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寧
初次見到馬萬祺伉儷是在1992年的“兩會”期間。因為都是老廣,馬老和夫人羅柏心就用粵語暢說他們的遠近悲喜、家國滄桑。
辭別時,馬老要送我一支精致的圓珠筆,我擺手婉拒。嫻雅的馬夫人笑說:“你看看筆上寫了什么?”原來是印著馬老手書的“董狐直筆千秋贊”。我不覺想起他“忠良肝膽萬年春”的詩句,悟到:筆之內,是馬老數十載求索修身的深刻體驗;筆之外,寄寓著他意蘊深長的提醒鞭策。我由此開始了對他們的認識和理解,走進他們所處的時代與環境。
榮辱與共,回歸功臣
1993年3月,中國政壇發生了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南聯實業主席安子介、香港中華總商會會長霍英東、澳門中華總商會會長馬萬祺,同時當選為全國政協副主席。這是中央政府為迎接香港、澳門回歸祖國而作出的重大舉措。馬萬祺說:“黨和國家對我如此信任,我深感榮幸,也感到責任重大。常言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對我而言應是人到七十才開始。”
在動議澳門回歸時,葡萄牙政府向中方提出:葡方在澳門一直沒有駐軍,中方也不能駐軍。我方有談判人員也認同葡方這一意見。馬萬祺得知,立即找新華社澳門分社負責人,請他盡快向中央反映。馬萬祺說:“駐軍體現國家主權。如果沒有駐軍,出了事情怎么辦,無論多少,一定要有駐軍。”不久,新華社澳門分社轉告馬萬祺:中央同意他的意見。事實證明,中央駐軍澳門的決策與馬萬祺的見解是正確的。
身為澳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副主任委員,馬萬祺參加了歷時4年零5個月的基本法草案制定。那段時間,他不停奔走于北京、廣州、澳門,與委員們一起對基本法條文逐句推敲,全力以赴完成澳門基本法草案。
“內地興則澳門興”是馬萬祺的堅定信念。他注意到:有些工商界人士對澳門在“九九”回歸祖國后的前景存有疑慮,便以國家大局為重,將自己的投資重點轉回澳門,支持澳門國際機場興建,為澳門經濟發展注入了新動力。
1999年5月,澳門特別行政區選出了第一任行政長官何厚鏵。馬萬祺感慨萬千:“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呀!400多年了,澳門經歷了127任葡萄牙任命的葡人總督,占澳門人口96%以上的華人絲毫沒有參與的權利。結束殖民統治,是澳門居民百年來的期盼。”看著澳門回歸后的穩步發展,尤其是見到“澳人治澳”的團隊在磨練中成長,后繼有人,馬萬祺由衷感到欣慰。
人們稱他為“回歸功臣”。馬萬祺誠懇地說:“我只是心存愛國、愛澳之責,做一些有益于國家民族的事。這都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行的,我堅信中國共產黨提出的‘長期共存、互相監督、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十六字方針。”
“肝膽相照、榮辱與共”,對馬萬祺來說并非一句空泛口號,而是凝聚著他與共產黨人真誠交往的深切感受。他最早結識的中共地下黨員,是1935年憑精湛醫術進入澳門鏡湖醫院的柯麟。有一年,馬萬祺積勞成疾,柯麟醫生輾轉托人到美國買特效藥全力為他治療至康復。那時,北伐名將葉挺轉到澳門居住。在柯麟的安排下,馬萬祺以葉挺助手的身份,照顧葉挺一家的生活起居及對外聯絡。以后,馬萬祺又結識了周恩來派到香港的潘漢年,受潘漢年之托,他自覺向港澳工商界宣傳黨的政策,保護來港澳的愛國人士。
新中國成立后,馬萬祺一直得到中共領導人的關心愛護。1956年春天,老朋友何香凝邀馬萬祺夫婦到蘇杭游覽。廖承志知道他們結婚時為了多捐款救助孤兒沒有去度蜜月,便沿途為他們準備好新房。新房內有香茶醇酒、糖果美點、彩帳紅褥,喜慶不遜新婚。馬夫人感激地說:“我們結婚十三載,已是五男二女的父母,如今卻在江南度蜜月,真是萬萬想不到。”
十年浩劫中,廖承志一家慘遭迫害。馬萬祺的兒子問他:“爸爸,街上貼滿了‘火燒、‘油煎廖伯伯的標語,你怕不怕受牽連?”馬萬祺嚴肅地告訴兒子:“廖公一家滿門忠烈,兩代人中都有人為革命獻身,我怕什么牽連!”他和夫人帶上何香凝老人喜歡的曲奇餅和所需藥物等,從澳門晉京給年已九旬的老人請安。老人用廣東話說:“你們真有心啊!”
上世紀50年代初,葉劍英任廣東省人民政府主席。馬萬祺與葉帥曾多次見面、交談,葉帥鼓勵他立足澳門,團結同胞支持祖國建設。葉帥說:“你為祖國做了好事,黨和人民是不會忘記的。”對馬萬祺提出的建議或要求,只要合理又能辦到的,葉帥都會安排;即使辦不到,也會解釋清楚。“文革”中,馬萬祺聽說葉帥橫遭批判,冒險到葉府探望。葉帥反而安慰他,希望他繼續做好團結人的工作,消除“文革”在海外的不良影響。
1979年4月,馬萬祺率澳門工商界貿易團參加“廣交會”。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省長習仲勛向他征詢:“想在鄰近香港澳門的地方,劃出一塊土地設一個經濟出口貨物特區。馬先生,你看是否可以呢?”馬萬祺爽快回答:“這是個好主意。我十分贊成。”翌年8月,經濟特區在深圳、珠海等地成立,中國改革開放躍上了新臺階。
自1952年起,馬萬祺就當選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廣東省委員會委員及常委;以后,歷任第五屆全國政協委員,六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八屆、九屆、十屆、十一屆全國政協副主席;第六屆、七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
正道浩茫,濟世利民
馬萬祺生于1919年,祖籍廣東南海縣南岸村。他認為他自己的根同思想的奠基是在故鄉。據馬姓族譜記載:“陜西茂陵馬家,性忠介驍勇,精于騎射。東漢北拒匈奴、南征交趾之名將伏波將軍馬援即其佼佼者。南宋時,馬氏后人隨康王南渡……漸播遷于臺山、番禺、南海、香山諸邑,耕讀傳家,子孫繁衍,蔚為嶺南大姓焉。”馬萬祺家族便是遷居南海的馬援后人。馬萬祺的父親馬錫珍飽讀詩書,兒子出生后,父親以《詩經》中“壽考維祺”的名句,為他取名阿祺,按“萬”字輩排名,學名叫馬萬祺。六歲時,馬萬祺開始學習《論語》、《孟子》等儒學經典。天道酬勤,1931年馬萬祺成功考入當時廣東很有名的南海中學。
15歲那年,因父親早逝,馬萬祺中斷了學業,接管父親留下的祖業。1938年日軍攻陷廣州,馬萬祺苦心經營的生意被毀。他轉赴香港經商,剛立住腳,日寇入侵香港,馬萬祺幾經艱辛創下的基業再遭掠奪。所幸他此前到澳門辦事,暫避戰禍。endprint
香港難歸。馬萬祺在朋友幫助下在澳門開了家米鋪,靠著童叟無欺、經營得當,漸漸地,他的企業由一家米鋪發展成一個業務多樣化的工商企業集團。富裕后,勇敢肩承的馬萬棋更積極地支持內地的抗日活動。他開設了一家葡法洋行,專事抗戰物資中轉至內地;隨后又參與開設大豐銀行,促進澳門與內地的金融往來;1948年,他加入澳門中華總商會。在回歸前,總商會是澳門各界從殖民者手中爭取權益的代言人。抗戰時期,馬萬祺亦開始向澳門捐款,至今已資助了澳門鏡湖醫院、濠江中學等等,資助總額已無法算清;他還投資興建了8000多間民宅,低價出售,深受民眾歡迎。
像許多愛國儒商一樣,馬萬祺始終把自己的事業與祖國的進步緊密相連。1950年,他協助搶購戰略物資,支援大軍解放海南、廣西;抗美援朝時,他設法從國外采購物資運交國內應急;改革開放之初,他率先向珠三角投資;與港澳鄉親共建廣珠公路和國內首家中外合資的中山溫泉賓館。其后又與馮景禧、何賢和旅港南海商會捐資300多萬港元復辦南海中學;華東水災,他捐贈港幣100萬元;捐資380萬港元建造佛山市文化中心;捐資1000萬元港幣資助解放軍總醫院設科技創新基金;汶川大地震,他與兒子、全國政協委員馬有禮捐款510萬元港幣救災,并各捐人民幣50萬元作為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基金,繼而又捐資200萬元給人民大會堂作澳門廳裝修之用……像這樣的仁行善舉不勝枚舉,每每國家有危難,他從來不吝援手。
馬萬祺在澳門中華總商會做了33年副會長,20多年會長。他總是站在維護澳門華人正當權益的最前面,其中難度大、做得特別出色的是發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關閘事件”。
關閘是澳門通往內地的唯一陸路關口。1952年7月25日,駐守關閘的葡萄牙士兵突然向中國邊防軍開火,引致關閘封鎖,中葡雙方陷入僵局。其時,中、葡兩國尚未建交,澳門葡萄牙當局請時任總商會會長的何賢和副會長馬萬祺出面到大陸商討。馬萬祺與何賢奔波了二十多天,甚至一日內往返三趟廣州、澳門,雙方的談判極為艱難。幸得葉帥的直接領導,澳門總督最終同意中方提出的條件,簽署了道歉書并賠款。馬萬祺回憶說:“新中國建國后,葉帥就把澳門確立為‘海洋戰略的一環,做好澳門的工作意義重大。當時,無論為澳門著想,還是為國家考慮,即使有危險,我都要出面的。”此事的圓滿解決,使馬萬祺在澳門威信更高了。
馬萬祺與中華總商會的愛國活動,被臺灣當局駐澳門專員視為眼中釘,多次組織特務、流氓尋釁滋事,總商會大樓曾兩度被炸,馬萬祺寓所的圍墻也被炸塌。但馬萬祺并不畏懼。他說:“年輕時,我在廣州看到日、法、英、美四國的軍艦,跑到我們的內河來。后來日本鬼子長驅直入我們的領土。我想,做生意賺了錢有什么用啊?國家都被別國侵略了!所以,不能動搖,一定要國家富強。炎黃子孫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叛國,不能分裂國家。”
氣節千載,惠澤后人
馬萬祺的一生成就了三件事:工商巨子、政壇要人、詩詞大家。他認為:一個中國人必須了解祖國的歷史文化。四書、五經、《孫子兵法》、《三國演義》和《史記》都是他常讀的書,寫詩填詞成了他的愛好。
熱愛祖國、熱愛澳門,是貫穿馬萬祺詩歌創作的一根主線。他的詩詞記錄了親歷親聞,既有人生感悟的抒發,也有歷史風云的記載。老朋友、文壇泰斗夏衍說:“萬祺兄于經營工商業、服務社會之余,仍能以詩詞抒其懷抱……無一不本愛國之深情,諮嗟詠嘆于民族國家之憂樂,寄懷縱目于河山風景之興替。”詩人臧克家贊揚他是“人民詩人”。
1990年7月,澳門中華詩詞學會宣告成立,大家一致推選馬萬祺為名譽會長。他的佳作結集為《馬萬祺詩詞選》,1988年由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鄧小平為該書題寫了書名。
說起來,馬家這一脈的興旺,很大程度亦得益于端莊賢惠的夫人羅柏心。羅柏心的父親羅裕興與馬萬祺的父親是生意伙伴,羅裕興特別賞識馬萬祺聰穎求實、質樸寬誠的秉性。馬萬祺對世家小妹羅柏心也一往情深。1943年1月,兩位情投意合的年輕人共諧連理,他倆打破舊俗,將辦喜宴的5萬大洋,全部捐給李漢魂夫人吳菊芳作救助抗戰時期撫育孤兒的經費。
在結縭50余載的漫長歲月中,羅柏心與丈夫同甘苦共命運,她1950年就參加了澳門婦女聯合會,公事家事不抱怨也不居功,夫妻感情之深厚,非常人所能想見。1993年初,馬府大家庭歡聚一堂,慶祝馬萬祺伉儷金婚。席間,馬萬祺欣然賦詞:“紀念金婚情意重,喜逢經濟騰飛,滿懷欣慰慶佳期。兒孫承膝下,舉案共齊眉。政策開明稱盛世,江山如畫如詩,和平統一正時宜。弟兄同御侮,祖國競生輝。”
馬萬祺夫妻倆育有七子二女。家中除馬萬祺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外,長子馬有建現任北京市政協常委,而次子馬有恒曾任湖北省政協常委,三子馬有禮現任全國政協委員,女兒馬友慧是安徽省政協委員……一門愛國人士。夫婦倆向來重視對兒孫進行愛國教育,暑期堅持攜兒孫到祖國各地了解鄉情、國情,不忘故土。他常告誡自己及子女切不可忘記坎坷苦難,同時要“施己慎勿忘,施人慎勿記”。他特別告誡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兒孫:“誠實和勤懇是做人永恒的基礎,個人的優越感不可有,民族的優越感不可無。”
作為《澳門日報》的創辦者,馬萬祺有每天都讀報、練拳的習慣。他的養生之道與人生之道兼容,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思維敏銳,步履穩健。他總是笑容可掬:“早睡早起,心情開朗,不吸煙,不喝酒,酸甜苦辣都吃,平時散散步,養養花,念念書,寫寫詩,看看孫兒會會友,名利如浮云。”藝術大師劉海粟先生手書“氣節千載”題贈馬萬祺,這正是他人品文品的概括。馬老之風,山高水長。
馬萬祺幾近一個世紀的生涯中,蘊藏著無數傳奇。
請讓我們記住馬萬祺發自肺腑的囑咐和心愿:
“我是一個中國人。祖國是人人有份的,每個炎黃子孫都應該熱愛自己的國家,對社會事情亦應人人盡責,得之于社會用之于社會。我深感自己對國家民族的貢獻十分渺小,而黨和國家、人民給予的榮譽過高,心懷感激又甚感慚愧,只有終此一生為祖國事業鞠躬盡瘁。”
“我的最大愿望是:世界和平,祖國統一,人民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