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孫旭(1986-),男,新疆人,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人類學系人類學專業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歷史人類學、族群與區域文化。
摘 要: 傳統侗族社會的自我治理和秩序維持,依靠的是基于年齡界限劃分出的老人、中年人、年輕人三級年齡群體各安其位、相互協作。隨著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文化變遷和打工潮的涌現,侗寨的集體活動中,年齡群體間的互動卻頻發沖突。在起鼓樓這一集全寨之力的集體工程中,不同年齡群體的實踐和他們之間關系的轉變,揭示出其中蘊含著更深層的原因:打工經濟引發的人群社會地位和觀念的改變;人的分離和文化的維系;代際間文化傳遞方式的轉型。
關鍵詞: 侗族社會;年齡群體;鼓樓;打工;社會文化變遷
中圖分類號: C912.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1X(2014)01-0092-07
年齡群體是一種社會性的非親屬人群聚合,在小至村寨大至區域的傳統鄉村社會的集體活動中,能夠超越血緣和地緣聯系有效實現集體動員,而不同年齡群體所對應的社會化的權力義務和彼此間的階序關系,也影響著其所在社會運作的秩序[1]。在不少人類學民族志中,都將年齡群體視作了理解其所在社會的社會結構和文化觀念的重要社會結構性范疇[2][3][4]。我國許多民族中也存在年齡群體,但相關研究較少,缺乏對之特征、制度和變遷的具體描述與分析。① ①這一問題,國內一些學者有所提及。參見汪寧生的《文化人類學調查:正確認識社會的方法》,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142-143頁;葉靜珠穆,《藏區村寨年齡組織個案調查——以松潘熱務溝卡卡村為例》,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2)。
侗族社會長期存在著年齡群體,傳統侗寨的自我治理和秩序維持,依靠的正是根據年齡界限劃分出的老人、中年人、年輕人三個年齡群體各安其位、相互協作。② ②侗族的年齡群體及其相互關系,未見專門的研究,但在侗款、侗族社會組織和人群關系的研究中,不少學者提及了侗族社會的年齡群體以及他們之間的權利義務與互動。相關研究參見石開忠的《侗族款組織及其變遷研究》,民族出版社,2009;林淑蓉的《“平權”社會的階序與權力:以中國侗族人群的關系為例》,臺灣人類學刊,2006(1);鄧敏文、吳浩的《沒有國王的王國——侗款研究》,中國社會出版社,1995。 然而,和中國許多鄉村一樣,黔東南侗族村寨村民大量外出務工,正促生著黔東南侗族社會的深刻變遷。③ ③近來一些關于外出務工的研究,從對外出務工在打工地融入的關注,轉向討論外出務工對務工者所處鄉村社會變遷的影響。如楊小柳的《外出務工與少數民族貧困地區的社會變遷——以廣西凌云縣背隴瑤為個案》,貴州社會科學,2012(5);熊鳳水的《流變的家意識——對外出務工型村莊的人類學考察》,天府新論,2012(5);韋美神的《“內卷”與“擴大”:外出務工對瑤族通婚圈的影響——以廣西田東縣L屯為例》,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6)。 侗寨年齡群體的關系也在這一背景下發生著改變,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打工改變了當地社會原有收入格局,也造成不同年齡群體社會地位的變化;打工體驗帶來了寨內寨外人群觀念的改變;社會文化體驗的區隔也促生出了代際間的“代溝”。
另一方面,打工在造成人的分離的同時,外出務工者在與外界的接觸中,卻也獲得了對自身民族身份和文化獨特性的明確體認。由于侗族文化在代際間的維系和承繼,人們對于年齡群體抱持的認同并未衰減,傳統文化觀念仍發揮著作用。年齡群體及其關系并未趨于消失或顛覆,而是以一種在既有文化框架下轉型的姿態呈現出來。
基于田野調查,本文希望在描述傳統侗族社會年齡群體特征和關系的基礎上,通過一個侗寨起鼓樓過程中年齡群體間的沖突實例,展現當下侗族社會年齡群體關系發生的轉型,意在超越簡單的沖突觀,從打工經濟、侗族傳統文化傳承和代際更替等方面綜合地理解這一轉型,進而關照時代巨變下侗族社會的變遷。
一、理想型的侗族年齡群體
在侗族社會中,侗人自成年后,會因其年齡的遞增而歸屬于不同的群體。① ①18-36歲的侗人都被稱作“臘漢”(漢字記侗音),60歲以上的侗人被尊稱為“寧老”(漢字記侗音),那些處于“臘漢”與“寧老”之間成家的男性,即是中年人。在侗寨中,老人因豐富的經驗和知識享有權威受到尊重,是村寨的頭腦;中年人安于農事,贍養老人哺育幼兒,成為村寨的軀干;年輕人執行老人決策,在村寨事務中身體力行,如同村寨的手足。 每個年齡階段中的侗人都有相應的權利和義務,他們不僅形成了對自身歸屬的認同,也以此去理解其他侗人。這一文化觀念影響著他們的言行,成為了村寨集體活動行之有序的基底。
(一)老人/寧老
被尊稱為“寧老”的老人們,寨上的農事日程、重大決策,基本都由他們共同商議決定,他們在寨中的身份和地位,不斷地通過各種喜事、節慶中的實踐得到確認。在喜事方面,老人們獲得區別于其他賓客的禮遇,不但不用送禮,主人家還會專門登門敬邀。在各類節慶中,全寨人都將老人的安排奉為圭臬。在信仰層面亦是,侗寨一年一度的春節祭“薩”,② ②“薩”為侗族民間信仰中保佑侗寨平安、風調雨順、人畜興旺的女性神祗,地位至高無上。在南侗地區,幾乎每個侗寨都有供奉“薩”的“薩壇”。 就由老人們代表全寨共祈新的一年中“薩”保全寨清吉。侗寨的內部管理,需要具有公認權威而無實際權力的“寨老”作為領袖。寨老選定的標準是能說會道、明理、有公信等,亦即寨老不必然是老人。但由于寨老的產生通常與房族中的族長有關,族長又多是一房之中年長、輩分大、有威信的人,這也和老人多歷練、處事沉穩有關,故大多數侗寨中的寨老都在老人中產生。這些寨老共同制定管理地方的鄉規民約,在有紛爭時作為調節者出現,指導著全寨日常生活實踐。
(二)年輕人/臘漢
年輕人在寨中,既是行動者,也是遵從者。年輕人身強力健,寨中諸事,都要身先士卒。諸如結婚挑擔子、起新房、為鼓樓中擔柴生火,等等。和許多漢人社會一樣,侗人社會也注重班輩、長幼的秩序。下輩的青年對于上輩長者要保持應有的尊敬和順從,不但在稱呼上不可僭越,聚眾聊天時,只要有前輩長者在,年輕人就要注意言行,不可隨意開玩笑。這種尊崇和老人的權威相連,一旦老人們有了決策,年輕人理當責無旁貸地執行。年輕人活躍于村寨內、村寨之間的娛樂和交往活動中。侗寨青年男女之間的行歌坐夜,侗寨之間吹蘆笙或是做眾客、踩歌堂、斗牛,莫不是由青年男子扮演主角。年輕人的集體行動,存在一個無實權的公推領頭人——臘漢頭。臘漢頭的產生來自年輕人群體的集體認可,他們偏向選擇那些講話有道理、有魄力、有想法的年輕人。在集體活動中,臘漢頭會肩負起動員、組織年輕人的責任。
(三)中年人
侗族研究中,相對于寧老和臘漢群體,中年人很少受到關注。中年人雖然也是侗寨中一種根據年齡對侗族男性的劃分,但作為一個群體卻是松散的,他們的年齡身份,更可看作是由寧老和臘漢的年齡限定而分隔出來的。中年人在侗寨各項集體活動中難以成為主角。決議是由老人們商討做出的,中年人多只能聆聽,只有少數年齡偏大的,可以適當地提出意見。娛樂或民俗類的活動,則多以年輕人為主。中年人發揮作用的地方,在家庭之中。以代際的繼替來理解,中年人的孩子已經長大并步入臘漢,而家中的長輩則已老去。中年人必須挑起家中的重擔,既要為子女的成家立業做準備,又要贍養家中的老人,尋找經濟收入。因而在各種集體活動中,他們是匆匆的過客,他們的參與多限于出錢出工,此外便是旁觀與疏離。
二、鼓樓故事——年齡群體關系轉型引發的沖突事件 ③ ③筆者于2012年、2013年多次前往水口鎮南江村岑吾寨開展田野調查,走訪了南江村周邊的十多個村寨,不僅親身經歷了岑吾寨起古樓的全過程,也參與了岑吾寨及周邊村寨的各種節慶、紅白喜事、農事與日常活動,對之文化習俗、信仰、日常實踐、社會組織和經濟生活有全面的了解。同時,筆者還隨岑吾寨上的打工青年一同在廣東揭陽的工廠生活了近一個月,體驗他們的打工生活。
岑吾寨位于黔東南黎平縣水口鎮,是南江村所轄的3個自然寨之一,另2個寨子分別是岑爛寨和高寨。全村俱為侗族,在筆者調查期間,總人
數有1300多人,和周邊比起來,算是個大村子。3個寨子大小相近,其中岑吾寨共有78戶,372人。
鼓樓是侗寨中的標志性建筑,為全寨集體生活的象征,侗族的俗語就有“要建侗寨,先建鼓樓”之說。鼓樓既是侗人休憩閑聊的場所,也是商議大事、解決爭端的場所。南江三寨都曾有鼓樓,卻在文革時因政治運動被拆毀。后因收入有限,生活困難,一直未重建。打工經濟改變了當地的經濟狀況,近十年來依靠打工收入,全寨幾乎每戶都興建了新房,手頭有了富余。2012年正月,岑吾寨眾基于目前寨中夏日無處歇涼、冬日無處烤火、有事也難聚齊商議的考慮,決定重建鼓樓。在岑吾寨人按照規劃好的時間認真地討論、分工和勞作的過程中,議論、爭吵、偶爾的打斗和私下的種種不滿相伴始終,不同年齡群體間的沖突是引發種種不和諧之音的主要原因。
由于大量年輕人外出打工,留在寨中的年輕人僅剩下9人。他們之中,除了要統籌各方面事宜的文書吳SC,另一個叫做吳QL的青年擔負起了管理其他年輕人并與在外地打工青年聯系和協調的責任。吳QL為人大方,思慮仔細,敢說敢言,對于村寨事務充滿熱情,十分勤快能干,對老人尊重且善于調和,對青年強勢且有魄力。他統管留在寨中的青年,既是來自遠在廣東的臘漢頭吳GR的“任命”,更是青年們的眾意。最初,吳QL對老人和青年的關系,還能做持平的評論:“凡事都要過問老人,這是應該的,是對老人的尊重,但并不是老人說什么什么就能成功,因為他們年紀大了,做不了事,實際還是要我們這些年輕人。”然而隨著鼓樓重建進程的推進,越來越多的矛盾浮現出來,不斷的爭吵和老人不停的議論與要求讓這些年輕人有些吃不消,意見的沖突時有發生,一種“老人無用論”開始在年輕人中蔓延,包括吳QL在內,都不斷地抱怨老人們“守舊”“沒遠見”“思想落后”。在這種不滿的情緒中,為數不多的年輕人還是承擔起了大量瑣碎的事務,但積累的不滿終于還是因一次偶然事件爆發了。
事因是鼓樓主體將要完工,寨上又想砍一批竹子做蘆笙。眾議之下,老人們就指名要年輕人去砍竹子,年輕人雖承擔了下來,但已有些不情愿,因為時值農忙,家里的活干不完,非常辛苦。當時,吳QL就想叫坐在一旁的幾個中年人一起去幫忙,可他們卻認為自己不算年輕人,堅持不去。吳QL只好帶著年輕人悻悻上路。途中,一向不愛動氣的吳QL講到:“大人要小孩做事,小孩也要大人幫忙啊!”對于這句不慍不火的話,同行的另一位年輕人表達了他的理解:“這些事情,不能光靠幾個人來做。我現在都有點討厭我們寨的老人,什么事情一張口都是‘讓年輕人來辦,好像年輕人自己就沒有什么事做似的。”聽到他這么說,吳QL也有點激動地說:“真要年輕人負責,就把廣東的年輕人都叫回來,他們(老人)什么都管不到!”不料第一次砍的竹子并不適宜于做蘆笙。老人又講有一片叫做蘆笙坡的山地,專產用來做蘆笙的竹子,要吳QL帶頭再去砍一批回來。“不去!”這次吳QL主動表達了他的不滿,并將寨里年輕人人少力薄活路多的現狀提了出來。寨上大多數老人都在鼓樓中,但對于年輕人的正面頂撞,并沒有哪個回之以直接地斥責或強令。倒是有一兩個好事的中年人站了出來,力促吳QL與一批青年人遵照老人的指示前去砍竹子。雖然吳QL一再地強調作為年輕人的苦衷,可這出頭的中年人卻將之視作了他們偷懶的借口,一一駁斥。雙方正吵著,吳QL的爺爺發話了,他站在親人的立場上,講了幾句中年人逼人太甚之類的話。中年人中的一個立即將火力轉向了吳QL的爺爺。這將吳QL的火一下激了出來(事后他告訴我,當時讓他生氣的是,作為一個中年人,如何訓斥自己都沒有問題,但是對老人不尊敬就不行,更何況是自己的爺爺),他立即給兩個叔叔打了電話,兩人匆忙從鎮上趕回,進到鼓樓尚未開腔,就將那個中年人痛打了一番,兩家因此結了怨。一直順順利利的鼓樓工程,有了不“和諧”的因素。鼓樓修建過程中的爭吵并不少,演變成了惡性打架事件的,這是頭一遭。不過打架事件并沒有影響到鼓樓竣工和慶祝典禮相關的準備,一切都在按計劃推進著,彩燈、籃球架陸續從廣東運來。筆者的視線轉向了寨外的年輕人,發現了他們在網絡上QQ群里的熱鬧與喧嘩。筆者從中看到了另一個“岑吾寨”。
雖然在網絡上也有些爭論,但無論身處寨內寨外,年輕人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團結、積極性和責任感。團結體現在了他們自我組織的能力上,不僅分工明確,且有具體的領頭人統管全局。積極性和責任感則以團結為基礎,體現在了他們對自我身份——岑吾寨的年輕人的認同上。憑依QQ群,分散在各地的年輕人被聚合起來,聯系和討論也變得便捷且極具時效性。他們線上線下一起活動,討論購買物品的項目、數量,預計開銷,制定捐款的標準,繼而通過銀行匯款的方式匯集四面八方來的捐款購買實物。但網絡的便利仍然沒有掩蓋年輕人四處分布的事實。線上線下,寨里寨外的聯系及行動之所以能有條不紊地執行,有賴于年輕人自建的組織——岑吾寨青年人協會。協會已成立3年,成員就是岑吾寨全體年輕人,協會的會長,正是臘漢頭,分屬下來的主要負責人,則是岑吾寨五個房族里年輕人的“老大”。據說,以前寨中的年輕人,因為房族之間的緊張關系,并非十分的團結。上一代的幾個年輕人逐漸地將本寨的年輕人聯合了起來,到了現在這一代,現任的幾個負責人,已經有了十足的威信,如他們所說:“現在只要我們說干什么,全寨的年輕人肯定是齊心的,一說什么都是大家一起干。”
鼓樓順利竣工,慶典分外熱鬧。熱鬧背后,年齡群體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長足的變化。老人安享著年齡與文化賦予他們的權威的同時,不時地受到質疑甚至奚落,他們的權威已經不再牢靠。統和了全寨青年人的青年協會,雖已成立3年,直到此時,才真正顯露頭角,年輕人憑之超越了作為任務執行群體的存在,他們有了更多的自主性,甚至影響著老人們的決斷。本來家務農事纏身的中年人,由于年輕人外出而被迫承擔起更多的集體工作,過多地介入集體事務,使得他們在老人和青年之間的沖突中難以中立調和,反而可能成為沖突的觸發者。
三、原因與結果——代溝的產生與年齡群體關系的轉型
(一)打工生涯——年輕人社會地位和觀念的改變
由于政策開放和本地嚴峻的人地矛盾,1990年前后,岑吾寨及周邊村寨陸續有青年遠行到廣東佛山一帶找工作謀活路,開始時月收入雖只有幾百元,但相較留在家中,仍強了不知多少倍。這么“一推一拉”,① ①經典的“推拉理論”,由人口學家巴格內(D.J.Bagne)提出,以解釋在市場經濟和人口自由流動的前提下,人口流動的動因源自流入地能夠改善移民生活條件的“拉力”和流出地不利因素的“推力”的雙重作用,參見D.J.Bagne. Principle of Demography .Johnson Wiley and Sons, New York,1969.這一理論也成為了分析中國農民工流動的一個主要框架,參見郭星華、王嘉思的《新生代農民工:生活在城市的推拉之間》,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3)。 外出打工的人不斷增多。迄今,岑吾寨平均每戶至少有2個人在外打工,外出打工者超過了全寨人口的半數以上,且年齡基本都在40歲以下。打工的經驗,如何影響著侗寨年齡群體關系之變化?筆者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是收入結構性轉變帶來的身份地位的改變;二是“開放—守舊”“現代—傳統”二元觀念在打工人群中的植入。② ②這一二元觀念,可看作是擁有城市體驗的務工者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等由傳統性向現代性的轉變。參見周曉虹的《流動與城市體驗對中國農民現代性的影響——北京“浙江村”與溫州一個農村社區的考察》,社會學研究,1998(5);郭正林、周大鳴的《外出務工與農民現代性的獲得》,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5)。
在打工經濟流行之前,侗寨基本維持的是以農業為主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除了依靠織漁網、挑擔子或幫人收谷子賺取微薄的“外快”,經濟收入極為有限。生活的核心以農業為主,依賴足夠的體力和長期積累的農事經驗,年長者在體力和經驗兩方面有著明顯的優勢,是小至家庭大至村寨依賴的對象,獲得了相應的尊重。隨著打工經濟風行,原有封閉有限的收入格局被顛覆,現在1個外出年輕人1個月的工資平均在3000元左右,而寨中1戶1年的糧食產量平均不足3000斤,折合為人民幣僅為2000多元。即是說,1個年輕人打工1個月的收入就相當于1戶1年的糧食折現量。如此一來,維持家庭運轉的擔子又轉移到了在外的年輕人身上,那些守在家中的中年人和老人受依賴程度陡然降低。造成這一轉變的更深層原因,是制造打工浪潮的國內經濟市場化和商品化。自給自足的封閉環境被打破,人們對商品的需求越來越大,但收入和支出卻不成比例,入不敷出成為常態。人們對收入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能不能找到錢以及是否富有,逐漸成了衡量個人能力的標桿。憑借著高收入,年輕人在侗寨中的社會地位有了微妙的變化。觀念上的改變和因經濟環境轉變而引發的價值觀的變化是相輔相成的。從十五六歲開始就有了外出打工經驗的年輕人,他們的整個成長期幾乎都是在工廠中度過的,他們不僅體驗著貼近城市的現代化生活,也經歷著這些憑借大量工廠發展起來的珠三角鄉鎮迅速的城市化過程。同時,他們還要接受工廠體制的約束和“熏陶”,應對更多更復雜的人際關系、市場環境和競爭。相反,他們一年一度或幾年一度回歸的侗寨,則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對立面。在他們眼里,家鄉緩慢的變化,慵散的生活,簡單的社會關系和有限的資源都成了“落后”的表現。所以,在起鼓樓這樣一個近百年來岑吾寨舉全寨之力的大事件中,經濟生活的轉變以及由此帶來的觀念的改變集中彰顯了出來。老人們生活在懷舊的情緒中,他們仍相信自己應是具有權威的一群,堅守著年輕人就應該出工出力的觀念。年輕人認同興建鼓樓一事,又有自己的想法,且因為資金多為他們提供,他們開始追求更多的話事權。“凡事過問老人”逐漸成了一種象征性的形式,就像他們私下里一遍遍對筆者強調的:“若不是我們出錢出力,這個事情(起鼓樓)根本成不了。”只不過,他們也理解:“應該尊重老人,因為他們畢竟年紀大了,以前為家里、為寨里也做過不少事情。”這種關系的轉變還在繼續且更為深刻,老人們不僅因為收入結構的轉變而失去了被依賴的地位,而且在多數外出過的人看來,他們實在是“沒有見過世面”“這也怕、那也怕,一點變化都不敢做,守舊”。相反,年輕人則將自己視作了積極進取、勇于嘗新的一群,并且有能力承擔建設村寨的費用,他們堅信自己的觀念才是順應這個時代的,堅信唯有他們才能帶領這個村寨走出一個更好的未來。
(二)內與外——文化的維系與人的分離
對于年齡身份和鼓樓之于侗寨人群的意義的強烈認同,是大量勞力外出的情況下全寨人仍對起鼓樓一事高度投入和卷入的文化動因。他們積極地討論著老人過世是否要進鼓樓,并規定鼓樓的柴火應該由年輕人負責,彰顯了他們對傳統的承遞,而種種沖突,與他們強調年齡群體應有的權利義務的同時又必須面對年輕人大量外出的現實有關。在這一年齡群體關系轉變的過程中,隱含的現實便是文化的維系和人的分離。相對于只從經濟角度引出的“推拉理論”來解釋人群的大量外出務工,對于村寨的現狀,則有另一個層面的“推拉”——外出務工的迫切需求之“推”與文化承繼或曰文化慣性的“拉”。無論這些年輕人走得多遠, 他們依然有其文化之根,對于身為侗族且應堅守侗族文化之認同是在其長期務工生活中體認的。
“那時候沒有廣東,也沒有侗族”,站在后來一波波打工青年的角度上,這句話也許是對那一時期恰當的描述。這話是筆者從一個當地最早外出打工的人那里聽來的,似乎理解了這一句話,方能理解90年代開始的轉變。廣東從無至有,不是地理或行政上的,而是侗人對異域的感知,是他們空間想像的擴展。這一感知和想像確立的過程,正是他們走出寨門,走出山地,走向廣東務工的過程。與之同時,他們的文化感知力也在與外界的接觸中得到強化。在未外出時,他們強調的是自己是“更”,① ①漢字記侗音,是侗人對自己族群身份的自稱,西文譯名亦寫作“KAM”,侗文記作“geml”。 是與外來的漢人客家、山里的苗瑤不同的一群,但外出后,他們更明確地意識到自己作為侗族的民族身份。侗族不僅僅是一個標簽,也和“老鄉”一樣成為了他們在外凝聚的重要認同符號。恰也是這個時期,關于侗族文化的宣傳和黔東南旅游開發日益繁盛起來。正是這一代人,民族文化的主體性意識逐漸確立下來。他們不僅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侗族,也同時獲知了作為侗族的自己,擁有獨特的風俗文化,且要傳承與發揚。現在,“有了廣東,也有了侗族”,廣東的出現雖然造成了人從村寨中的“抽離”,卻也作為一個契機,使得外出務工的一批批侗寨青年們,不僅沒有拋棄文化根基,反而更為確鑿地鐘情于自身的文化,文化的“拉力”依此而生。
然而,對于在侗寨中從未外出的老人們,他們難以跟上現實的轉變,仍按照傳統文化的慣性實踐著,卻不得不面對一個緊要的現實——年輕人都跑出去了。在起鼓樓的過程中,老人和年輕人之間的沖突,并不全然是觀念新舊之交鋒引發的。有時候,他們所遵循的規范是一致的,甚至有著同樣的訴求,但是一到執行起來,卻少了執行者。依照傳統,
老人提供知識和決策,年輕人負責執行。以起鼓樓為例,老人是坐著說話的一群,年輕人與老人是齊心要搞好鼓樓的,也積極地出錢,可到了出力的環節,就有了問題。文化雖然維系著,甚至被強化著,人的分離仍是不可忽視的現實情況。實在的年齡群體、積極的文化主體意識和匱乏的人力與執行力,構成了侗寨集體活動的三角,也是年齡群體關系轉型之因果的另一個面相。
四、余論
經歷了岑吾寨起鼓樓活動的始末,穿梭于不同的年齡群體之中,聽他們各自表達自己,看他們互相爭執,似乎正是時代變動下代際更替沖突與矛盾的縮影。依照年齡段劃分出的3個群體,基本就是祖父孫三代,而當下這三代人,恰好經歷了中國變動最劇烈的一段時期。
米德根據文化傳遞方式的不同,劃分出了三種文化范型,用以分析不同時代下的代際關系。① ①米德所說的三種文化范型,分別是前喻文化——指晚輩主要向長輩學習;并喻文化——指晚輩和長輩的學習都發生在同輩之間;后喻文化——指長輩主要向晚輩學習。瑪格麗特?米德的《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代溝問題的研究》,周曉虹、周怡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鮮有代溝的前喻文化代表的是大多數傳統社會,其特征是社會變化遲緩、規范被普遍接受、老人享有權威而受到尊重。代際沖突產生于前喻文化崩潰之時。并喻文化出現于一個變動的社會,人口流動、科技發展、觀念改變等都是肇因,年輕一代開始經歷與老一輩不同的生活,面對老一輩經驗失效,青年人必須根據自己的切身經歷吸取并創造著新的觀念和規范,卻和老一輩有了隔閡。立足于20世紀70年代的米德,感受到了新一輪的時代巨變,她期盼出現的后喻文化中,代溝將被一種重建的溝通與對話、理解與信任取代,“過去”既不是強制也不是痼疾,年輕一代向老人汲取經驗,同樣,老人也從年輕人那里學習新的知識。唯此,那個前途未卜的未來,才能憑依著如此的期許和承諾,向好的方向發展。
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岑吾寨,是典型的前喻文化村寨,既簡單又穩定,代際演替如同循環、輪回。當廣東突然出現在岑吾寨人面前,外出務工的收入吸引著一波波的年輕人外出,新的環境和觀念吸引著他們。他們必須穿梭在兩種不同的文化之中,面對在新環境謀生和立足的壓力,他們只有從自己的切身經歷中創造自己的生活,同伴之間的分享與聯合更在強化這一努力。老人無從預料這種變化,他們堅守著前喻文化的權威和教育方式,可他們信奉的傳統卻逐漸被視作了“守舊”。
然而,代際沖突也好,年齡群體關系轉型也好,并未停止。如今,漸顯頹勢的務工環境、嚴苛的戶籍制度和鄉村經濟的發展,讓年輕人開始回流。網絡的力量不僅讓他們在外凝聚,也和故鄉聯系起來。與外界的接觸、旅游業的興起和政府對文化產業的積極推動,強化了他們的文化認同。電視和媒體的力量也扭轉了那些沒有出過門的老人們對外界的認識。年輕人的努力,并不是要破壞侗寨既有的人群關系格局,而是在這個時代中以與之相應的方式靠自己的努力做著革新,為的是讓這個寨子在新的時代中以一種嶄新的方式繼續發展。協商的、互相理解的、繼承而非拒斥與破壞的文化繼替在集體活動和村寨建設的謀劃中冒現,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在不同世代、不同年齡群體的互動中超越沖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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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興祿]
On Relationship Changes among Groups of Different
Ages in Dong Communities:
A Case Study of Drumtower Construction at Cenwu Village
SUN Xu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Abstract:
In traditional Dong communities, people were divided into three groups by age: elders, middleagers and youth. The selfgovernance and order maintenance of Dong communities relied on the individual roles and mutual cooperation among different groups. Due to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s since the reform policy and the popularity of migrant working, however, frequency conflicts happen among different groups in their collective activities. The changes of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groups reflect some indepth reasons: they changes happen because of the changes in the social status and ideas from the migrant working, the villagers departures and their cultural concepts, and the changes of cultural inheritance modes among generations.
Key words:
Dong community; agegroups; Dongs Drumtower; migrant work; changes of social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