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在寫作者過分追求寫作技藝從而使作品好像機器化大生產的產品,彼此模仿,鮮有個性特征的當下寫作中,文暢先生拒絕被模式化,以真誠、樸實、洗盡鉛華的寫作打動了讀者。他的長篇紀實作品《回望云煙》不可復制,有其獨特的文本特色。
首先我們要澄清個人述史與正史之間的關系。正史是一種官修的歷史,它通常以所謂全面而客觀的立場表明自己高高在上的優勢,它似乎代表了對歷史的終極結論,即某種意義上的蓋棺論定。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從個人視角出發的歷史陳述,逐漸修正或者顛覆了正史的判斷。個人述史的魅力在于它的豐富性,在于它還給歷史一種肌理感。凡是正史抽去的部分,在它那里都得到了補足。這正是今天的人們格外看中個人述史的重要原因。
胡適先生是倡導個人寫史的一位積極的推動者。剛愈四十歲,他就極力鼓動身邊的朋友拿起筆來,給歷史留下一份珍貴的記錄,并率先垂范寫下了那部流傳于世的作品《四十自述》,在其他文化學者還未醒悟的時候,就顯示出他遠見卓識的歷史感。今天我們回溯中國現代史的時候,我們會更多地借助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夏衍的《懶尋舊夢錄》、韋君宜的《思痛錄》、齊邦媛的《巨流河》、王鼎鈞的《文學江湖》,來尋找真實歷史的蛛絲馬跡,這些個人述史遠比官修正史那種抽象的表述更令我們信服。這樣的個人述史越多越好,哪怕兩個以上對同一段歷史進行陳述的作品,也會因為陳述者的視角不同而呈現出形態各異的相貌,這是個人述史的精彩之處及魅力所在。個人述史不一定完全客觀,但它為我們提供了探尋真相的可能性,官修正史更多的受國家意識形態的控制,有時反而背離了真相。
文暢先生的長篇紀實作品《回望云煙》之所以被大家集體看好,其原因就在于它是一部個人述史作品。人們到這里來,不是來找它的文學性多么的華美富麗,而是來看這里的歷史有多真實。是那種久違了的真實歷史,把人們的目光聚攏在它的文本之上。
除了個人述史這一文本的特殊性,構成這部作品的經久不散的魅力外,細心的讀者還會發現,作品中“宦史”和“情史”兩條線索的交織,不期然地包含了官場小說和情愛小說兩大熱點元素的集合。從機關處室負責人到市委秘書長,再到人大主任,每一個人生階段的不同職級,都帶出了一部官場小說“國畫”版的片斷;而主人公命運的多舛,無形中又展現了情感世界的波瀾起伏。這兩股看點力量的匯聚,更加激發起人們窺視的欲望,這種客觀效果未必是作者事先省察的。
從主觀角度,作為“官員”與“文人”的復合身份,作者在文本中不可避免地傾向于兩大訴求焦點,一是“金榜題名”式的政治理想,二是“紅袖添香”式的情感意境。歸根結底,這兩大訴求都沒有脫離中國傳統士子的文化心理。
從“宦史”這條線索中,我們看到一個青年憑借著自己的樸實和勤奮不斷成長的過程。在人生趣味的選擇上,開始主人公是面臨過“當官”或者“搞專業”這樣的選項的。一次是大學畢業分配時,主人公被抽調到省委青年干部訓練班作為接班人培養,而此時他個人的心理選項是“我還是愿意搞文學”;一次是組織上對1956年下基層的大學生進行再分配,有兩個地方供主人公選擇,一個是公社機關,一個是農村中學。主人公選擇的是去中學當教師,因為那里“還有學習的機會,能不斷提高自己”。從主人公的本心角度,他愿意從事文學事業,當時大學生的價值取向并不放在“當干部”這一理想歸途上,社會更崇尚和尊重有文化有理論的學者,“當官”并沒有像后來衍生成一種職業渴望。但主人公在學校只待了半年,就被借調到公社機關搞通訊報道,還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仕途“窄路”。從這個經歷中我們可以看出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一個青年的單純的個體價值理想被社會需求的調試過程。值得安慰的是,主人公沒有被仕途幻象所拘禁,人生中他始終被原來的理想牽引著,左手握著政治理想,右手握著文學理想,不斷在二者之間尋找平衡,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價值實現的空間,使政治理想與文學理想二者歸一。
這部作品的“宦史”部分與官場小說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在作品的前言中,作者并不認同當今流行的官場小說,在他看來“有些小說描寫的官場不像真實的官場”。而主人公經歷的官場雖然并非處處陽光,但也絕非像小說中的官場那樣充滿了厚黑主義的暗影,它更多體現出彼此之間的相融相助,是同志之情,手足之愛。主人公曾服務過五任市委書記,與每一位書記都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我們個體的態度決定了我們對外部世界的判斷,主人公的眼里充盈著陽光,反射回來的豈能不是溫暖?
從“情史”這條線索中,我們領略了一個個體生命所經歷的愛情的不同階段:青年之愛的至純,中年之愛的迷離,晚年之愛的安詳。尤其是主人公求學期間經歷的幾次“流產”的愛情,讓我們看到了作者青年時期純粹的愛情觀。主人公與異地的戀人約定,在返校的列車上相見,但主人公滿頭大汗找遍了整列火車,都沒有找見自己的戀人,那種焦急和無奈,讀來讓人怦然心動。在整部作品中,青春期成長部分的描寫最為真實動人,最能勾起讀者對自己青春歲月的聯想,它就像一部1960年代版的“致我們逝去的青春”。
一部厚厚的紀實作品,橫跨四十年的記錄。我猜想,這一方面得益于作者超強的記憶力和觀察力,一方面可能來自作者日常的記錄,后者是整個作品堅實的支撐,使作品現場感很強。美中不足的是,作品缺少原罪意識,對主人公也就是自我的省察還欠深入,這無疑削弱了作品的深度。從原罪的角度看,有些地方作者自以為“功”的地方恰恰卻是“罪”。雖然作者已經說明這不是一部小說,但倘若作者能夠以作家的視角再對自己無情些,那就會為在這個充斥虛偽、張揚、混亂與駁雜的世代的寫作者提供一個可效仿的寫作態度的樣本。
責任編輯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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