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

這是一個分手的季節, 這是一個留言的季節, 這是一個回憶的季節,這也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季節。
人的一生中,需要多少次畢業?
小學畢業的記憶,是摘掉了胸前的紅領巾;初中畢業的記憶,是暗自惜別了小小萌動的異性相吸;高中畢業的記憶,是瘋狂撕碎了厚厚的高考習題;大學畢業的記憶,是在火車站一次又一次淚別了來自四面八方又回到四面八方的同學。
對很多人來說,還會有很多畢業:研究生、博士生、EMBA、培訓班、進修班……有些人還經常將一些特別經歷的完結當做一次畢業:艱苦的奮斗、曲折的創業、火熱的從軍、刺骨的戀愛……或者,深陷一次身不由己的社會運動。
無論如何,每一次畢業,都是一次人生的成長。
無論如何,每一次畢業,都是一次命運的流轉。
無論如何,每一次畢業,都會留下一次刻骨銘心的記憶。
又是一年夏日,又到了畢業的季節。
正在畢業的,趕快呼喚同窗好友,寫下離別的贈言。那也許是你能夠聽到的最純凈的真話。
已經畢業的,翻開發黃的留言簿,追憶曾經的如水韶華。那肯定是你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年代。
我們都曾經年輕,我們都曾經畢業,我們都曾經在青蔥歲月里,寫下過青春無悔。
至今,青春或不再,無悔卻依然。
“祖國需要礦,我們就上山去找?!?/p>
——上海同濟大學天文大地測量系1960屆畢業生松老先生畢業贈照后面的留言
松老先生這一代人,是唱著《畢業歌》告別校園的。這首由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高亢之歌,創作于1934年,卻一直影響了整整一個世紀的莘莘學子。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這樣的旋律和歌詞,松老先生至今耳熟能詳。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蓖趺傻倪@段《青春萬歲》,是松老先生這一代人的內心寫照。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边@幾乎是他們分手時異口同聲的勉勵和祝愿。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就是如此高亢、激昂。那時候,整個中國就像燒著一團火,而他們的心里也燒著一把火。
而今,他已年屆八旬。談及當年,依然火熱:“我們這代人,當時都是這個樣子?!?/p>
“祖國需要”這四個字,主導著他們畢業的腳步,也決定了他們今后的命運。被“需要”到好地方、好單位的人,可能成為了科學家、領導干部,而今功成名就;而被“需要”到艱苦地方的那些同學,有些則最終在艱苦中光榮退休。
但是,松老先生可以肯定,所有人都會是無悔的。因為,當年的選擇是真誠的,未來的歲月是身不由己的。雖然,如果把這樣的畢業留言拿給今天的年輕人看,他不知道得到的會是尊敬還是嘲笑;雖然,他知道在今天的學生畢業留言中,可能不太容易再找到這樣的誓言。但是,歲月已經把他們這一代人裝訂成了一本書,而書的開頭,就應該這樣,也必須這樣,才是他們真實的自己。
“青春,是人生旅途的第一個啟程點。自己未來的道路,究竟是康莊大道,還是羊腸小路,在很大程度上將決定于剛剛要邁開的這一步。 ”
——摘自河北南皮中學1964屆畢業生王俊慧的畢業留言本,留言者當時忘記寫下自己的姓名。
一個小小的本子,一直珍藏了整整50年,不僅保存完整,而且隨手就可以找到,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翻開畢業照和畢業留言本,對每一位同學都能不加思索地叫上名字,并且講出他們在學校時的音容笑貌、出身和趣事,對一位古稀老人來說,已經接近奇跡了。
在對每一個同學的講述中,老人都不忘要說上一句:“這個人考上大學了”“這個人沒考上”。
她就是“沒考上”中的一個。但在“考上”的同學中,有一個男生后來成了她的丈夫。
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在后來的日子里,“考上”的人成為了一個群體,“沒考上”的成為了另一個群體,兩個群體幾乎不相往來。
更準確地說,這是兩個階層——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階層。
“當時要想從農村走出去,只有兩條路:上大學和當兵。實際上,所有現在有頭有臉的人,除了當兵當出了一位將軍之外,其他清一色全是當年考上大學的。沒考上大學的,只能回家務農種地,沒有別的選擇?!?/p>
近些年,他們老兩口幾次應邀回家鄉參加同學會,發現每一次聚會都是那些人。為什么不能多找一些人來呢?明知道很多人就在老家,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都這么大歲數了,四五十年沒見了,確實非常想念。”
組織者告訴記者,不是沒邀請,而是每一次都千方百計地邀請,但人家就是不愿來。原因就在于,已經分隔成了兩個階層,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究竟是康莊大道,還是羊腸小路,在很大程度上將決定于剛剛要邁開的這一步。”老人念叨著這句未署名的留言,悵然若失地點著頭。
就在留言的那一刻,康莊大道和羊腸小路已經涇渭分明。
或許直到50年后他們才明白,就在那一刻,他們能夠得到的,已經得到了,是一切;他們注定失去的,已經失去了,是永遠。
這是中國一代人的得到和失去。
“我們沒有畢業留言。顧不上,也沒心情?!?/p>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1978屆北京大學地質系工農兵學員畢業生說
找到他們很難,得到的回應也大都如此令人失望。
這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群體,說他們是一代人似乎不太準確。他們的身前和身后,是兩個世界。而他們自己,正站在兩個世界中間的門框里,窄窄的存身處,尷尬的繼往開來。
那時的大學新生直接從工人、農民和士兵中推薦產生,不用通過高考。報名者必須具備三年以上的工農兵資格,名額實行分配制。由于在勞動中荒廢了學業,以及新生的水平參差不齊,一些教授曾抱怨,不少工農兵大學生的水平還不如“文革”前的中學生。有人評論說,“工農兵學員”是世界教育史的一大笑柄。endprint
這位接受記者采訪的北京大學地質系的工農兵學員,是1974年入學,曾經根正苗紅,風光一時。但隨著撥亂反正,1977年全面恢復了高考。在1977級那些憑借真才實學中榜的大學生面前,他們這批工農兵學員相形見絀,自慚形穢。到1978年畢業時,他們個個灰頭土臉,哪還顧得上什么畢業留言。
從1966年文革開始,到1977年恢復高考,整整十年的高考空檔中,是他們的大學年華。而他們的畢業,意味著迷失。
為了更全面地了解他們的境遇,記者特別采訪了幾位北大中文系1982和1983級的大學生,他們當年在校期間,都曾或多或少地接觸過“工農兵學員”身份的授課老師。對這樣的“資歷”,開始時學生們確實有些不屑,但慢慢地,這些“工農兵學員”老師們的學識、人品和敬業折服了大家。這些留校任教的“工農兵學員”,無一不是經過“回爐”和不斷深造才得以勝任教書育人大任的,如今已多是擁有博士生 導師、教研室主任等頭銜的學科帶頭人。然而,提及“工農兵學員”這段學歷,他們的態度是:不堪回首。
時代不該忘記他們。因為他們的畢業周期,比任何一屆學生都要長。別人畢業的,是學歷;他們畢業的,是人生。
在這個群體中,有一個人叫習近平。
“前面的路還長著哪。紅帆船會來的,啟明星會升起來的?!?/p>
——摘自四川醫學院衛生系1982屆畢業生陳希寧給同學張曉蓉的畢業留言
1977年,17歲的張曉蓉高中畢業,正打算好好放松一下。愛聽收音機的父親從廣播里獲悉一條重大新聞——國家要恢復高考了。于是,他馬上 通知女兒:抓緊時間復習備考。
那一年的高考是在12月份。這是新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謴透呖嫉南⒃诋斈甑?0月21日見報,離開考日期只有一個多月,因此也是史上最為倉促的一次備考。據記載,1977年高考報考人數高達570萬人,錄取人數為27.297萬人。他們是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被稱作 幸運的“77級”。
張曉蓉一邊翻著她的畢業留言薄,一邊對記者如數家珍地指點著她的同學和她的校園,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她的故事。
張曉蓉是幸運者中最幸運的人,高中剛剛畢業,所有的功課都還沒落下。她是全班同學中年齡最小的。那一年,幸運地走進大學校園的多是歷經磨難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年齡最大的比張曉蓉年長十五六歲,“入學時孩子都上小學了”。
他們是飽經滄桑的一代。少年時期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青春時代被“十年浩劫”蹉跎了歲月,在廣闊農村艱苦地熬著。而恢復高考如同他們的救命稻草。
94版《三國演義》的編劇李一波也是這一代人。1978年的夏天,他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走進干凈整潔的宿舍,他禁不住縱情吶喊:“哥們受苦受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啦!”聞者無不為之動容。
1969年8月,年僅16歲,的李一波,初中一畢業便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開過拖拉機,當過機槍手,伐過木,修過戰備公路。后來又轉戰到河南插隊,之后進工廠當了工人。出身不好的他,在那個“唯出身論”的年代里倍受歧視。
1978年是全國藝術院校恢復高考的第一年。當時北京考區有3000多人報考,只錄取20來人,真正的百里挑一?!拔覀儼嗌辖^大多數同學都是出身不好的‘黑五類,掙扎在社會最底層。所以我們都酷愛讀書,不能忍受精神世界的貧瘠?!?/p>
“我出身不如你們,但學問一定要比你們大?!彼χf。
有人曾做過這樣的評論:“不會再有哪一屆學生像77、78級那樣,年齡跨度極大,而且普遍具有底層生存經歷;不會再有哪一屆學生像77、78 級那樣,親眼看到天翻地覆的社會轉變,并痛入骨髓地反思過那些曾經深信不疑的所謂神圣教條;不會再有哪一屆學生像77、78級那樣,以近乎自虐的方式來讀書學習。這就注定了77、78級必將人才輩出?!?/p>
1977級的27萬大學學生中,有一位叫李克強。
1982年,張曉蓉畢業時,班上最瘦弱、最老實的一位女同學,因不滿把她分配到四川最偏遠、最貧困的山區工作,竟然天天到系辦公室靜坐。 一個半月之后,她終于如愿以償地有了一個滿意的分配。
他們這一代人,真的苦怕了。
“醫海茫茫無邊際,我與老弟共學醫。如今弟要進京城,兄卻不知去哪里?愿弟早日拿博士,愿弟不忘兄情義。但愿這天能到來,你我能 夠重相聚?!?/p>
——山東昌濰醫學院1987屆畢業生劉建軍給馮新恒的畢業留言
留京、入滬,類似這樣的關鍵詞幾乎可以代表1980年代末到整個1990年代大學畢業生的主旋律。
1962至1972年這十年出生的人,躲過了三年自然災害,避開了計劃生育,錯開了上山下鄉。他們上大學時是公費的,大學畢業時是包分配的,在精神境界上“尚有理想”。
當然,對他們來說,最實際的“理想”還是留在大城市。尤其對于那些來自偏僻小山村的人來說,這幾乎就是上大學的根本目的?!按蛩酪惨舯本?,要飯也不回縣城?!蹦菚r候的很多人都咬著牙發出過類似的誓言。
留在大城市的渠道,那時候大致這么幾條:學校分配指標、自己托關系找到指標單位、自己上指標單位硬磕死啃、留校。對于女生來說,還要加上一條:嫁個“好男人”。
于是有了勾心斗角,有了明爭暗斗,有了反目成仇,有了單位領導到校園里“選拔”兒媳婦,有了名牌大學中文系高材生到工廠里當焊工。
轉眼間,畢業已逾20載,這些人大都人到中年。翻開畢業留言冊,他們充滿了感情,至今說起在火車站淚別的情景,眼圈依然泛紅。他們的同學聚會相對較多,大家盡管在財富和地位上都已出現了差異,有的還很大,但因此而產生的隔閡已沒有前輩們那么顯性。聚會時大多只敘同窗誼,不理現實景。
他們聚會時經常用來開玩笑的,是如今的老花眼和白頭發。
在記者對各個年代畢業生的采訪中,這個時期的畢業生,總體而言,同學感情最深,相互之間的聯系也最緊密。endprint
“從沒想象過的路,走過去是另一番風景。祝明天的你海闊天空?!?/p>
——北京師范大學化學系1996屆畢業生張景春給同學趙鳳的畢業留言
有兩首名為《海闊天空》的歌曲,都很著名,一首是BEYOND的,一首是信的。這兩首歌在1990年代末直到現在的大學畢業聯歡會上,幾乎都會被唱起,幾乎都會把現場情緒烘托到一個高潮。
“走從未走過的路,嘗試想象中的生活?!边@是他們畢業時興奮的心跡。
前輩們畢業時的困擾和需求在他們身上依然存在,但他們的眼光畢竟已經超越了城市,甚至超越了國門。
北京師范大學燕化附中教師劉江波已經帶過幾屆高三畢業班了,至今珍藏著學生們的畢業留言冊。“學生們大學畢業后還會集體組織返校,回來看望一下老師?!彼f。
他是教政治的。這門課對現在學生們來說,可能是最不好教的。當然,如今的教材變動也很大,要適應現在的形勢?!皩W生們高中畢業就有出國深造的,大學畢業后出國的就更多了?!?/p>
郭澄澄是2013年入學的中國人民大學中文學院本科生,剛入學就已經詳細了解了將來考取臺灣大學研究生的規程,并且按照這些規程制定了大學四年的計劃。她從小就喜愛中文,手機、電腦以及日常練習寫作都是繁體字。高考時她堅決抵制了家長讓她出國就學的企圖。她的個人計劃是:本科在北京,研究生去臺灣,然后到歐美游學。
對他們這代人來說,世界就是世界。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這些80后、90后的畢業生們,小學和初中還有畢業留言冊,而到了高中和大學,幾乎就沒有了。因為,他們有人人網,有QQ,有微信朋友圈,到處可以很方便地說話聊天、貼圖看圖。
“現在溝通太方便了,大家隨時都能聯系得到,所以都不怎么時興寫留言冊了?!北本┯∷W院2005屆畢業生吳麗娟說,“這年月,很少會徹底失聯?!?/p>
在北京理工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很多高校,我們都看到了學生們自編自導自演的畢業紀念視頻和微電影,有的水平相當高,甚至有專業大牌 剪輯師的協助。
記者電話采訪了一位今年的應屆大學畢業生:“距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你們都在忙什么呢?”
這位學生回答說:“我們很忙。忙著找工作,忙著和即將各奔東西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分手,忙著組織各種畢業旅行。還有些更務實的,忙著做生意,在校園里掙最后一筆錢。”
懷念是要等到歲月積累之后,處在當下的年輕,是不會畢業的青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