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磊
一
先知會不會在他的故鄉成為先知?
“故鄉”,在空間維度上可被理解為先知生長于斯的家鄉故里,在時間維度上可被理解為先知所處的歷史時代。
先知在故鄉經常不被認可,古今中外皆然。
相傳孔子在魯國時,鄰里并不欣賞他的德行和才干,對他甚為輕蔑:不過就是個平庸無奇的鄰居孔丘罷了,哪里會有什么施德布道、拯救斯民的本事呢?李白據此典故發出“宋人不辨玉,魯賤東家丘”(《送薛九被讒去魯》)之嘆。
聲名遠播的耶穌回到故鄉布道,受到故鄉人冷遇,連親朋兄弟都嘲諷他: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木匠的兒子”能會有什么能耐成為普度眾生的救世主呢?為此,耶穌喟然嘆道:“先知在自己的家鄉是從不受人歡迎的。”(《新約·路加福音》4:24)
二
先知為何在異鄉備受尊崇,卻唯獨在自己的故鄉不被悅納呢?
先從空間維度考察。
“墻內開花墻外香”是人類歷史上富有戲劇性的現象。中國歷史上的各種“花”很容易面臨在國內遭到冷眼旁觀,卻在域外受到熱切追捧的尷尬境遇。
火藥是中國人引以為豪的“四大發明”之一,早在晚唐時就被用于軍事,南宋時發展為突火槍和連發火器,然而之后數百年間,這一技術并未有實質性突破。火藥技術經由阿拉伯人傳到歐洲后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最終促成了一場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武器革命。中國人作為火藥的發明者居然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類似的例子俯拾皆是,發人深省,耐人尋味。
或許有人會說,受中國的社會制度、經濟模式特別是思維模式所限,中國沒有誕生出天才的科學家和經典的科學著作,導致原本萌芽于中國的“花”沒能在這片熱土香飄萬里。
難道真的是這樣嗎?姑且不論中國文化場域能否孕育出大批足以比肩歐幾里得、哥白尼的科學家和足以媲美《幾何原本》《天體運行論》的科技著作,退一步說,縱然如此,是不是就能為中國社會帶來革命性影響呢?恐怕最終還是難以擺脫“墻內開花墻外香”的命運吧。可以預想的情景是:統治者及其思想幫兇甚至世俗大眾都用敵視的眼神緊盯著這些“奇技淫巧”,必欲除之而后快;科學家的社會地位被大大貶低,生活陷于困窘,且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官方禁令和世俗白眼的強大壓力。
相比科技領域,思想文化領域的“花”的命運更是令人唏噓不已。
明清時期,中國社會涌現出大批敢為天下先的思想家。他們又將面臨什么樣的命運呢?
晚明狂生李贄鶴立雞群、傲然獨步,其思想超邁前古、度越當世。遺憾的是,這位頗具“千秋法眼”的先知先覺者,落得個遭迫害致死的悲慘結局。然而,他的著作雖屢遭毀禁,卻在傳入日本后成為開啟民智、鼓舞斗志的啟蒙經典,隨后數百年間一直為日本人津津樂道。
晚清思想家魏源潛心編撰的《海國圖志》是救亡圖存背景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開山巨著,卻被愚昧的朝廷和國人束之高閣、棄若草芥,傳入日本后則被視為改造舊世界、建設新國家的思想武器,成為明治維新的重要推手。梁啟超談及此事時曾用“不龜手之藥”諷刺國人目光短淺、有眼無珠。
看來,不是“花”不肯在墻內綻放,而是沒有條件在墻內飄香,只好無奈地遠走異邦。每思及此,確乎有些“禮失而求諸四夷”的悲愴感呢!
事實上,真正令統治者和衛道士們感到心驚膽寒的,不是這些“奇技淫巧”“異端思想”使人玩物喪志,而是真理的出現會刺破他們精心編織的意識形態牢籠,將他們虛妄而光鮮的外衣撕扯開來,露出腐朽不堪的本相。美國學者房龍在《寬容》中講述,耶穌曾教導耶路撒冷人:僅靠宰殺牛羊是不能獲得上帝垂青的,必須按照上帝的旨意虔誠敬拜。結果,原本靠祭祀典制謀生的既得利益者紛紛詆毀耶穌是可怕的革命者,想方設法將其除掉。幾年后,圣保羅到艾菲西斯布道,因宣揚一種威脅當地珠寶商生意的新教義而成為不受歡迎的人,險遭珠寶商的殘酷私刑。房龍對這一現象的解釋十分形象:“一些人依靠某種已經建立的崇拜來謀生,另一些人卻要把人們從一個寺廟引到另一個寺廟,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公開的戰爭。”(《寬容》,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39頁)
三
再從時間維度考察。
先知是“層累地”造成的。“信而好古”的中國人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祖先崇拜情結:年代愈久遠,英雄人物的形象愈偉岸;時代愈向后延伸,傳說中的中心人物就被愈放愈大,直至成為神文圣武的化身。
顏之推將孔子被譏諷為“東家丘”歸咎為“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顏氏家訓》),是有幾分道理的。厚古薄今、“重遙輕近”的心態不過是崇古尚遠之風熾烈的反映罷了。
事實上,孔子的遭遇不是孤立的,其發生也不是偶然的。
中國是一個非常重視歷史文化傳統的國度,歷史在人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從歷史中尋找到自己的影子,也都能尋找到為己所用的思想資源。在這種重視歷史文化傳統的氛圍中,愈久遠、愈古老的事物就顯得愈神圣、愈凜然不可侵犯,似乎一切現實問題都要由這位飽經風霜的歷史老人來裁決;存在于自己所處時代的事物反而被熟視無睹、充耳不聞,喋血于自己所處時代的英雄人物更是受到冷眼旁觀甚或冷嘲熱諷。一旦走向極端,歷史偶像主義或歷史虛無主義,便會甚囂塵上,帶來災難性后果。
明清之際涌現出許多被俗世視為“狂謬”“怪誕”“迂闊”“酸腐”的思想家。這些思想家往往以“異端”的身份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難為當世人所容。
李贄之死的悲劇發生后,時人和后人思量頗多。陶望齡將之歸因于“世上眼珠小,不能容人”。(《歇庵集》卷11,《續修四庫全書 》本)馬經綸認為:“其不知于世人也,是先生所以超出千千萬萬劫之世人者也;其不知于道人也,是先生所以超出于千萬劫之道人者也。”(《答張又玄先生》)梅國楨不無憂慮地評論道:“自古豪杰之士,其識趣議論,與世人定不相入。故其人惟艱難危急之時用焉,當治平無事,往往無以自見。其磊塊不平之氣,不得已而筆之于書。書又不相入,而藏之名山以俟千百世之下。又安知千百世之人不猶今之人乎?”(《李贄文集》第2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尹守衡在編修《史竊》期間,備受鄉人詬議,以至他對俗世非常失望,臨終給兒子留下遺囑:當世無知己者,萬萬不可將書稿公之于眾,否則必遭禍端。(《史竊·敘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在沒有“國家社科基金”的支持下,尹守衡以一己之力完成國史,這需要多高的才華、多大的勇氣!縱然如此,卻還得面對遭受非難、因言速禍的危險。個中辛酸,誰人能知?
計六奇在明清易鼎的險惡環境下嘔心瀝血完成《明季南略》《明季北略》后,對塵俗之世極不信任,喟然長嘆:
不知我者不可讀我書,即知我未深者亦不可讀我書。不知書者不可讀我書,即知書未深者亦不可讀我書。無緣分者不能讀我書,即緣分猶淺者亦不能讀我書。無福分者不能讀我書,即福分猶淺者亦不能讀我書。噫嘻,茫茫宇宙,求其可讀我書、能讀我書者豈無其人?雖然,又誰是其人也?(《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25頁)
茫然無奈的悲觀情緒充斥著計六奇的內心,這是明清之際進步思想家的共同心態。不肯放棄對理想社會的憧憬而窮畢生心血于博聞立言的先知先覺者內心該是多么的悲愴啊!為何德才兼備、意志堅強、格調高雅的思想家總要面對“不知我”“不知書”“無緣分”“無福分”者的不認可?“未審當世有知我者否”是聚訟千年而難決的問題。
在打擊“異端”方面,朝廷不會有任何手軟,誠如房龍所說,官方對“異端”的不寬容一旦胡亂發起脾氣來,便可以隨意置無辜的人于死地,從不要聽任何辯解,更不會做任何反悔補救之事,甚至還要借助于某種“神靈”之名花言巧語地粉飾自己的丑行。(《寬容》,第158頁)
世俗大眾的蒙昧客觀上加劇了先知的痛苦。房龍在《寬容》中記錄下這樣一個令人心寒的歷史場景:蜂擁而至的人群興致勃勃地觀看一千名可憐而無辜的犧牲者遭受酷刑。他們評頭論足,談笑風生,不肯承認自己道德觀念衰退,反倒引以為豪,因為一位威脅了他們幸福生活的“異端”正一步一步地從陰冷污腥的晨光中緩慢而堅定地走向絞刑場。(《寬容》,第137—138頁)這種場景與魯迅筆下的一群中國人熱鬧而冷漠地圍觀革命者被砍頭的情景何其相似!
先知的思想無疑是富有前瞻性的,而世俗大眾對先知的思想的認識和接受往往具有滯后性。老子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道德經》第四十一章)此處的“上士”“中士”和“下士”大致相當于所謂“先知先覺者”“后知后覺者”和“不知不覺者”。“上士”即先知先覺者,只占社會成員的極少數;“中士”即過渡層次的社會成員,也只是一小部分;“下士”即蕓蕓眾生,則是社會成員的絕大多數。這個層級劃分是老子思想中精英觀的基礎。“下士”對待“道”的態度是不信和不屑,連“中士”的將信將疑都不會,因為他們沒有能力認識到“道”的深厚內蘊和巨大價值,更不會如“上士”那樣“勤而行之”,除了“大笑”,他們別無選擇。“不笑,不足以為道”表明“下士”的態度完全在老子的意料之中。
克羅齊說,若要深入但丁的精神世界,務必先將自己提升到但丁的高度。(《美學原理》第十六章,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32頁)認識主體與認識客體之間應該具備某種相契合的東西方可建立起有效溝通。通常情況下,只有處在同一種思考維度和同一級思維水平的人群,才有可能真正地達成深度認同。
四
先知之所以不會在他的故鄉被當作先知,并屢遭不公正待遇,歸根結底是因為在人類改造自然和改造自我能力較弱的各種資源匱乏的艱苦歲月,社會大眾關注的多是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存利益,而鮮有關注“較高的內心生活和較純潔的精神活動”者,即使一些人意識到心靈世界和精神活動的重要性,也終究抵擋不住生命個體對滿足自然欲求的渴望,以至于極少數先知先覺者被淹沒在歷史的紛亂聲中。黑格爾曾說:
時代的艱苦使人對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瑣屑的興趣予以太大的重視。現實中很高的利益和為了這些利益而作的斗爭,曾經大大地占據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們沒有自由的心情去理會那較高的內心生活和較純潔的精神活動,以致許多較優秀的人才都為這種艱苦環境所束縛,并且部分地被犧牲在里面。(《哲學講演錄》第一卷,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1頁)
不得不承認,直到目前,人類歷史還處在很低的發展層次,人類改造自然、認識世界的能力還很弱小。未知的、無以名狀的、不可捉摸的不可抗力——命運——在人類歷史中依然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個體乃至群體的成敗、盛衰、榮辱鮮有能擺脫命運束縛者。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淺初階段,基本生存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也是各種矛盾交織的核心問題,更是各種歷史運動的根源性問題。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必要的物質基礎不僅關涉到思想家的肉體生存,還直接關涉到思想家的人格尊嚴。最能生發思想的哲學、歷史學、文學、藝術等人文學科往往都是需要有錢有閑的貴族學問。一個個體何以為生,會影響到該個體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哲學見解和思想風格。一個民族何以為生,則直接決定了該民族的國民性格、文化土壤、思想形態、制度設計、道德境界乃至文明水準。無論是一個個體還是一個民族,倘若時常面臨不可控制的生存危機,總不免憂心如焚、焦慮萬狀,一旦短暫得勢,久遭壓抑的欲望便迅猛反彈,表現得歇斯底里,滑稽無比,似乎進入末日前的狂歡,價值觀極端扭曲,社會認知自然出現極度偏差。
明清啟蒙思想家思想超前卻知己落落的強烈反差,很大程度上是由帝制時代晚期人們的生存狀態決定的。明清時期,階層、身份、宗族等先賦性優勢依然是養尊處優、劫掠他人(“吃人”)的最重要資源,人的生存狀況幾乎還是依靠代際遺傳——上一代的生存狀況在根本上決定下一代的生存狀況,個體改善生存狀態的基本途徑固然有依靠個人奮斗的正當手段,但更顯著、更高效的手段是投機鉆營,是作惡。在此歷史背景下,社會以權勢和財富為準繩衡量人的價值、尊嚴,安排人的社會地位,自然會對思想意識領域造成巨大沖擊,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社會價值觀的導向。
為善吃虧,作惡占便宜,是理性人的理性總結。若不幸生于逆向淘汰嚴重的時代,這個論斷則更加徹底地為人們所認同,成為整個社會普遍的價值取向。為了生存的更優越、更有尊嚴,人們只好努力作惡,而不愿為善。優勢階層憑仗先賦性優勢或投機鉆營的法寶巧取豪奪、窮奢極欲,喪失履行更高遠社會責任的基本意識和能力;劣勢階層總擺脫不了基本生存壓力對人身自由的桎梏,根本不可能成為先知,連欣賞先知的能力都難以具備。無論是對優勢階層還是對劣勢階層,成為先知都是一個出力不討好的危險事業。
先知的高貴之處就在于對自我的超越,而不是不假思索地“適應”。明人謝肇淛說:“圣人之貴知命,謂安于命,不趨利避害也;今人之欲知命,則求趨利避害也,是不謂之知命,謂之逆天。”(《五雜組》卷十三《事部一》)人有趨利避害的本性,但高貴若“圣人”者知命、安命而心中卻不失理想,不會因為利益誘惑或災難威脅就去放棄理想,而是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卑微若“今人”者喪失操守,惟利是趨,惟害是避,是“逆天”之舉而非“知命”應為。真正的具有健全人格和高潔靈魂的人絕非趨光趨熱的蒼蠅、臭蟲和“有奶便是娘”的去勢者所能企及萬一。在蕓蕓眾生眼中,“不識時務”的“異端”就是“白癡”“一根筋”“愣頭青”,顯得那么的“迂腐”、“狂妄”、冥頑不化、一意孤行、不可理喻,與社會格格不入,不去“適應”現實,活該被“淘汰”!在這種氛圍中,具有趨利避害本能的社會大眾自然不愿意也沒有能力欣賞先知,更不愿意成為先知。
面臨險境,自然不免有人獨善其身、竟自遁世,卻還是有一批有識之士積極入世、知難而進、大義凜然、獨步江湖,為衰世呼號,為蒼生造福,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狂者氣概。陳寅恪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錯綜之情態,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氣與舊社會風氣并存雜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氣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境而已。(《元白詩箋證稿·艷詩及悼亡詩》,三聯書店2011年版)
社會轉型之際,光明勢力和黑暗勢力往往爭強角力、一決雌雄。這一時期,社會逆向淘汰加劇,面對紛繁迷局,“不肖者巧者”往往“適應”新舊蛻嬗之環境而享歡樂、得富貴、身泰名遂,而“賢者拙者”不肯就范,傲然獨立,堅守內心的理想而致彷徨、苦悶,身心備受煎熬,雖九死而猶未悔。
在某種意義上說,文化素養是一種話語權力。有之,便是“治人”的勞心者;無之,便是“治于人”的勞力者。先知先覺者往往具有文化優勢,大多屬于勞心者,有“治人”的資本。只要他們肯自動地將自己的人格和見識降低到與大眾持平的高度,便能夠受到世俗的認可,再不濟也不至于落入“寂寞從人謾”的境地。畢竟,從“少數人”變成“多數人”是再容易不過的。然而,懷瑾握瑜的先知先覺者是不會甘心就此沉淪的。蛟龍與蝦米共居池塘,悠然自得、適得其所的必定是蝦米,身受桎梏、不得其所的必定是蛟龍。然而,不甘沉淪的蛟龍終究能夠飛天入海、呼風喚雨,蝦米不過渾渾噩噩、終此一生罷了。龍騰江海、虎嘯山林、鷹擊長空才是生命的壯美景觀。蛟龍厄泥潭,猛虎落平陽,雄鷹困樹叢,情狀該是何等凄厲!擺在它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自甘墮落、庸庸碌碌,要么伺機而動、迎難而上。
五
不論何時何處,只要有人的存在,總會有多數路線與少數路線的對立,總會有大眾的偏見與小眾的傲慢之間的矛盾。
人有渴望被肯定的本能。這本無所謂對錯優劣,但在傲慢與偏見的支配下,人的思想和行為顯得扭曲變態:大眾對多數路線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肯定;小眾對少數路線表現為視死如歸的追求。
孰是孰非,孰優孰劣,已經不那么重要。
站在大眾立場上看,成為大眾的一份子,走多數路線是最具安全感、最正確的。大眾致力于對小眾的同化是一種善意的規勸行為,目的是引導小眾回歸安全、正確的軌道,因而是高尚的、值得肯定的。大眾的信條是:“棒打出頭鳥”;“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站在小眾立場上看,成為小眾的一份子,走少數路線是最具存在感、最驕傲的。小眾致力于對大眾的啟蒙是一種誠摯的教化行為,目的是引導大眾脫離野蠻、蒙昧的道路,因而是偉大的、值得褒揚的。小眾的信條是:“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讓弱者群居,讓強者獨處”;“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大眾與小眾均偏執一端,互不相讓,各行其是,難以搭建起有效溝通的渠道,只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甚至針鋒相對,必欲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已。在大眾與小眾的爭雄角力中,小眾往往因勢單力孤而遭到迫害,他們的思想火焰也會迅速被撲滅。每當小眾過分游離于大眾生活軌道,或者以激烈的方式布施大道時,總會引起大眾心中的怨憤,“多數暴政”便會毫不留情地被用在小眾身上。
“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是一個常識。“奇偉、瑰怪,非常之觀”通常在險峻之地,必然人所罕至,故而大眾不可能欣賞到小眾所能欣賞到的奇異景觀,也不可能理解小眾的內心世界。面對強勢的大眾,小眾往往被打上“犯眾難以開今”的悲情底色,內心的尷尬和苦楚“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自命不凡的小眾唯有把對個人命運的憤懣與無法把握人類前途的憂思交融在一起,述往事,思來者,留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孤矜和“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悲情哀號。
可以說,是大眾的偏見與小眾的傲慢之間的內在緊張導致了先知不會在他的故鄉成為先知。
我們無法真正徹底地否定既有的貌似“不合理”的社會秩序,也無力改變歷史中的任何一個讓人不愉快的片段,正如我們不能抓住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一樣,因為,我們自身就是這一切“不合理”秩序的產物。雖然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但若營造一股強大的社會洪流,光靠少數人自娛自樂、孤芳自賞是遠遠不夠的,新觀念、新思想總要為多數人認同和接受,方能更大限度地實現先知的社會價值。
社會離不開蕓蕓眾生,也離不開先知先覺者。這就需要大眾與先知摒棄偏見和傲慢,在諒解和寬容中“和而不同”。
誠然,營造寬容的氛圍是一項巨大的思想工程。
寬容是一件奢侈品,購買它的人或者說配得上擁有它的人只會是品德高尚、心胸開闊、智力發達之人,即從思想上掙脫了不夠開明的同伴們的狹隘偏見和自詡正確的優越感的束縛而清醒地看到整個人類社會廣闊多彩的前景之人。
售賣寬容的商店總是門可羅雀,售賣不寬容的商店卻是門庭若市。這是人性的弱點使然。
房龍將不寬容分為三種:出于懶惰的不寬容,出于無知的不寬容和出于自私自利的不寬容。(《寬容》,第136—139頁)我們譴責的不寬容絕不僅僅是由于懶惰導致的無視和由于無知導致的漠視,還有由于人類內心的陰暗導致的輕視。一般人對平庸者或身處厄運者總能抱以可貴的同情,但若能對優秀者或身處幸運者仍能抱以發自內心的欣賞就需要高風亮節了。寬容的受益者不應僅僅是落伍者,還應是先驅者。對迥異于己的、超拔于平庸之上的思想先驅的寬容才能真正體現出寬容的思想真諦。
行文至此,我已經無意于為遭受歷史不公正待遇的先知先覺者正名和吶喊,而更愿意冷靜地進行同情之理解。我們不必鄙夷大眾的偏見,在某種意義上,恰是大眾的世俗催生了小眾的偉大;我們也不必譴責小眾的傲慢,在一定程度上,恰是小眾的驕矜決定了大眾的平凡。形形色色的社會成員都是有其存在價值的。要求大眾拋卻其偏見正如要求小眾拋卻其傲慢一樣,都是在與虎謀皮。我們能做的只是認識自己,認清自己的選擇,認識所處的時代,認清自己在這個時代要扮演的角色和要走的路。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