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
人到中年,開始懷舊,有很多已經遺忘的人,就像這初春的蒿草,不經意間就冒了出來。清明長假期間,一位大連的朋友約我去玩,我馬上想到當年我的高中班主任王進誠老師和同班同學郭宇明就在大連定居,決定去探訪一下他們。
前幾天長春還下了一場大雪,大連則是春意盎然。山坡雖還是灰突突的,草坪則是綠色在枯黃間不可遏制地蔓延,公路兩側的樹木全都綠了,嫩嫩的葉子舒張開來。櫻花已經盛開,粉色的,白色的,絢爛如霞。而最吸引我眼球的,是路邊一叢叢,一簇簇低矮的灌木。花小而密集,通體黃色,是那種鮮艷的黃色,十分耀眼,只是我叫不出名字,不知是花還是樹。
見到同學郭宇明時,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盡管我們已有十多年未曾見面。我們握著手互相打量,哈哈笑著,我說,你禿頂了,他說,你肥胖了。郭宇明在大連某區作宣傳部的副部長,這些年發展還不錯。我們彼此詢問著情況,一邊乘車往王進誠老師的家駛去。
郭宇明說,老同學,你是法院的副院長,有權啊!
我嘆氣道,宇明,你不知道啊,當今這樣的社會趨勢,我的職業屬于高風險,我真是干夠了,正尋思著轉行呢。
宇明也嘆道,現在的環境下,當干部的越來越難了。
到了老師所在的小區,我和宇明到超市買了禮品,邊走邊打聽,走到了一處門崗,宇明上前和一名保安指指點點,猛聽一個聲音說,這不是趙惠嗎?趙惠是我當年的名字,我抬頭,見面前站著一個禿頂老者,戴著眼鏡,正笑瞇瞇地看著我。王老師!宇明喊了一聲,我才認出是王進誠老師。我努力把頭腦中的王老師與眼前的王老師印證,感覺差距明顯。曾經的王老師人高馬大,如今似乎整體收縮了,讓我想到飽滿的氣球鼓脹很久之后的狀態。王老師顯得高興,鏡片后面的目光慈愛地在我和宇明之間掃來掃去,似乎也在印證什么。
王老師說,老師老了吧?
我們忙說,不老。你知道上學時我們給你取的外號嗎,我們管你叫“老頑童”!
王老師哈哈笑了,說,知道知道,你們這幫家伙。
話音未落,老師噌地一下跳到臺階上,還晃動晃動兩只胳膊。我心里暗笑,都說人到了老年的時候,反倒像個孩子,果真如此。老師有沒有在學生面前顯擺的意思呢?也不好說。不過,老師確實很健康,他說,他日常游泳、打羽毛球、徒步,血壓、血糖、血脂都不超標,沒什么毛病。
在大連人生地不熟的,孤獨不?我問。
一點也不!王老師得意地朗聲說,別看我是后搬來的,我的朋友多得很,特別是那些老太太們……他狡黠地掃我們一眼,接著說道,總找我和他們玩呢!
我們都笑了,王老師的幽默仍舊。
到了王老師的樓道口,他說,壞了,停電了,只能爬樓梯了。
我仰頭向上看一眼,樓確實很高。問:老師,你家幾樓。
18樓。
18樓?我和宇明對視一眼。
怕什么,爬!
王老師輕快地上樓,和我們談笑風生,我不禁暗暗佩服老師的體力和耐心,反倒擔心自己爬到18樓時會不會癱軟。
到了!老師用京劇唱腔喊了一聲。
到了?
是啊!
不是18層嗎?
王老師說,我們三個人,每人爬了6層,不就是18層嘛!
我和宇明恍然訕笑,腦筋急轉彎,我們敗給了七旬老者。不過,王老師給我們設定那么高的目標,正當我們卯足勁的時候,成功已經到來。我們有一種輕松的愉悅。
大約十年前,王老師和老伴來大連和二女兒一起生活。他有兩個女兒,都在大連定居、工作,二女兒今年38歲,還沒有結婚,不過王老師似乎并不愁悶,很寬慰地說,孩子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們相談甚歡,不覺已是中午,我們就步行到附近吃飯。
一路上王老師和鄰居友好地打著招呼,還在門口和一個年輕的保安熱聊了一會兒,保安給王老師點燃了一支煙,我們才離開。他們都很親熱地稱呼他為王老師。
我們要了一瓶酒,每人倒一點兒,邊說邊喝。王老師動輒一飲而盡,我們忙勸阻,畢竟年歲大了,健康要緊。喝著喝著,王老師唱了起來,配合著動作。我偷眼掃一眼鄰桌,他們都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上學時的那些事情,但是最后,老師講到了他的坎坷人生。那時他大學剛剛畢業,由于敢說真話,被好朋友舉報,革命委員會以反革命罪將他關進監獄。在監獄中,王老師沒有消沉,也沒有反過來舉報好朋友,而是以坦然的心態面對,每天高唱《國際歌》,就像一個戰斗到底的革命者,最終迎來了平反的一天。
你恨那個好朋友嗎?宇明問王老師。我的筷子停住,望著王老師鏡片后的眼睛,我似乎看到了亮晶晶的閃光。
哈哈,不恨,從進監獄直到現在我都不恨。環境特殊嘛!倒是我那個好朋友,通過很多人表達了自己的愧疚。只是,我們再也沒有見過。
王老師嘆了口氣,說道:我打算在身體還行的時候,親自去看看他,要不然,他一輩子都會有心疾的。
我們不禁感慨。
仰脖喝干,王老師又激昂地唱了起來。
王老師當年是班主任,選我為班長,對我抱有極大期望。我報考時,他建議我考東北師大中文系,說,那是他的母校,他的同學都在,會對我的成長有幫助的。我如愿考到師大后,王老師的同學就是系主任張立國老師,對我很關愛很器重,有意栽培我,讓我當了班長,進了校學生會。可是,一年之后,我做出了讓王老師極為失望的舉動。家鄉的法院招干,我偷著報名并考中,執意辭學參加了工作,所以好多年都不敢面對王老師。中間參加了幾次師生會,我也是匆匆離場。如今人到中年,事業趨穩,見老師的心情與日俱增,想在老師面前敞開心扉。可是當我提及此處,王老師停頓一下,說,現在也不錯嘛!出書了,是作家了,我很欣慰。話題很快轉換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是做好了在王老師的批評聲中檢討的準備。
飯后我和宇明送王老師回家,王老師蹦蹦跳跳地走,快活得像個孩子。說到某句話,他突然停住腳步,猛地一掌向我打來,旋即又放下,哈哈一笑。
王老師一生淡泊名利,與人與事無爭,在人生挫折面前,樂觀豁達,而對自己的職業,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和感情。王老師的學生很多,可謂桃李滿天下,不論哪一屆,他都能說出很多人的名字,說到他們的時候,如數家珍,一臉的甜蜜和幸福,仿佛在述說自己的孩子。
和王老師揮手告別,走出一會兒再回頭,王老師還站在小區門前向我們招手。
大連的空氣格外清新,我嗅到了縷縷幽香。尋香四望,我這才看到,那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一叢叢,一簇簇隨處可見。花小而密集,嫩黃色,鮮艷而晶瑩,仿佛一大堆黃色的蜜蜂或是黃色的蝴蝶聚攏在那里,瑟瑟抖動,成為這個春天最亮麗的一道風景。
回到家中,我翻查電腦,才知道,那是迎春花。迎春花,木犀科落葉灌木花卉。因其在百花之中開花最早,花后即迎來百花齊放的春天而得名。迎春花不僅花色端莊秀麗,氣質非凡,而且具有不畏寒威,不擇風土,適應性強的特點,歷來為人們所喜愛。
讀到此處,我的眼前立時就呈現一幅畫面:王老師站在迎春花從中,微笑著向我招手。
責任編輯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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