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光
一
從前有條溪,溪邊有松樹;松在溪里走,溪在松間流。于是這方水土就有了詩樣的名字——松溪。
不過,當地先賢對松樹的審美取向卻令人費解。沒有著墨虬枝鐵干的偉岸,也不傾心面對雨雪的從容,更不相中松濤的雷鳴虎嘯,獨獨鐘情于松蔭大做文章。翻開縣志,松影樹輝灑滿書頁:“昔年松溪上,百里有松蔭”;“松蔭流幾簞,菇米薦盤餐”;“滿林修竹不知暑,遍壑長松都是蔭”;“蕭瑟松風不作林,臨秋竹徑有余蔭”;“松蔭落落竹攢攢,甲世精英水石寒”。想來也是,當年兩岸蒼松綿延百里,松蔭鋪天蓋河,長溪盡染天地皆幽。微風起,暗綠浮動,搖碧流翠。還有什么風景能比這更為嫵媚?
相對于幅員廣袤的閩北,松溪名副其實是個小縣城。地域不過上千平方公里,人口也僅有十幾萬,但小城玲瓏可人。高山不多卻座座很有精神。湛盧山上,一儒一劍,文武有道;白馬山中,寺名“久福”,祥瑞繚繞;鸞峰龍首,半步兩省,風月無邊。登山小立,“返顧松邑,若在鞋下,瓦屋鱗鱗,女城齒齒,掩映于煙樹霞靄間,郭外良田秋稻,青黃相雜,……經于其中,隱然如圖畫”。最是那瀠洄若帶的松溪河,只要輕輕一瞥,或者稍稍側目,那無邊的溫柔便悄然流進了血脈。
溫良恭儉讓是松溪人性格的主基調。鄰縣到松溪來鬧分縣,當地人既不反對,也不圍觀。“文革”時期,各地“文攻武衛”硝煙彌漫,松溪城從早晚都靜悄悄的,怎么“造反”都“造”不出多少動靜。當地人的方言雖然屬于建甌語系,卻最為柔軟動聽。有句招呼一直為該語系的人們所笑談。“朋友,到家里坐坐”而其它縣市可直譯為,“朋友,到‘肚子里玩玩”。周邊縣市人說松溪人是“蛋”,言下之意,稱贊松溪人處事溫文爾雅,玲瓏周全。這個縣總出文字人才,歷屆各級擔任辦公室主任、秘書長的人大有人在。
最能體現松溪人心柔手巧的莫過于工藝品“三寶”:版畫、瓷器和寶劍。版畫的基礎絕對不在松溪,歷史上建陽曾經被譽為全國雕版印刷中心。到了抗戰時期,浙江木刻用品供應合作社遷到武夷山,一批木刻大家不僅為全國供應木刻刀柄,而且創作了許多作品,最后結集為“武夷山水茶”問世。魯迅深為喜歡的青年版畫家林夫就犧牲于“赤石暴動”中。誰也沒有想到“中國版畫藝術之鄉”的桂冠卻落在了松溪,而始作俑者竟是當地一批熱愛美術的女青年業余所為。松溪人還原了千年以前的“九龍窯”技術,開發出“類冰似玉,千峰翠色”的珠光青瓷,讓喜瓷者美不勝收。更讓人為之自豪的是,松溪人拂去兩千多年的歷史封塵,使“天下第一劍”呼嘯出鞘,閃耀出與日月同輝的光芒。
二
柔到極致便是剛,以湛盧寶劍為例。
兵器發展到劍的時代是個高峰。十八般武器里,劍可作為“百刃之君”“百兵之師”。一劍在手,敢問誰是英雄?它不僅意味著權力、領土,也象征著地位、素養。早在春秋戰國,劍文化就濫觴于天下。當時就有名劍湛盧、純鈞、魚腸、巨闕、干將、莫邪、龍泉、太阿等十多把。其中湛盧享有“天下第一劍”之譽。此劍鑄造之時,雨師為之灑掃,雷電幫其鼓風,蛟龍前來捧爐,天帝親自裝炭,太乙真君下界督造。“劍之成也,精光貫天,日月爭耀,星斗避彩,鬼神悲號”。它集“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寄氣托靈,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拆沖拒敵”。杜甫詩曰:“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盧。”其價值幾何?深諳劍道的風湖子稟告楚昭王:此劍在越國時,有客要買,出價為鄉村三十座,駿馬一千匹,加上兩個萬戶之都。
劍能伐,劍能舞,劍能歌;劍有威,劍有道,劍更有魂。湛盧的高貴不僅在于劍本身。湛盧含義按照沈括《夢溪筆談》的解釋為“湛湛然黑色也”,延伸到劍則是“戰無不勝的黑色勝利”,而它背后的深刻內涵卻是仁義王道。十分懂劍的薛燭子幫助越王鑒定所擁有的五把劍,認為其余四把雖然“觀其鈑,燦為列星之行;觀其光,洋洋如水溢于塘;觀其斷,巖巖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但都不能與湛盧相比。其原因除了品質差別外,還有仁義高下之分。比如魚腸名劍逆理不順,不可佩戴。“臣以殺君,子以殺父。所以吳王殺王僚。”湛盧流傳過程也說明了這個道理。原是越王之劍,后為吳王所有。一說越王所獻,一說兵敗被掠。后來易主為楚昭王。一日,楚昭王作夢湛盧寶劍伴臥在床。史書記載卻是“湛盧之劍惡闔閭無德,乃去而出,水行為楚”。傳說湛盧劍到了晉代為名將周處所得,后由其子孫轉贈給抗金英雄岳飛。將軍“風波亭”遇害后,湛盧劍便不知所終。有道是“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奔,國破敗”。湛盧寶劍讓人理解什么叫做“仁者無敵”“至柔無敵”。閩北文化人馮順志對湛盧寶劍之魂作了形象的描寫:“它就像上蒼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黑色眼睛,充滿人性化,注視著天下蒼生,祈福百姓安康。”
也學英雄樣,登湛盧,尋“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之遺址,發“歐冶一去幾千秋,湛盧之劍亦悠悠”之謂嘆,還未拔劍四顧,心已茫然,幾多疑問涌上心頭。當年,越國疆土少說也有“三千里江山”,寶劍的故鄉為什么是松溪?有人從冶煉所需原料說明。《山海經》談到:“此山有積石,冶為煉成鐵,鑄出寶劍光如水清,削玉如泥,名昆吾劍(即湛盧劍)。”《越絕書》稱此地“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邪之溪,涸而出銅”。閩北文化人李子則認為古閩地是古代鑄劍中心,而歐冶子是閩地人受聘于越國。宋《九城志》云:“建州有湛盧山,昔湛王鑄劍于其上,固以名劍。”這又給我們提出了一個疑問——究竟是先有湛盧寶劍之號,還是先有湛盧山名?亦即山以劍名,還是劍以山名?當地詩人黃豐文這樣認為:“不要叫我湛盧,那是一座山的名字。”蔡其嬌也說:“在這座高峰立祠建廟,山成了劍的象征。”我們無意也沒必要辨明個中曲直,但是這方山水人文給鑄劍人和劍本身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取剛直于山石的堅硬,取靈動于山泉的清凜,取深沉于山林的蓊郁,取銳利于山峰的峭拔”。松溪人把全部的壯懷柔情,包括百里松蔭都融進了湛盧寶劍。
三
這是個追求偉大的時代,也是個崇尚柔美的時代。剛和柔有如社會水平線的兩端,無論是國家治理,抑或為人處世都需要剛柔相濟、互為映照。我們既要有壯懷激烈,又要有和風細雨;既要有黃鐘大呂,又要有鶯歌燕舞;既要有下里巴人,又要有陽春白雪。有人說:“我們生活在五百年來物質極大豐富的殿堂之中,也徘徊在人文精神匱乏的廢墟之上。”所以,當下乃至一個很長的時期,我們應當十分注重人文精神的弘揚,以柔為剛,以柔為境,讓柔和的陽光把歷史和現實的死角照亮。
以柔為剛。柔是力量,柔能克剛。“聲不在高”、“不戰而屈人之兵”、“化干戈為玉帛”、“我自橫刀向天笑”都可以視為柔的力量表現。當年有人問道老子,他張開嘴說:“這就是道。”只見牙齒零落不全,唯有舌頭安好。牙齒固然堅利,舌頭固然柔弱,但笑到最后的竟然是舌頭。最能說明剛柔關系的莫過于水的形象。弱水三千不能載舟,卻能水滴石穿,崩山裂岸。習近平同志在閩東工作時,十分提倡“滴水穿石”的精神。那是1990年的春天,他寫道:“‘滴水穿石的自然景觀,我是在插隊落戶時便耳聞目睹,嘆為觀止的。直到現在,其鍥而不舍情景仍每每浮現在眼前,我從中領略了不少生命和運動的哲理。”他認為石之頑固,水之輕飄,但滴水終究可以穿石,水終究贏得了勝利。他說將這一自然現象“喻之于事,則是以柔克剛、以弱制強的辯證原理的成功顯示”。同樣,松溪縣也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干部群眾沒有悲觀失望,也沒有急功近利,在全力加快基礎設施建設同時,統籌經濟、政治、文化、生態和社會建設。這幾年加快實施“食品加工、竹木加工、機械電子和生物科技”等“3+1”的發展戰略,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堅持“生態立縣”發展理念,率先創建了全國生態發展示范縣。正如項南同志當年十分欣賞的那樣,“如能持之以恒,滴水就能穿石。同貧困作斗爭,是一項長期的歷史任務。貧困地區要做到經濟、社會、生態三方面的效益,沒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不從治山治水這個‘笨工作上下功夫,是改變不了貧困落后的面貌的”。
以柔為境。柔是境界,柔美高尚。文質彬彬、典雅精致、曲水流觴、閑庭信步都是形象、情操、情趣和風度。心中有柔,就能達到人生四大境界:痛而不言。無言不是不痛,而是直面悲痛、疼痛和慘痛。笑而不語。微笑具有移山的力量。淡然一笑,有時勝過千軍萬馬。迷而不矢。淡定是人生修煉,有了它就不至于癡迷和失意。驚而不亂。寵辱很難不驚,不亂則動中有靜,具有別致之美。柔美的背后是高貴和善良。傳說松溪有個狀元廟,祭奠的神祇是螞蟻。那年狀元赴京趕考途中搭救了一只行將淹死的螞蟻,考試時發現卷子上又有只螞蟻,正想把它拂開,主考官卻把它摁在卷子上。事后才知他要寫的“效犬馬之勞”的“犬”字漏掉了一點,而螞蟻舍命為他補全。對待螞蟻都要尊重愛護,這是何等的百轉柔情。柔美優雅是一種普世情懷。作家梁曉聲講了他在法國經歷的一件事。那次他和友人坐車去郊區,路窄雨大,前面有輛旅行車濺起的泥水不時撲打到他們的車窗。作家請自己的司機超車,司機回答:“在這樣的路上超車是不禮貌的。”話音剛落,前面車停了,下來一位先生對他們說:“你們先走吧。一路上我們的車始終在前面,這不公平!車上還有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她們感覺到這是理所當然的。”英國人的紳士風度更足。有人統計,英國人住酒店,半數以上離開時,會將房間和用品進行整理清掃。有些英國人為了減少服務員的工作量,甚至不動用酒店的用品。
柔和天下。柔是素質,柔靠積累,柔是根植于內心的素養。以承認約束為前提的自由,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的習慣性言行。它源自一點一滴的匯聚,體現為一樁一件小事和枝末細節。水滴石穿的全部秘密在于它的韌勁。湛盧寶劍雖然是因歐冶子“循天之精神,悉其技”鑄之,但整個過程也是曲折回轉,百煉千錘。鑄劍工藝就有“三十煉”“百煉”之說。巴爾扎克說過,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泱泱中華,禮儀之邦,本來就是人類柔美情懷的精神家園。魏晉風骨,盛唐氣象,大宋婉約,就是最黑暗苦痛的朝代,仍有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極富有智慧、極濃于熱情的人和事。曾幾何時,不知因為什么,我們把高貴的柔為核心的人文精神放到自己對立面上去。社會剛柔失衡,斯文飄零,粗鄙流行,“土豪”稱雄,心氣浮躁。有人極而言之:“地鐵上搶座,公共場合亂扔東西,大聲說話,不排隊,等等,都是非常沒有尊嚴,沒有品行,觀感極難看的事,但因為旁邊都是陌生人,所以不怕難看,反正這輩子再也不見面了。可以說,‘一錘子買賣是現代中國有些人際關系的寫照。”好在這些現象已經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松溪縣就已經廣泛開展國學進校園的活動,讓人文家園歷久彌新,讓柔的傳統代代相傳。因為他們相信,中國夢一定是最為柔美之夢。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