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暉
最近因為撰寫一篇有關民間法與共和關系的文章,筆者數月來縈繞心頭的重要話題即一個多民族國家憲法治理的模式,如何面對不同民族、不同地方多元規則的客觀實存。談到多民族國家,關心相關話題的讀者或許知道,這樣的說法在學界漸漸開始產生了一些質疑。質疑的理由大體有二:一是古典中國所實行的不是民族國家、而是天下國家政策;二是那些個充分彰顯多元性的現代國家,如美國就不用民族這樣的稱呼,因之相關矛盾反到不是很突出;可在宗旨上為了尊重多元性而劃分民族的國家,卻常常人為地挑起了一些不應有的矛盾。我沒研究過民族劃分與民族矛盾之間的關聯究竟有多大,也沒有看到相關論者能提出兩者變量關系的具體的、令人信服的分析,但我想說的是:無論采用或者不采用民族的稱呼,民族及其生活方式的多元存在是我們這個人口、地域、經濟總量以及文化大國的客觀事實。對這種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事實之說三道四、遮遮掩掩,或者借變換詞匯表述來稀釋這一事實的論述,在筆者看來,無異于鴕鳥政策。與其如此,不如坦然面對而尋找解藥。
而談到如何面對不同民族、不同地方多元性的共存問題,我們知道,這在實行聯邦制或者“弱單一制”的那些國家基本不是個問題,而在那些實行“強單一制”的國家,卻是個重大問題。對此,至少自20世紀初葉以來,基于某種文化先進性,并站在“全球視野”上觀察問題的政治家和學者,每每不惜砸爛一個舊世界,故移風易俗,以主觀世界的高漲熱情和文化狂熱來摧毀一切舊文化建制的做法可謂司空見慣,但其結果卻“創建的”并不是什么新世界,而是比舊世界還要糟糕的文化專權主義。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些個在學術上很有建樹,且對“文革”的倒行逆施深惡痛絕的學者,在談到我們這個大國中多民族、多地域的多元規則及其命運時,每每棄之如撇履。其輕佻蔑視之態不禁令人生疑:他們所抱守的“全球視野”,究竟是“全球視野”,還是“西方視野”?他們所謂的先進,究竟是強者征服、恩賜的“先進”,還是不同主體及其生活方式、行為規則間對話的先進?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強制性“先進”,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是“先進”的?發達國家的“全球視野”,果真是這樣征服人心的嗎?
當然,這些追問,不是在這里能夠展開并盡述的,我只想借此提出一個觀點:多民族國家的規范共和。正像一些有識之士業已指出的那樣,“共和”的名號在當今世界許多國家都被采用。在我國,從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共和都是其題中應有之義,但對何謂共和,識者寥寥。人云亦云、不求甚解是人們對待一個如此重大話題的基本態度。這樣一來,共和所必需的多元交涉和多元共生就被人們嚴重忽視。關注共和研究的一些學者,也把重點落腳到所謂共、和、公這些結果上,但對它的前提——多元性卻或要言不詳,或隱而不言。這些在客觀上都損害了對話交流、多元包容、合作共贏的共和精神。透過如上交待,可否把共和界定為在地方性或民族性交往規范多元競爭、交涉基礎上的合作共贏?如果這一界定成立,那么,多元規范的作用就理應成為這一話題的主題詞,那種因俗而治的溫情關懷理應被國家在尋求憲法治理時予以特別關注。這種關注的目標,就是指向規范共和。
規范共和所強調的,絕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疊床架屋地堆積不同的規范,并使這些規范實現井水不犯河水的低層次共存,而是強調在不同規范——從而也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生活方式之間通過對話、談判、博弈,來實現這些主體間的合作、互惠、共贏。這種合作、互惠和共贏的結果,不止是不同規范的共存,同時也是在不同規范博弈和競爭基礎上,尋求相互沖突的規范間得以合作的共同路徑,并進一步保障規范多元、創造多元規范競爭合作的更高層次的規范。因此,如果說多元主體的共和是共和的實質內容的話,那么,多元規范的共和便是共和的理性形式。它不僅保障多元主體的競爭、對話與合作共處,而且也使這種情形呈現為可反復、可預期的共和秩序模式。
本期刊出的3篇論文分別是王小龍的《我國民族建筑保護地方立法模式探究——以滇、湘兩省的相關立法實踐為例》、程澤時的《晚清苗疆盜案斷理與實踐法律觀——從五份清水江文書談起》和安兵的《裕固族習慣法司法運用探究》。3篇論文各自從立法和司法、古和今等多個向度對多元民間規范的現實實踐品格做出了闡釋。雖然3篇文章都沒有涉及本文所闡述的“多民族國家的規范共和”這一主題,但是作者對其各自論題及其背后的規范、乃至精神的挖掘,還是給筆者分析這里的問題以有益的啟示。期待我國的民間法研究能在如下兩方面都有所突破:一方面,深入挖掘多元規范在我國這個多民族國家存在的事實;另一方面,尋求多元規范的深層次對話、提升,并在規范共和的基礎上襄助憲法治理與共和景象的實現。
[責任編輯:吳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