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珮
摘要:加拿大華文女作家張翎是一個具有自覺女性意識的作家,擅長以她獨特的女性視角來書寫女性故事,以她柔軟敏感的觸角去觸摸歷史風云下女性的悲愴。本從即選取其中篇小說《雁過藻溪》,試從女性象征意象、困境中的女性心理以及歷史風云下的女性之痛這三個方面來解讀《雁過藻溪》中的女性書寫。
關鍵詞:女性悲歌《雁過藻溪》女性書寫張翎
英國女性主義作家伍爾芙說過,男女之間“本質的區別并不在于男人描寫戰爭而女人描寫生孩子這一事實,而在于每一性別的作者皆表現自身”{1},西方女性主義提倡的這一女性書寫理論,在加拿大華裔作家張翎身上表現得極為明顯。被譽為“北美地區新移民文學的扛鼎作家”{2}的張翎是一個具有自覺女性意識的作家。這不僅表現在張翎特別擅長寫女性故事,而且還表現在她獨特的女性視角的選擇,對女性性別內涵的個性理解以及柔美的、抒情的女性筆調。張翎用她那敏感的觸角、細膩的語言觸摸著歷史風云下一個個女性的疼痛,這種疼痛體現在女性的歷史命運里,散落在她們愛情、婚姻、親情的各個角落里,最后她們穿越疼痛,振翅飛翔,在執著的追尋后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雁過藻溪》這部中篇小說正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雁過藻溪》曾被加拿大《星島日報》稱作“是張翎最新一輪文學井噴中的首篇,在此之前,張翎的小說已經因文學性極強而引起專家關注,而《雁過藻溪》在此基礎上,更向中國歷史的縱深挺進,主題厚重,在她的創作道路上向前邁出一大步”{3}。然而,應該引起讀者關注的絕不僅僅是主題的厚重。本文試圖從這部小說中女性的象征意象、細膩婉約的女性語言、女性命運的溫情書寫以及尋找后的精神歸鄉這四個方面來解讀《雁過藻溪》中的女性書寫。
一、女性的象征意象——“藻溪”
張翎的小說大多是講女人的故事,對女性命運的書寫構成了張翎小說一條鮮明的主線。而以“藻溪”為代表的水意象,則在女性命運的展示中充當了重要的介質作用。海外華文評論家陳瑞琳曾把她比作“水做的女兒”{4},很多女性的故事都是在“藻溪”邊展開,女性的命運總是與故鄉的歷史相連,“藻溪”成為女性命運的轉折點,成為歷史滄桑的象征物,如《郵購新娘》《空巢》等。《雁過藻溪》中末雁的母親當年從藻溪邊赤腳逃出了留給她傷痛的故鄉,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而回鄉安放母親骨灰的末雁,在對故鄉藻溪的歷史溯源中找到了母女情感隔閡的答案,探究了母親在政治歷史沖擊下的坎坷命運。
水是生命之源,由此引申而來的水,就具有了母親般的滋養和哺育的意味。小說在“題記”里寫道:“謹將此書獻給母親和那條母親的河”{5},這一“題記”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在張翎看來,“藻溪”這條頗具詩意的河流,這條激發張翎創作靈感與哲思的“母親河”,已經不僅僅是一條獨立的河流和單一的水體,而是生命的源頭、傳承文明與文化的載體。
以“藻溪”為代表的故鄉, 自然、恬淡、寧靜,她如同哺育了兒女的母親,在兒女的心中構成了一種巨大的精神向心力,成為諸多女性尋求安慰和歸宿的精神家園。《雁過藻溪》中末雁遠離故土,婚姻觸礁,與女兒關系隔閡,身心疲憊的她重回故土尋找精神根脈,“在那個叫藻溪的狹小世界里,她遭遇了她的大世界里所不曾遭遇過的東西”{6},最終她在藻溪邊重新找到了自我,消解了橫亙在母女間幾十年的恩怨和隔閡,也透悟了人生。文本中“藻溪”的潺潺流水貫穿首尾,歷史、女性、河流互滲互動,不僅有末雁與百川“水與火的纏綿”,也有母女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與誤解,還有漢斯來信中穿插的索羅《沃登湖上》的一些片段,以水的安然和諧之境,撫慰現代人浮躁喧囂的“內宇宙”。在張翎筆下,水的柔美、沉靜與女性柔弱、不屈、頑強的個性結合在一起,兩者形成了文化層面的呼應。張翎借助于對水的形態的把握洞悉生命的內在意蘊,把女性比喻成各種形態的水。水和人互喻,生動詮釋了女性的精神品格,為小說增添了神韻。
以“藻溪”為代表的水意象既體現出“江南地域文化對創作主體的創作影響”,又“顯示出審美主體借助水敘事,渴望表達更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內容的殷切”{7},最終把水作為構建第三地空間的具體表征物,正如論者所言:“獨特的故鄉水意象的選取與展現更體現了女性作家獨特的審美視角與柔婉的內心,使作品具有飄逸、靈動的陰柔之美,表現出明顯的女性色彩與女性風格。”{8}
二、困境中的女性心理
張翎寫得較多、寫得最好的,是女性的心理空間,尤其是困境中的女性心理。她筆下的人物可以什么都沒有,但是必須有一顆敏感的心。因此,張翎的故事首先都是關于心靈的故事。她筆下最常見的是那種離異獨居的單身女性,往往是身處此地的困境,而心靈卻在向往著更遠處的一個完滿。這種特殊而又曖昧的身份,無疑為張翎帶來了自由想象的空間。張翎經常以人物的婚戀為中心,在各種事變的聚焦之下來透視她們的心理。這一方面顯示了她的女兒本色,另一方面也歸功于她捕捉細膩感覺的能力。
《雁過藻溪》中的末雁是一個20世紀80年代留學加拿大的知識女性,具有非凡的聰明智慧,事業上完全能獨當一面,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卻異常的天真無能,在國外與丈夫“毫無理由”地離婚之后,返鄉送母親回祖墳安葬,這一次藻溪之行卻成了一場發掘自我的旅程,她發現的不僅僅是一個關于自身身世的驚天秘密,還經歷了錯失在青春歲月里的成熟過程,有對自身潛藏的欲望的渴望、對母愛的頓悟,還有在愛情婚姻方面的感悟。小說通過描寫她對越明的惱怒、失去漢斯的悲痛以及對百川的欲望,顯示出了女主人公的寂寞心理。總之,“在那個叫藻溪的狹小世界里,她遭遇了她的大世界里所不曾遭遇過的東西。”{9}就探索女性心理的多重可能性而言,這部小說是很成功的。
在末雁無奈的慨嘆背后,我們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張愛玲那“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不過,張愛玲式的無奈、絕望和悲涼,在張翎這里應當不是本意。張翎小說中的人物總會在此時此地遭遇困境,也總有命運無常的感慨,但她們仍然極力尋找溝通和慰藉,在彼時彼地尋找到絕望之后的希望、苦難之后的慰藉。文中的末雁雖然遭受失母、離婚的多重打擊,但從來沒有關閉心靈的窗扉,這點從她和漢斯、百川的心靈對話中可以讀出。
三、歷史風云下的女性之痛
有論者指出:“張翎最擅長在‘風月里融進‘風云。從《望月》到《交錯的彼岸》,再到《郵購新娘》,幾乎都是一部中國現代史的別樣演繹。”{10}確實,張翎的小說常常于虛構中包孕著時代風云、歷史滄桑。然而,中篇小說《雁過藻溪》則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雁過藻溪》中有著土改運動的影子,往日的鄉親們被階級仇恨膨脹了自己的恨和欲望,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展現了猙獰的面容,張翎仿佛故意不去聚焦昨日那些洶涌激蕩的宏大事件,但透過平靜的文字看到深處,穿過那被獸性喘息淹沒的地主宅院時,我們仍能感受到土改時期被放大到極致的人性之惡。但這也僅僅是作為張翎筆下女性人物命運發展的背景而存在的。
張翎說過女人的每一個故事都是與歷史無言的抗爭。《雁過藻溪》中,張翎正是從女性視角出發,她試圖通過主人公的愛恨情仇和聚散離合,挖掘女性內心,揭示被遮蔽的女性命運,使歷史因為有女性的存在和參與而顯得真實和豐厚。觸摸和感受歷史風云變幻中三代女性的悲愴,表現出了作者充分的女性自覺意識。
母親黃信月,少女時代無端地被卷入土改政治斗爭的漩渦中,經受了喪失人性的折磨、羞辱。她逃出火坑,沉默寡言了一輩子,至死也不敢吐露女兒的身世之謎。對于一個母親、一個女人,這樣屈辱而難以啟齒的一生,她內心的煎熬該是多么難以忍受和痛苦,何況自己的親生女兒,一直抱怨于她,始終不能給予理解、諒解,更使她至死都難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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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末雁,出身于高干家庭,成長之路一帆風順,甚至出國留學,有穩定的工作、安逸的生活和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然而,她從小生活在一種陰冷而缺乏母愛的溫暖的環境中,生活并不幸福。末雁自幼就敏銳地感受到母親的生分、冷淡、疏遠;在國外,她長年累月與丈夫形同路人,沒有愛也沒有共同語言,最后只有離婚;在北極考察時,她認識了一位心靈相通的男人,卻也最終惹上橫禍;女兒靈靈看到了母親亂倫的場景,當靈靈在終篇時“抖開了末雁的胳膊,冷冷地用英語說:‘請你別碰我。”{11}這無疑是一把利劍,直刺入末雁的心窩;藻溪之行使末雁終于理解了母親的沉默,但是,阻隔在母親和她之間的是座“五十年的大山”,而她們已經錯過了“爬山的年齡”{12},母親帶著塵封在堅冰之下的母愛魂歸藻溪, 這是命運的嘲諷, 是歷史的玩弄。
小女靈靈,在國外長大,并未經受過政治動亂和階級斗爭的洗禮,對父母的離異,她表現出了西方人那種開通、瀟灑的姿態,可回到陌生的故鄉,“捧著那篾編的碗具房子,突然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哀襲中。微笑如水退下,臉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縷的滄桑。那個玩具房子在最不經意之間碰著了她的心,心隱隱地生疼,是那種有了空洞的疼。”{13}特別是當她偶然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母親與百川的亂倫之后,更驚嚇得“兩眼深黑若井,身體筆直木然,一如墻上的掛圖”。對于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女,這無疑成了一個致命的打擊,祖、母兩代女人悲傷哀怨的命運,會像影子一樣跟隨她一生的。
在書寫女性之痛的同時,小說中又充滿了女性的溫情、慈悲與寬恕。在階級斗爭的動亂年代,女性成為了階級斗爭的犧牲品:嬸娘袁氏投井自盡,母親信月遭受凌辱逃離家鄉,然而作家并沒有讓信月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去報復藻溪的鄉親,反而在困難年代幫他們渡過難關,最終,當年的行惡者受到了自然和歲月的懲罰,一直深受良心譴責的財求以中風癱瘓而告終。
四、結語
《雁過藻溪》是一部富有詩情畫意的小說,以三代女性人生命運的悲劇為描寫內容,站在女性的視角審視歷史與女性、男性與女性以及女性與女性之間的關系。同時,小說細致地描繪了現代女性在雙重文化背景下的各種遭遇及其所帶來的身心體驗。這種體驗都是女性自己在觸摸世界的過程中獲得的,帶有女性自覺的主體意識。張翎這種不落男性話語窠臼對女性主體性的真實展現,并不事先帶有反男權的主觀動機,但在客觀上卻起到了打破男性“天然”的書寫權利、消解男性敘事權威的作用。
張翎以她那固有的悲天憫人的寬大情懷,那洞察世事的高遠視野,把故國家園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社會動亂、政治風云、家族興衰、人際風情,以及漂泊海外的流浪生涯、婚戀離異,甚至極地探險的生死搏斗,盡收筆下。這里不僅有愛和恨、情與仇、生與死、誘惑與欲望、悲傷與痛苦等等情感世界細致入微的動人描述,而且還有形而上的人生哲理、倫理道德、歷史功過、政治是非、人性曲直的深入解剖和思考。這是一幅深廣博大的歷史畫卷,也是一曲凄婉憂傷的女性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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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弗吉尼亞·伍爾芙:《婦女與創作》,見瑪麗·伊格爾頓:《女權主義文學理論》,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395頁。
{2}陳瑞琳:《風雨故人, 交錯彼岸》,《華文文學》2001年第3期。
{3}《多倫多著名華文作家張翎再登中國文學排行榜》[EB/OL]. http://www.sina.com.cn 2006-03-16.
{4}陳瑞琳:《張翎:水做的女兒》,《溫州日報》2006 年2月19日第006版。
{5}{11}{12}{13}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頁,第126頁,第126頁,第40頁。
{6}{9}張翎:《關于藻溪和〈雁過藻溪〉》,《江南》2007年第2期。
{7}房萍:《歷史·女性·第三地——張翎小說“水”敘事》,《當代文學》2009年第11期。
{8}房萍:《身份·時空·性別——張翎小說的意象修辭》,《社會科學論壇》2009年第6期。
{10}陳瑞琳:《遙看紅塵緣起緣滅——解構旅加女作家張翎的小說》[EB/OL].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參考文獻:
[1]張翎.雁過藻溪[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2]弗吉尼亞·伍爾芙.婦女與創作.見:瑪麗·伊格爾頓.女權主義文學理論[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
[3]陳瑞琳.風雨故人, 交錯彼岸[J].華文文學,2001(3).
[4]張翎.關于藻溪和《雁過藻溪》[J].江南,2007(2).
[5]房萍.歷史·女性·第三地——張翎小說“水”敘事[J].當代文學,2009(11).
[6]房萍.身份·時空·性別——張翎小說的意象修辭[J].社會科學論壇,2009(6).
[7]陳瑞琳.遙看紅塵緣起緣滅——解構旅加女作家張翎的小說[EB/OL].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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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程■,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
編 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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