成為她生命里不可或缺更不能分享的“私有財產”,成為她活下去的唯一精神寄托。于是婆婆以各種理由維護著堅守著自己的精神支柱,不容許兒子媳婦的恩愛加濃了她內心多年守寡的凄楚。或許如一些分析家所言,劉蘭芝被遣,最根本的是幾年時間均無后,這在傳統中國是沒有立足點的。焦母在長達幾年的容忍中收獲的依然是一個空白答案。當然“無后為大”帶來的所有憤怒都指向了劉蘭芝。因為在焦母身上你不會尋找到要公平,要科學分析問題的要素,世人不會苛求老人,當然所有的唾沫就只能吐向小輩劉蘭芝了。劉蘭芝多么渴望此時的丈夫能為她撐起一片藍天啊,可是她的天在一瞬間崩塌了。在焦仲卿這樣的唯孝子面前,唯母是命的思想是幾十年的儒家恩義滋養浸泡出來的,怪不得焦仲卿。所以我們在劉蘭芝最醉心的日子里一定能讀出一絲無助。但堅強的劉蘭芝給了我們一個執著的守望者之背影。她愛著,于是她相信,一切都會因愛而改變了方向,被愛融化掉,全然不顧周圍彌漫著的重重孤獨。有時倒置的背景是撼動人心的,但人心的撼動卻不是長效的。丈夫哽咽著的聲音依舊鏗鏘但卻蒼白無力:“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
悲情在蔓延著,小姑沒有家庭的話語權,于是劉蘭芝只能選擇怏怏離開。如果說,劉蘭芝的愛情是那個時代含淚的祝福,不如說一首嘆息深處的挽歌。沒有愛情的年代,偏要值守著“君當作磐石,妾當如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的生命誓言。愛得徹底,悲情就徹底。有人議論中國人的悲劇情結,總覺得不如外國人徹底,那是中國人的心態不夠成熟,不能接受徹底的悲劇。可是在《孔雀東南飛》的世界里,我們卻感受到了這種徹底的悲劇美。回家的路,對劉蘭芝顯得多么蒼白,“家”是一個被幾千年的文明翻炒得冒著濃濃溫情的精神概念,但到了劉蘭芝被遣回娘家,尋找最后一根稻草—家時,這根稻草居然長出了刺(劉兄逼妹改嫁),換取劉家新的榮耀。命運總在跟劉蘭芝開著不該開的玩笑,似乎千百年來所有女子可能遇上的不幸都要跟劉蘭芝撞個滿懷。于是她只得“生當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在無家可歸的心靈流浪中,我想最難能的應該是愛人那熨帖的理解吧。但劉蘭芝苦苦掙扎的結果卻換來了焦仲卿一陣暴風驟雨般辛辣的諷刺:“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愛在瞬間結冰封塵,劉蘭芝最后那決絕的身影宣誓著愛的徹底結束(“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于是,我們在她的身上讀懂了中國女子身上罕有的尊嚴。一種用生命勇敢捍衛自己愛情的愛情鳥,不需要憐憫,不需要跪求,不允許一絲辱沒:“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在愛恨情仇這個大世界里,劉蘭芝孑然一身如天地間一沙鷗,但絕不茍活。如果說,中國的女子信奉著一座豐碑,那座最具古風意義的生命豐碑,是以“夫”為原點畫圓的人生。而劉蘭芝的原點在東風與西風的抗衡中失去了現實意義。她賴以生存的兩個家庭都拋棄了她,于是這個追求著愛的現實人拼死想叩開屬于自己理想的大門:當愛不能守望成功時,轉而成為愛的堅強捍衛者。
二、尊嚴的捍衛者
在生活的磨礪中,我們看到了一位勇敢地為自尊為愛活著的女性捍衛者,劉蘭芝在扭曲的時空里復活了。
當多才多德的劉蘭芝成為“君婦”后,沒有像一般婦女的超負隱忍,我們聽到了她的訴苦聲,力求尋找到做人尊嚴的平衡木:多才多能卻“心中常苦悲”,“守節情不移”卻“留空房”,“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卻遭到“大人故嫌遲”的無端指責。在如此的家庭環境中,忍辱負重不屬于劉蘭芝,她要贏得自己的人生,強烈地捍衛自己的生命尊嚴:“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這在當時是非主流的價值取向,當它在一千多年前的舊中國存在了,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在女子不能為自己做主的年代,劉蘭芝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回主。
離開時的話語猶如遺言一樣悲壯但不氣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裝束也如同新嫁女一樣“精妙世無雙”,在細細裝扮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一位不甘成為無謂犧牲品的烈女子,她在迷亂的現實生活中澄清了自己的人生本質,希冀構建自己最純潔的生命網絡。于是兩個女人的戰爭打響了。
“隱隱何甸甸”的車載著“何甸甸“的心情揮別夫君:“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沒有乞憐,只有平等的溝通。你是“磐石”,我是“蒲葦”,兩者之間不是單一的依賴,只是平等地對望、相守,猶如橡樹與木棉樹之間的平等對話。這是對人性尊嚴最好的詮釋,哪怕在那個夫綱是天的年代,劉蘭芝依然為自己活著,要活出屬于一個人的尊嚴來。
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娘家應該是唯一的避難所了,但是娘家的阿母沒有能力保護好痛苦無依的女兒。娘家哥哥的勢利心,讓劉蘭芝無路可退,但眼淚成不了救世主,于是期望府吏念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在男人擁有絕對話語權的時代,為自己找到一條生的出路。但因愛生發的恨意卻沒能很好地理清問題的癥結,于是生的誓言轉換成死的諾言“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
于是我們所有善良的人們都不愿看到的一幕如期上演:“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留下一句“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成為一位追求絕美愛情風景的夸父,哪怕付出生命的昂貴代價,也在所不惜。自由的人生,平等的愛情,有尊嚴的生命,成為這位古代女子追尋的“長相思”,燃鑄的絕世遺憾。而她留存千年的不僅是一具美麗的尸身,更是一朵永不凋謝的精神之花,千百年來成為人們禮頌的自由女神,女權的自我捍衛者。“人生所有的悲劇都是在展現遺憾”,而劉蘭芝給我們展現的還是一顆集婉約豪放于一體的,神韻俱佳的燦爛明珠,照耀著那個非主流社會灰暗的天空。“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這對愛情鳥,在現實生活中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土壤,于是在文學的天空實現了愛情的平等對話,再沒有了禮教制度下茍活的宿命。
再讀《孔雀東南飛》,我讀出了納蘭性德的《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雖然劉蘭芝在自己的生活世界里沒有找到自己的今宵歡笑,但在愛情的守望中風化成一座舉世堅強的豐碑,長相照耀著兩兩相望真情的心,長相豐潤著中華燦爛的文化個性,長相溫暖著孤獨的反抗精靈。不朽的孤獨對白,不朽的精神訴求,就是恒久遠活在我們心中的劉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