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
西北詞人劉軍的作品,這些年通過他的手機短信,我零零星星地拜讀了一些。現在劉軍的第二本詩詞集即將出版,擺在我面前的手稿,不再是瑣碎,而是呈現出一種如風鋪張的氣勢。其間跳動著靈氣,漫溢著才華,也不乏高亮品格的流露。劉軍作品跟他的西北世界一樣,縱橫遼闊,其詩性詞情,既有豪邁萬丈又有溫婉動人。不怪他行走的那片疆土,被稱為塞上江南——這樣的稱謂豈止是說自然風貌,更是刻畫土地的特性和其上生靈的氣質啊!
情感與語言是詩本體的根本要素,詩人就是要在創作中自覺追求和實踐。當詩人的情感與自然和社會產生律動,感情就會成為詩的原動力,語言則是情感表達的指代工具和象征符號。好的詩歌,正是一種靈魂的敘事,是飽滿的情感獲得了一種語言形式之后的自然流露,需要有真切的體驗,也要有和這種體驗相契合的語言方式。劉軍的詩詞往往塑造一種情景交織物,讀來令人感到大氣磅礴又親切自然,充滿了大山大水的詩情畫意。原因就在于他很善于將伊犁自然融入自身情感之中。湖光山色、茫茫草原、戈壁大漠、山脈綿延、灌木叢林等獨特的伊犁景觀與詩人的情感膠合在一起,伴著長煙落日、明月星空等自然情狀將詩人的情致渲染以盡。“立馬臨風惟劍客。數盡青峰,只剩重陽鶴。抬眼滄桑寥廓里。云深黛綠牛羊沒。一覽穹氈星點錯。岸芷琴聲,鷗起波瀾闊。湖影山光猶水墨,任由蕩氣揮毫落。”如《蝶戀花——感秋》,讀來遼闊蒼穹天的壯美盡收眼底,如一曲人在自然、悠遠寧靜的牧歌,又似一曲人與天地、波瀾壯闊的交響樂。伊犁的神山圣水造就了他的人格力量,也在才情上實現了他對宇宙天地自然的情感勃發。而有時候禪宗教義和老莊哲學對自然的親近立場也體現在他每首詩中。這是情感上升到一定高度,產生的哲學升華。他是在追求自身與自然合為一體,從自然中吮吸靈感擺脫人事羈絆,獲取心靈的解放,同時產生悟道。這也顯示出中國傳統文化所賦予他的傲然獨立的人文風骨和超乎塵外的精神氣韻。
當然,在博大天地與內心情愫的心靈較量中,情感的奔突不可能是一任汪洋的,詩人有著豁然開朗的收獲,就必然有著挫折迂回,有著曲屈伸張,派生出難以掙脫的纏綿與苦悶。但劉軍很少把這種情愁直接傾瀉,而是通過自己的情感進行調和和稀釋。見《一剪梅——感秋》:“雁去涼秋碧葉黃,白霧何方,在水一方。凌波微步板橋霜。碧落群芳,水墨芬芳。有夢如虹望故鄉,柳岸微茫,煙雨蒼茫。夕山暮野為誰觴,問遍重陽,雨后斜陽。”他抓住了自己矛盾糾結的情感體驗,一轉身卻升華了微妙而精彩的許多細節,從而使豪情中灌入脈脈溫情,本可放縱的情緒詞句,變成喃喃細語。這一刻,西北漢子華麗轉身,儼然成為一位有教養的溫厚紳士。他的豪情,并非淺顯的,而是深植于伊犁蒼茫厚重的大地。這樣的厚重,竟又能通過他的妙手仁心,聚合成溫婉輕柔。這也正是中國語言文化的一種力道。三千鋼鐵,煉為一捧,鍛成一鋒,其鋒利肉眼幾不能見,卻鋒利無敵。從而在他的詩詞里構筑了回腸蕩氣的感情世界,劈斬讀者內心最隱秘的冷漠和麻木。劉軍的詩再次佐證,從本質上說,詩歌說到底是抒情的藝術,詩歌的力量在情,而情的迸發,需要內張力,需要以“柔”鍛造出“剛”。好性情成就好詩人,憑借的是心靈的力量,是感受的深廣度、體驗的復雜度、靈魂的純凈度這樣幾盆爐火,在心里不斷旺燒。
詩人需要把各種能量內化、積累、調和,然后無私地釋放,并借助高超語言藝術,妙手推出,從而成就。優秀古典詩詞的語言有一字“值千金”的魅力,一兩個詞就能創造情趣境界。光有性情是成就不了一個古典詩詞人的。創作舊體詩詞,需要傳承古人駕馭語言的能力。這需要中國語言文學的深厚素養。看起來,劉軍是在這方面下了功夫的,也是頗見成效的。如《長相思——中秋那拉提草原游》中,“星兒圓,月兒圓。心有靈犀一點圓,相思鵲橋仙。辛也甜,苦也甜。人在天涯兩頭甜,朝夕山海間。”離愁苦似海,相思萬里長,卻以一個“圓”字和一個“甜”字創造出不同尋常的詩歌意象載體,舉重若輕,付之淡然,把詩的思想境界提升到絕高的高度。《漁家傲——秋游那拉提草原》一詞:“滿眼秋光芳草地,輕騎飛逐煙波翠。畫展霜天覽無際。長川里、層林似火黛如碧。云影踏沙游子意,曾經立馬登臨壁。點點牛羊山野寂。聽牧笛、鳳凰臺上簫聲憶。”“翠”“火”“黛”“碧”色彩的躍動,既體現詩人對美好秋光的無限留連之情,也使得本來極平常的自然現象,表現出非自然的情趣。劉軍的詩詞語言精準,內蘊豐富,言簡意賅,彰顯出古詩詞語言文字的藝術魅力,也體現出他的中國文化底蘊。
清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一首好詩詞,其實就是一個世界。漢語言文學,尤其中國古典詩詞,短短幾十個字,就能把一個歷史時期的世界,包括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現出來。劉軍的詩詞世界,詩詞世界中的劉軍,已然渾然一體,這個世界是如此豐富而寬廣,寂靜而純粹,任情感馳騁,任內心孤獨,任精神傲立。
拜讀劉軍的詩詞,我有無限感慨。記得上十年中期在新疆,我于工作交道中認識了劉軍。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在州電視臺的演播大廳里,劉軍正在指揮他所親手組建的建設系統職工合唱團,表演一首豪邁的曲子。他的背影看上去很高大,甚至有些笨拙。他從指揮席上轉身下來,與我握手,露出憨厚地笑。我們相處了幾年,其間因為文學這個橋梁,越走越近。他的第一本詩詞集,在那個時候整理出來,我是第一個讀者。我結束了在邊疆的工作任務,離開伊犁時,劉軍到機場送行。他還是握著我的手憨厚地笑。走到飛機艙橋口,兩個人的情緒都有些激動,擁抱著告別,互相使勁擂打著對方的背。后來,晚報的記者拍到了那一刻的照片,發現我們都是鼻涕眼淚一把的。雖說如今可以坐地日行八萬里,但如此遼闊的祖國最東與最西的兩個文友,此后要見一面并非易事,這把眼淚鼻涕流得自然而然。事實也是如此,后來幾年我們未能有機會遇見。所幸,我們的文字交流從未中斷。他的這些大美豪情、小美溫雅的句子,挾帶著伊犁河谷的風,不斷吹進南方,激蕩在老朋友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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