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長

◎ 梁文道

老校長

◎ 梁文道

我以前從來不覺得香港的大學多好。近幾年到大陸跑多了，我才知道，原來香港的大學也不算太差。

你看，英國《泰晤士報》公布的全球大學排行榜，香港有3家進了前50名。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的前校長高錕，拿了諾貝爾物理學獎，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威風的事嗎？坦白講，當年我念書的時候可不認為他有這么厲害。相反地，我們一幫學生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糟老頭罷了，沒什么了不起。

當時，高錕還接受了中央政府的邀請，出任“港事顧問”。很多同學都被他的舉動激怒了，認為這是學術向政治獻媚的表現。于是，在一次大型集會上，學生會的人發難了。他們站起來，指著臺上的校長大叫：“高錕可恥！”高錕則憨憨地笑，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之后，一幫激進的同學主張打倒行之有年的“迎新營”。他們覺得那是洗腦工程，拼命向新生灌輸以母校為榮的自豪感，其實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集體主義，非常要不得。就在高錕對新生發表歡迎演講的那一天，他們沖上去圍住了他，塞給他一個套上了避孕套的學生玩偶，意思是學生全給校方蒙成了呆頭。現場一片嘩然，高錕卻饒有興味地檢視起了那個玩偶。

后來，我們才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回應。當時，記者追問高錕：“校長，請問你會懲罰這些學生嗎？”高錕很不解地反問記者：“我為什么要罰我的學生？”

畢業后，我才從當年干過學生會和學生報的老同學那里得知，高錕每年都會寫親筆信給他們，感謝他們的付出。

不僅如此，高錕怕這些學生忙得沒時間打暑期工，每年都會自掏腰包，私下捐給這兩個組織各兩萬港幣的補助金，請他們自行分配給家境困難的同學。我那位臭罵他“一事無成”的同門，正是當年的獲益者之一，現在，他已經回母校任教了。在電話里，他笑呵呵地告訴我：“我們年年拿錢年年罵，他就年年挨罵年年給。”

從去年開始，高錕患上了老年癡呆癥，記憶力越來越差。事實上，我認為這并非不好，因為我希望他忘記我們侮辱他的種種言行。我又多么地盼望，他，我們的老校長高錕，能夠記住他剛剛獲得的是諾貝爾物理學獎；記住他和夫人一起手拉著手在校園里散步的歲月；記住我們畢業之后，偶爾在街上碰見他，對他鞠躬請安時的濃濃敬意。(摘自《幸福》2014年第3期 圖/廖新生）